1.蘅三娘

去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許是牡丹村離京城不遠，有所謂的龍氣庇佑，大雪沒有凍傷莊稼。

不過也許莊稼傷了，村里人也不會太在意。牡丹村是個富庶之地，靠的不是莊稼，而是來來回回交易牡丹的商人都要途徑此地，前任村長有本事，見牡丹村依山傍水，還有這么多商人來往，抖機靈出了個主意：

帶著村里青壯年上山開了條路，把周圍的環境再好好修整好，與商人聯合，搞了個牡丹花市，既可以踏青又可以賞花，好山好水好花，牡丹村也就富庶了。

只可惜牡丹村周圍山多，給人留的地方小，不然牡丹村就能變成牡丹鎮。

如今正是開春，村中大人都在準備花市，孩子們無人看管，也就野了，趁著回春，下河摸魚蝦上樹掏鳥窩。

卻也有兩個特殊的孩子，不去鬧，悄咪咪地窩在樹下。

李儉慈的父親是村中學堂的夫子，是個老秀才，受父親影響，李儉慈喜歡讀書。

跟李儉慈一起讀書的是個同他一般大的少女。

少女無名，父親姓蘅，她在家中行三，于是大多人喚她蘅三娘。

三娘前頭有一姐一兄，后頭有個弟弟，大姐姐已嫁人，兄長還在讀書，弟弟是個剛會走路的小娃娃。蘅家也算是村中的大戶，想來多個女兒，吃的也不多便留下了，只是不曾管過她。

少女身上是簡單的粗布麻衣，因常年幫著干活，不算白皙，手、臉都很糙。但她模樣乖巧，眼睛很大、很亮，若蘅三娘擺出可憐的姿態，一些男孩都不忍拒絕。

“阿慈，李夫子這幾日都教了什么呀？”少女捏著嗓子，甜甜問道。

少女平日里愛找李儉慈。李儉慈生得白凈漂亮，加上父輩都是讀書人，身上是一股書卷氣。

當然，更重要的是，李儉慈家中有書，李儉慈本人又是個一心讀圣賢書的。

圣人言有教無類，因此在一個午后，李儉慈“意外”撞上了在學堂旁偷聽的蘅三娘。

女孩眼中閃著淚花，乞求李儉慈不要向蘅老爹、李夫子揭發自己，她只是十分愛讀書，才趁著干活間隙來偷聽。

李儉慈果不其然心軟了，答應不會揭發她，并且答應原因趁有空時教她識字。

如今已過去四年，女孩已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二人的關系也更親密。早在三年前三娘已經將李儉慈教的字認全了，李儉慈便從家中帶了些書借給蘅三娘看。

“夫子今日講了《尚書》中的《禹貢》”李儉慈招呼少女來自己身邊坐下，拿出一本做滿筆記的書。

李儉慈方十三，字跡卻十分漂亮，筆記工整，一看就是上課沒有走過神的。

李儉慈學著夫子的樣子，道“《禹貢》中生字較多，我先讀一遍，你再跟著讀一遍?！?/p>

少女認真地點點頭。

少女學習能力很強，不一會兒便讀順了，便纏著李儉慈問書中的意思。

大禹行走華夏大地，劃定九州的邊界。

冀州、兗州、青州……

少女聽著，生出無限遐想。

她連牡丹村都沒有出過，那么多州，也只偶爾在大人口中聽到只言片語。

“我第一次聽說還有這么多州，其他地方的風景是哪樣的？”少女暢想著，卻不由得落寞起來“我連村都沒出過?！?/p>

李儉慈倒是隨父親出過牡丹村，還進城里玩過。

京城十分繁華，而他也只是見過繁華的一角。

城門口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行人車馬，川流不息。

他隨父親一路走，看見了許多他不曾見過的，小攤上商販吆喝著，吃食、玩具，應有盡有，琳瑯滿目。街邊商鋪招呼著客人，一個人出來，又有許多人進去。

似乎永遠不知疲倦，似乎永遠都有人們的歡聲笑語。

不等李儉慈開口，少女便先央求道“阿慈，我聽聞李夫子曾帶你到城中去過，能否講給我聽聽？”

李儉慈很少會拒絕她，之前他也確實想同少女講講之前去城中的經歷，只是怕她落寞，既然她想聽，李儉慈便講了起來

“那天父親是帶我去書局買書的，父親并未允許我多玩，不過這一路上的見聞可真是開了我的眼?！?/p>

“城里的坊市很大，攤販商鋪也多，好些個我沒見過的東西。不過最多的應當屬牡丹花鋪子，一條街上，有時一連幾家都是賣牡丹的，一排排花擺在外頭爭芳斗艷，不輸咱這花市?！?/p>

少女撐著腦袋，仰望著少年，靜靜地聽他講著。

“……還有些賣胭脂水粉的，咱這里不興這個，你應當是沒見過，”李儉慈話一頓，看向少女，正色道“若有機會，我一定帶你去城中玩?！?/p>

春日里暖陽正好，兩人靠在樹下，陽光透過樹葉間隙撒下，落在少年臉上。

少女微笑，眉眼彎彎，煞是好看。

她說“好，一言為定?！?/p>

……

少女懷中揣著李儉慈給她的書，帶著兩人之間的小約定歡喜地回到家中。踏進家門，便瞧見以往這時應在外忙碌的父親竟端坐在堂屋開頭，母親在給父親揉肩。桌子另一邊還坐著一個穿紅衣的胖女人，眼睛小小的，看著十分和藹。

見她回來，男人也不客氣，直接開口道“我見你跟李家那小子走得蠻近啊?！?/p>

少女也快及笄了，有些事情也懂了，看著紅衣女人，她明白那個男人要說什么了。

紅衣女人哈哈笑了幾聲“蘅三姑娘可以啊，李家在這鄉里大大小小算個……那什么書香門第，那李郎比他父親還伶俐些，秀才肯定不在話下，”她頗有深意地看了少女一眼，轉頭偏向蘅東旭說“說不定運氣好些能撈個進士來當當。喲，誰家姑娘要是嫁了去，高低得是個貴夫人呢！”

蘅東旭贊成的點點頭，“是啊，這鄉里鄰里可不知有多少人家盯著那李郎。三娘，你說呢？”

少女忙附和“是啊，真不知哪家姑娘能有這福氣?！?/p>

紅衣女人嘴咧得更開了，蘅東旭也滿意地點點頭“好啊，那今日為父便給你談下這門親事，如何？”

少女面上歡喜極了，笑道“女兒多謝父親！”

媒婆收了銀子，歡喜地走了，蘅東旭目的達成，也走了，只留下少女與母親蘅許氏在堂屋里。

蘅許氏不曾深入了解過女兒，但也知她不是面上那么乖順，留下一句“李家那郎君是個好歸宿，若嫁了，往后余生便平安順遂，過個享福的日子”便也走了。

待眾人走后，少女忍不住啐了一口，一行人造作的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皇帝給公主找駙馬呢。真是為她好么？不就是覺得李儉慈以后有出息于是上趕著攀親戚嗎？

真是飯吃多了水喝飽了以為自己長腦子了，不去關注今年進賬多少錢，如何賺更多錢，反而琢磨起這等事來了。

可少女又不免悵惘起來，因為他們說得對，李儉慈確實是她目前最好的選擇，模樣好，性格溫潤有禮，比鄉里的二流子好了不知多少，家底也殷實，人也是個上進的。

可她不想嫁人。

她不知道母親叫什么，只知道人們稱她為蘅許氏，從前或許叫她許幾娘。她也不知她的大姐姐叫什么，只知道如今她叫章蘅氏，從前人們叫她蘅大娘。

可我不甘心，少女說，我不想從蘅三娘變為x蘅氏，終其一生碌碌庸庸，連名字也沒有。

可她不甘又能如何呢？她能做的太有限了，她沒有出生在大富大貴的人家，也沒有出生在開明平等的人家。她無法離家太遠，無法讀書考取功名，無法經商，無法做手工活……

……不！

少女猛然間想到了，方法還是有，只是太過取巧了，少女眸色暗了暗，她只要讓李儉慈對她言聽計從就可以了。

但她不知該不該賭，賭李儉慈將少年時的春心萌動當成愛。

少女喃喃道“也無不可……”

蘅家的人不多，因此少女有自己的房間。

她從床下掏出一疊紙，有的寫過，有的破破爛爛的，那都是她撿來的。蘅家沒有讓她讀書，只允許她學女紅，紙筆都沒有。于是她見到能寫字的紙就撿，有的是父親給兄長弟弟帶的糕點外面那層紙，有的是兄長寫了一點就扔了的廢紙，也有在學堂外邊撿的。

她沒有毛筆，但是拾了好些木炭，外邊包層東西，里邊修一修就可以當筆用用。

她提筆寫道：

首先便是機會。只是這機會在哪，我也不知，暫且擱置。

再者是本事。我從李郎那學了知識，從時濛娘子那學了醫術，這些大家都不知道，這些就是我以后的本錢

她又苦惱的補充道，但是天下會讀書也會醫術的女子應當很多，比如時濛娘子，時濛娘子尚且都不能外出行醫，何況我呢？時濛娘子讀過的書、救過的人比我多，也比我有見識……

后面一段話被她劃掉了，接著寫上：我不比時濛娘子差，我將會做得更好！

然后她又在醫術和見識那做了個重點標記。

“明日得空再去時娘子那兒一趟吧?！?/p>

時濛是村里趙郎中的妻子，據說是個外地人，很久之前孤身來到牡丹村。

之前她染了重風寒，在山上拾柴火，差點暈倒，還好被時濛撿到。不巧的是那時弟弟也病了，趙郎中和父母無暇顧及她，于是時濛不辭辛苦給她治病。她也才恍然發覺，平日里極少出門的時娘子竟有這等本事。病好后她也順著桿子向上爬請求時濛教她醫術。

時濛是個溫溫柔柔的性子，見少女實在沒人管，想著多個本事也多個保障，便答應了，至此每每有空時，少女都會去向時濛學習醫術。

翌日清晨

少女早早地便起了床。她迅速將自己的屋子整理好，才打水去洗漱。接著又去打掃堂屋與院子。

少女在打掃前院時，蘅許氏起了，在廚房忙活。好在春季院子里邊沒有太多落葉，等她掃完，饅頭剛剛出鍋。

蘅許氏為她打了碗粥，又給了她一個雜糧饅頭。想到今日要去找時濛，少女吃的很急。

將最后一點粥喝完，少女便背上竹簍“阿娘我去拾柴火！”

說著便匆匆離開了。

這會兒正天氣暖和，也就需要燒飯燒水用的木頭，才半天她便撿了一筐柴，往回家的路上走。

忽然，一陣異響從草叢那邊傳來，少女腳步一滯，隨后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扒開草叢，一只兔子躺在草叢中，背上插著一支箭，瞪著眼睛，身體抽搐，卻動彈不得。

是別人的獵物。

少女不去管這只兔子，轉頭就走，萬一射箭的人準頭不好誤傷她，可就不值當了。

……

時濛不常出門交際，只偶爾出門幫趙郎中購置藥材。

她正在后院晾藥材，見少女，笑著招呼她過來，“姑娘，來，今日帶你認認藥材”

……

時濛講課很細，足足講了一個時辰，一個課時結束，時濛帶少女進屋里歇息。

“娘子，”少女看著時濛，“我昨日讀了《禹貢》，里邊講了許多州，娘子見多識廣，可曾去過一二？”

時濛點點頭，“自然，可以說九州，我全去過?！?/p>

少女眸中露出驚訝與艷羨，時濛回憶起曾經的時光“我曾隨我的老師走遍九州行醫，那段經歷……很快樂，卻也很苦?！?/p>

時濛輕撫少女的臉，神情有些悲涼“回來之后才發現，原來還是平淡的日子更好?！?/p>

為什么，少女很想問為什么，她渴望去更廣闊的天地，而有人卻告訴她，偏安一隅其實很好。

“姑娘想去別地看看嗎？”

少女不曾猶豫，堅定地說“想”，我想離開，看看更廣闊的世界，我不甘平庸，想建立一番自己的事業。

時濛盯著少女的眼睛，“好啊，好，那我給你講講我的經歷，如何？”

“好！”少女正襟危坐，竟比上醫藥課還認真些。

“我曾隨師傅到一個小鎮行醫，那個小鎮上醫師很多，那時的旅途并不是很順。購買藥材，常被告訴沒有，想租間鋪子，也經常遇到各種阻礙?！?/p>

“沒過多久，我們便離開了那里。到了另一處地方，那兒沒什么醫師，我與師父到那兒，受到了那里人的歡迎，當地的醫師時常會同我們交流?！?/p>

“你可知為什么？”時濛突然問道。

“唔……”少女沉思 答道“因為第一處的醫師自私排外，第二處的醫師醫者仁心？”

時濛搖搖頭“或許有，但是這并不是主要的?！?/p>

少女看著時濛，等待她的回答。

“因為我們同是醫師，是競爭關系?！?/p>

少女恍然大悟，對哦，一個地方有很多醫師，但病人又不會有那么多，就像家里有兩個雞蛋，卻有哥哥、她、弟弟三個孩子，不夠分，若是人少了，那便夠了，若是人更少，就能吃得更多了。

“你和你的兄弟，又是什么關系呢？”時濛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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