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

人們沉溺于自己的無能與悔恨，對，這正是他想看到的。埋葬在骯臟的痛苦，一次次重新挖出，親身回味劫后余生，親手殺死那些痛恨。直至那回憶不再同噩夢纏身，直至那回憶如同虛影、泡沫被抹去。他喜歡躲在遠處欣賞他人的痛楚，同時又嫉妒他們的幸福。柏桫仍無法忘懷，盡管再經歷多少次。他走下樓梯，地下室囚禁的，是母親。母親蜷縮在墻角，身體不住地打著哆嗦，像一具干枯的尸骨。一看到柏桫到來，她不顧鐵鏈的禁錮，爬到柏桫腳邊，扯住他的褲腳。

“小桫，小桫…你不要怪媽媽，媽媽錯了，媽媽錯了…”她像是瘋了，可自己什么也沒做。分明連自己當年的十分之一都不及，而母親卻無法忍耐，跪地求饒?！澳赣H，你瘋了?！卑罔鴳z憫地道，“您不記得了嗎？那太可惜了…”

埋藏于幾個世紀前的悲劇……白雪紛紛，寒冷侵人。母親懷上雙生子，就在生產那天。小鎮有個流傳已久的傳說，雙生子中，較為年長的會成為災星。母親看著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實是不忍。接生婆瞧見母親的神色，揣摩出她的心思。

母親并非不信傳說。那天，雪下得很大，蓋過屋頂，覆上山川。地面白茫茫，厚實的雪將它永遠掩埋。柏桫只是在空地上堆了雪人，只是這樣?！靶¤?，媽媽去給弟弟買藥，你在這里玩?！蹦赣H轉身就走了，只留下個背影?！昂玫膵寢?，路上小心哦?！彼矡o暇顧及那個虛影，滾出一個個小雪球，堆在一塊?！斑@是我，這是小漣。這是爸爸，這是媽媽?！彼粗切┩崞吲ぐ说难┤?，咯咯笑出了聲。草綠雙眸，恰似生機。他很喜歡自己這雙眼，因為好看！“我們一起等媽媽回來吧，小雪人乖乖?！?/p>

“快！找到那個災星！”鎮上的居民踏著白雪，舉著火把，逼近他的家。柏桫回頭望了眼，什么也沒有?！皼]事的，小雪人別怕?！彼麄兒敛华q豫將火把扔向屋子，眼睜睜看著火光蔓延，愈燒愈旺。知漣在屋子里擺弄著玩偶，熱浪席卷，濃煙彌漫?！翱瓤取瓤取彼粷鉄焼艿每人?。本就自幼體弱，偏偏母親還去買藥了。聽到屋子被火焰燒的嘎吱作響，他還以為是……轟隆一聲！屋頂倒塌了！“給我全部燒光！”知漣掙扎地試圖爬出去，可雙腿被死死壓在木板下，無法動彈?！案绺?，你在嗎？”他用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詢問著。這場大火重演了，火焰向他蔓延，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屋子慢慢地土崩瓦解，彌漫的濃煙侵入口腔?！案绺纭弊詈笠宦暫魡?，沒了聲響。一場荒誕的火災，成了他們不愿提起也不愿承認的過錯，這只是“意外”。帶頭的男人說：“孩子呢？”“燒死了?！薄安皇亲屇銈儼阉麕ё邌?？！”還在演。男人沖進火光之中，不顧自己的性命。嗯，是位好父親。他瞧見露出的頭顱，妄圖用手拿去那人身上的束縛?？上?，大火將木板掩埋，連同那人的身體。男人目瞪口呆地瞧著他最愛的兒子的尸體，你猜他說了什么？“都怪那個災星！都是因為他！我的兒子呀…”他抬手擦拭無形的淚，多么虛偽。然后邊大叫著：“快殺死那個災星！”邊往外跑去。

火勢愈漲，直至變成廢墟。最后在房屋前，舉辦了一場葬禮。他們獻上花圈與眼淚，而他獻上了生命與血液。那群人們為自己的杰作，哀嘆。緩緩離去，分散。也許只有他們自己知曉，這只是為了利益的一場戲。

“小知！我帶了雪人哦！雪…人…”弟弟說想要一個小雪人，要快點給他看看。面前的廢墟讓他慌了神，或許自己走錯地方了。不然，他在灰燼之中，瞧見了一只被燒掉半邊臉的玩偶，那只手緊緊抓著它，玩偶身上寫的“love”卻深深印著。

深處的回憶被喚起：“小知，這個玩偶送給你哦?！卑罔f給他一只小熊玩偶，拿起筆，握著弟弟的手在玩偶身上一筆一劃寫下“love”?！案绺?，這是什么意思？”知漣疑惑得撓撓頭?！跋矚g的意思，我喜歡小知還有爸爸媽媽。小知有了愛，肯定就能快快好起來了！”“嗯！”他們一塊笑著，因為此刻是如此美好。

柏桫不知道什么是“死”，只是弟弟好像不在了，他很傷心?！澳悴皇且┤藛?？我幫你帶來了，給你。你快拿著，你快拿著呀…”他拼命將雪人塞進知漣手里，直到那個歪七扭八的、屬于弟弟的雪人化成一捧白色。這時他才肯哭出聲，因為弟弟沒有接過那個雪人……眼淚不停砸在玩偶上，糊掉了“愛”的英文字樣。他蜷縮在知漣的尸體邊，握著弟弟的手，看著那張滿是灰的臉，眼淚越是止不住?！翱炜旌闷饋?，快快好起來…”他不斷低聲向上天祈求著，只可惜沒人聽見。

房間里，女人和男人交談著?！叭藗兌家獨⑺腊罔?，我能有什么辦法。那個孩子就是個災星！自從他生下來，洪水泛濫，暴風驟雨！”“那知漣呢？他就該死嗎？！那是你的親生骨肉！”“知漣就是被那個災星害死的！只要把他殺死，一切都會好起來！”……母親也受不了天災的折磨，或許，只要殺了他，一切都會好起來……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女人拿出一把小刀?！皨寢?？你怎么了？”

柏桫不愿再回憶下去。母親親手剜出自己的眼球，父親將自己開膛破肚。他們做了，也說了。做的是殺死自己的親生骨肉，說的是“不要怪我”。疼痛不斷腐蝕身體，而自己能做的只是向上天祈求。

他轉身離開地下室，因為這里只有自己痛苦不堪的回憶。他同樣不明白，現在這般，到底是誰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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