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青草的陪伴

一年過去了，不送在墓園的工作越來越熟練。他的生活仿佛與世隔絕，只有清晨的露珠和夜晚的星光見證他的孤獨。而不送自己，內心波瀾不驚，平靜而安寧。每天，他都是第一個到達墓園的人，當他走進墓園，心里就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因為他知道，媽媽在這里。當他身上背著剪草機或者吹灰機的時候，他可以感覺到媽媽鼓勵的眼光，好像小時候自己每學會一個字，一句話或者一項技能的時候一樣。雖然他從來沒有和媽媽有過目光交流，但是他的心是感受到了的。不送的割草機走過的地方，空氣中都彌漫著青草的芳香，那是生命的味道。不送帶著象征生命的青草香味、帶著牽動生命的機器聲、伴隨著晨曦，打破了墓園寧靜，給那些長眠的靈魂帶來慰藉，于是，生命的流動，喚醒了鳥兒，喚醒了花朵。

一天又一天，一月接著一月，日子緩緩地流過，不送也不疾不徐地做著他的工作。

他沒有表情的清秀的臉龐，不知不覺中帶給周圍的一切安詳和平靜。那些痛失親人的人們，其實并不需要“節哀順變”這樣的套話，那些只能使說者心安的話，安撫不了任何人，但是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淡淡的青草味道，卻不知道在無形中撫平了多少悲傷的心靈。

放下機器之后，他手中拿著那把已經磨得發亮的剪刀，趴在地上，輕輕地剪去每一片雜草，就像在修剪著時間的邊緣，也像在安撫著那些孤獨的靈魂。

他的動作總是那么輕柔，仿佛怕打擾到沉睡的靈魂。當陽光透過樹梢，灑在那些冰冷的墓碑上時，不送會停下手中的工作，靜靜地站在那里。陽光如同母親的手，溫暖而柔和，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頰，給予他無聲的安慰。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許他什么都沒有想，只是單純地接受風和光的撫慰，或許那就是母親來到身邊，借由風的手撫摸他，借由陽光的溫度擁抱他。

當他把手放在墓碑上的名字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那些離開親人的魂魄訴說他們的牽掛、他們的遺憾、他們的不舍和他們的懺悔。不送都能夠感受得到，他能做到的只有安撫那些未亡人。

在那些久久無人問津的墓碑前，不送會多停留一會兒。他拿出一塊干凈的布，細心地擦拭著每一塊墓碑，輕輕地清潔著鐫刻在墓碑上的姓名，他能說的話不多，但是他有深刻而敏銳的感覺，每一個名字，都會讓他感到他們的期盼甚至是他們親人的樣貌。他一邊在心里與他們相交，一邊擦拭那些墓碑，直到它們反射出陽光的光輝，而墓碑的主人的微笑和滿足，從那些光芒中直透人心。他能感受那些沒有人在意的靈魂的那份孤寂，因為在他無法與人交流的生命中，他也能體會到自閉癥的亙古不變的孤寂，他不善表達，但他對他們的疼惜，全都從他溫柔的動作中流露出來。

通常，他會坐在那些墓碑前，靜靜地凝視著那些刻在石頭上的名字，并不是每個字他都認識。他也不知道他們的故事，但他能感受到他們的孤寂和期盼。他輕柔地撫摸他們的名字，只要摸到那些名字，他就能感知他心中掛念的人的樣子，他并不是刻意要陪伴誰，但他覺得這是媽媽喜歡的陪伴，他們和媽媽一樣在墓碑的下面，所以他們也會喜歡和感受到他的陪伴。

這時同事會把他領到媽媽的墓前，說：

“這才是你的媽媽?！?/p>

不送也不說話，徑直在媽媽墓前蹲下，擦拭著原本已經擦拭得發光的墓碑，人們沒有聽見，他喃喃地自語著：

“那人總沒有人來看望，不送陪陪他?！?/p>

然后他把頭靠在媽媽的墓碑上，他能聽見媽媽喜歡他愿意給孤獨的魂魄以慰藉。人們可以看見不送的臉上綻放的微笑。那是只有他和媽媽才能懂得的微笑。

一天下午，天空陰沉，仿佛在為即將到來的悲傷準備淚水。不送看到一位婦人坐在自己母親的墓前，她的哭泣聲在空曠的墓園里回蕩。她的悲痛讓不送感到了一種深深的共鳴，他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另一個人的痛苦。只是他不懂為什么這個陌生的婦人要在不送母親的墓碑前痛哭。

婦人坐在不送母親的墓前，邊哭邊訴：

“阿毛??！白發人送黑發人，你知道姆媽心里多痛嗎？”說著，她把手里的鮮花一瓣一瓣扯下來，灑在墓前，“阿毛! 你這是摘了姆媽的心肝??！姆媽疼??！”

不送聽不明白，也看不明白，就在婦人旁邊蹲了下來，輕輕地拍了拍婦人。那婦人說：

“天都黑了！你們是要關門了嗎？”其實這時候是下午三點多，陽光正好，但是婦人卻覺得天已經黑了。不送沒有那么清晰的邏輯思維能力，望著地下，并不說話。見不送不回答，婦人就說：“阿毛！姆媽明天來看你?！比缓笳玖似饋?，對著不送的第二顆扣子說，“你說，阿毛在里面，晚上會不會冷??？”說著自顧自將自己的圍巾取下來，蓋在了不送媽媽的墓碑上，“阿毛，姆媽的毛線披肩交關暖和，儂不會挨凍的！姆媽明朝再來，儂等著 姆媽呃！”然后轉身踉踉蹌蹌地走出去，險些撞到一棵樹上。

不送一把將她拉住了，婦人說：“眼睛哭壞了，天又黑，看不清楚。謝謝你??！”還是對著不送的扣子說的。

婦人走了之后，不送回到媽媽的墓前，繞了一圈，忽然看見在媽媽的墓旁邊，有一塊新的墓碑：上書—愛子XXX，一張小照片，照片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這應該就是那婦人的兒子了。那孩子是罹患了白血病不治而死的，但是不送不懂，也不需要懂，他只明白那娃娃需要陪伴，這個哭瞎了眼睛的母親需要安慰。不送輕輕地將那圍巾和花瓣移到了這邊，細心地將披肩圍在墓碑上，又默默地用一塊泥，捏了一個那婦人的像，放在墓前。在母親認錯墓碑的時候，這個小像就代替母親陪伴睡在冰冷墓地里的小阿毛。

從那以后，婦人幾乎每天都會來到墓園，她有時帶來書，坐在不送媽媽墓前，叫著兒子的名字，讀書給兒子聽；“阿毛！姆媽給你讀書??！這是最新出版的漫畫書，你一定歡喜的！”

有時帶著iPad，給兒子講新聞，陪他玩游戲。

不送總是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他知道，她需要的不僅僅是陪伴，還有理解和尊重。他的內心充滿了同情和溫暖，雖然他無法用言語表達，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一種無聲的支持。

情暖無聲處

隨著時間的流逝，不送與婦人之間形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厚情誼。他們之間的默契超越了言語，雖然一個不說話，而另一個看不見，但是他們之間卻在細微的呼吸之間，深刻感知到彼此的存在與情感。

不送繼續默默耕耘在他的工作崗位上，但每當婦人踏入墓園，他總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不遠處，以一種守護的姿態，靜靜地陪伴著她，就像守護著一份珍貴而脆弱的珍寶。而那婦人雖然看不見不送，卻能夠清晰地感知他的存在和他無聲的陪伴。

一旦她起身，便有人立刻過來攙扶，一直送到墓園門外的公共汽車站。婦人總是說：

“謝謝你??！好心的青草！”

不送說：

“不送，不青草?！?/p>

婦人說：

“我總是聞到你身上有一股青草的清香?！?/p>

世上極少有人注意到在墓園里工作的人，然而對于不送來講，墓園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家園，是他心靈和情感的安放地，每一株小草，都是他關注的對象，每一個墓碑下面，都是他關愛的家人，每一位訪客都有傷痛需要撫慰，不送用他辛勤與汗水，讓那些或許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的人，在不知不覺中被治愈。

他不僅僅是在維護這片沉睡之地，更是在用心靈與這些逝去的靈魂對話，給予他們最后的溫柔與尊重。他用自己的方式，為這個寂靜的世界添上了一抹溫暖的色彩，讓愛與希望在這里生根發芽。在這個過程中，不送的心靈也逐漸扎根在平靜與力量之中，仿佛每一滴汗水都是對生命最深沉的致敬。

不久，墓地的很多家屬，都發現墓碑比以前干凈了，而且在自己沒有來的日子里，墓前有自己的塑像陪在那里。因為制作得活靈活現，他們就拿回家去了，可是過些日子再來，又有新的塑像出現，雖然都是自己神態和服飾卻隨著自己的改變而變化著，他們非常驚奇，不知道是誰有這樣精準的觀察力。而那些長久沒有人光顧的墓碑，則是擺著大海、高山、飛鳥、天空的圖畫，每一幅都充滿了靈性，讓人百看不厭。有些人見久久沒人動過，就順手帶走了。不送從不在意，只是另外再畫了擺上。

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越來越多地發現，當他們幾乎淡忘了逝者，有一段時間沒有來看望故人的時候，自己的“替身”卻不離不棄地守護者他們。這使得有些人慚愧，有些人感動，甚至有些人抱著與自己神型都十分相像的替身，在墓碑前拍照，廣發朋友圈，同時替先人高聲地頌告感謝上蒼。

網友們看到之后，紛紛詢問，送來這些小精靈的，到底是人還是仙。消息就這樣傳開了，不送的名字—青草男孩，開始不斷地被人提及。

越來越多的家屬們發現，即使他們不在這里，也有人在照顧他們的親人。更有人開始向不送請求，希望他能為他們制作塑像，放在墓前。甚至有人愿意出重金讓不送為他們和逝者塑像，不送總是欣然同意制作，卻從不收錢。有網友譴責這些人利用不送，也有人替他打抱不平，讓一個殘疾人，不取分文地為他們工作，甚至還有人自告奮勇要當不送的經紀人。但不送一如既往地，默默地為每一個人服務，他用自己的雙手，為每一個靈魂帶去溫暖。

這事不脛而走，開始有人求他捏全家聚會擺在墓前，這些人，只要不送看過一次，就能夠塑得活靈活現。也有人求他按照照片畫新生兒的畫像，給亡者看看。盡管他們一再堅持付費，不送卻堅決不收，一則他對金錢沒啥概念，二則為亡者送去一些安慰，是他高興的事，他知道媽媽會看著，他聽得到媽媽在夸獎他。圣誕節時，墓園會收到很多禮物，都是送給不送的。這在墓園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而不送只收下畫具和塑具，其他的都給同事們分了。

他不知道，他已經成為了這個墓園的招牌，原來平平常常的一個規模不大的小墓園，現在也開始成了某些人的網紅打卡地了。許多人慕名而來，只為了一睹他的手藝。因此墓地的銷售變得特別好，因此不送得到了不少獎勵。他把這些錢都拿來買了畫具和塑具。

洛杉磯的冬季，陰雨綿綿。那天，婦人又來了，不送給了她一把沙灘椅和一把傘。他扶著她，安頓她在兒子的墓前。婦人摸著墓碑，發現了一個小人，她問旁邊的小姑娘：“咦，這個小東西是什么？”

小姑娘說：“這是您的塑像?！毙」媚锘卮鹫f，“跟您本人一模一樣！很多人的墓碑前，都有，說是在你沒有來看望的時候，可以陪伴底下的那個人。這是墓園的除草工做的，他是怕您不在的時候，您的兒子孤單，特意擺在您兒子的墓前，陪著他的。這園里差不多每個亡者都有?！?/p>

婦人捧著塑像，摸著，說：“你青草哥哥是個好人，可就是有點糊涂，老認錯地方?！边呎f邊向旁邊挪了挪，挪到了不送媽媽這邊，摸著早已摸熟了的不送媽媽的墓碑，把自己的塑像擺好，“阿毛??！你青草哥哥給我塑的像，你以后就不孤單了。也不知道你的鄰居是個什么樣的人，你們一定要好好相處，她那邊好像也沒人來看望，姆媽給的東西，你也分一點給她吧！”

小姑娘又跑過來，看到婦人坐在傘底下，說：“阿姨，你可不可以把傘借給我用用？”沒等婦人開口，那女孩又說，“我怕爺爺會淋病了！他來送奶奶來了！”

婦人看不清楚那邊的身影，但是可以聽見，那里有一位老人咳嗽著、訴著。她連忙摸索著把椅背上的傘解下來和自己的一件大外套，一并交給女孩：“快拿去，別讓你爺爺凍著！”女孩道了聲謝，跑開了。

沒過多久，伴隨著青草的清香，一件雨衣披在了婦人的身上，不送抱著一堆雨衣，一一送到亡者家人的手上。最后發現還少了一件，就把自己的雨衣脫了下來。雨水卻從他的頭發上、臉上流下來，不一會，他的衣服已經濕透了，他卻像渾然不覺。

女孩接過雨衣道謝之余，問不送：“你給別人發雨衣，你自己為啥不穿一件呢？”

不送象沒聽見一樣走開了，女孩不知道，他不懂得為自己想，因為他不聰明。

那天晚上，不送送走了所有的人，鎖了門，準備回家。他看到那位婦人身上披著雨衣，還站在公共汽車站等車，他過去拉了拉她。

婦人說：“是青草??！公車好像沒有了?！币贿呎f，一邊打著寒顫。她的大外套給了別人了。

不送觸摸到婦人冰涼的手，脫下自己的外衣，替婦人披上。然后他扯著婦人的袖子，看著地面，說：“醫院?！?/p>

他們來到了一間urgent care診所，不送說：“她病，燒、眼！”

護士看了看這奇怪的一對。他們坐在一起，卻互不交流，直到護士叫到了阿毛的媽媽，問她的情況，不送只是看著地面，沒話。

那婦人便自己與那護士交代各種資訊和文件。不送則默默地坐在一邊，呆呆地望著門外。不聲不響地，他從椅子上滑了下去…… 不送看見了媽媽，平生第一次，他直視著媽媽的眼睛，他看見了慈祥、看見了愛。他笑了，這是自出生以來，第一次自然而然發自內心的笑。他覺得很快樂，很快樂。他投進了媽媽張開的雙臂之中，媽媽的懷抱，溫暖而又安全。他感受到了幸福，終于。

婦人和護士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不送那幸福的微笑。他高高興興地回到了媽媽的身邊。

同事們到不送家里，想為他尋找幾件像樣的衣服，讓他穿著走。卻發現，不送的住處，幾乎是家徒四壁，食物之簡單、之匱乏，令人淚目。衣服除了身上穿著的，就只有幾條內褲了。大家捐錢為他買了幾件好一點的衣服，換衣服時才發現，高高的小伙子，卻瘦得可憐。這時才有人說：

“這孩子是自閉癥，不懂得照顧自己，是咱們疏忽了?！?/p>

幾個月之后，婦人又回到了墓園，她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墓碑，墓碑上何不送的名字后面，寫上了2019。她終于看清了，旁邊才是阿毛的墓碑，自己的塑像端坐在兒子墓前。她打開隨身的大包，取出鮮花、蠟燭和食物，鮮花分別放在兩個墓碑前，蠟燭和食物則悉數擺在了不送的墓前。

一個小姑娘走過來說：

“阿姨，他們是誰？”

婦人說：

“這是我的兒子阿毛，這是青草哥哥和他的媽媽?！?/p>

女孩說：

“他是英雄嗎？”

婦人說：

“他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p>

女孩說：

“他是為了救人而死的嗎？”

婦人說：

“他就是這里的除草工，他是長期營養不良和肺炎死的?！?/p>

女孩說：

“就是塑像的那個？他的名字是何不送？”

婦人說：

“是??！他太卑微了，很快就會被人遺忘的。但是他來過這個世界，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有一個純凈而善良的靈魂?！?/p>

不一會兒，老爺爺來到不送的墓前，點上了一根蠟燭，擺上了一捧鮮花。又一位婦人，帶著一個小孩，點上了蠟燭，小孩取出一張卡片，放在墓前，卡片上寫著：

“純凈的靈魂，你是天使?！?/p>

陸陸續續地，不斷有人前來送花、點燭、寫卡片。大家都靜靜地做著這些事，沒有人說話，就如同不送生前一樣。

小姑娘把自己的塑像擺在了不送的墓前:

“不送哥哥，我不會忘記你的，你讓我去世的奶奶一直有我和爺爺陪伴著?，F在我也來陪你，你不會孤單的?！?/p>

到傍晚時分，不送的墓前堆滿了鮮花，就像是鮮花的山崗。而那些搖曳的燭火，遠遠看去，如同天上的星星，如同天使們的眼睛，溫柔地注視著人間。

此后，不送的墓前，時時會有鮮花和蠟燭，更有數不清的塑像圍繞在他的墓前。也會有人靜靜地坐著陪伴他，沒人的時候，他們會輕聲地向不送訴說，沒有人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么，但是，據說無論是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在這里坐上一會兒，心靈會被洗滌得干干凈凈。而且世人們都心照不宣地給這里留下一點干凈和純潔，沒有人在這里喧囂，沒有人在這里直播，他們也在給自己留出這一小塊凈土。

而互聯網上，不送發雨衣和女孩與婦人對話的視頻，經久不息地被人們轉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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