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俠盜獵車手

我猜想艾米麗可能是印第安人。

她不像其他同齡女孩兒那樣，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

她總是素顏，或許她偏黑的膚色并不適合化妝。

一身單薄的運動裝，在降溫的季節給人一種寒冷感，她把手縮進袖筒里，不住地吸著鼻子。

她衣服上有一股淡淡的發霉味道，又像是某種藥味。

嗅覺是我五感中僅剩的靈敏感官，視覺因為夜盲無法聚焦到一個固定的點上，比方說看清車牌號上的數字。

聽覺從解封后感染新冠，耳朵里像是堵了層塑料，朦朦朧朧地聽不清聲音。后來體檢時醫生說可能是長期精神壓力過大造成的影響，并不是新冠后遺癥。

“你等等我，我回派出所給你拿件外套”

我大步跑上三樓宿舍，從衣柜里給艾米麗取出一件純白色的外套。

那天，我以查看監控為由把艾米麗約到派出所，恰好她那丟失手機的朋友乘坐上反方向公交車，比約定時間晚到兩個小時。

我穿著警服長襯和艾米麗在路邊的公園散步聊天，顯然我們各有打算:我和艾米莉純粹是為了互相加深了解和創造約會的機會。

“雷，是你把她們兩個叫來的嗎？”

“沒有沒有！是她們自己過來的！”

喬伊問我，我略微有點心虛地解釋。一般這種警情敷衍完當事人即可，況且此種情況從法理上來說屬于“遺失”，不屬于“盜竊”

周末，我順利地去和艾米麗約會。那是個久違的晴天，陽光和煦，我提議去艾米麗大學不遠處的植物園。

游玩過后，我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我欣賞著陽光照耀下她稚嫩的側臉，她卻緊張地直直看著遠方，不與我對視。

她的雙手依然縮進袖筒里，只露出八根指尖。我發現她在刻意遮掩自己的大拇指，她的手掌有些粗厚，兩根大拇指嚴重變形，這種情況只能是自小務農，或是長期干粗活導致的。

借著曖昧的氛圍，我問她:

“我能抱著你嗎？”

“可以”

這天我們班組放假，可艾米麗必須上晚自習，我們牽著手去往唐人街的一家火鍋店。

“我姐姐嫁出去了，家里只有我一個，我們以后可要在我老家照顧我媽媽的”

艾米麗和我確立戀愛關系后，說出這樣一番話。潛臺詞就是結婚以后讓我做她家的上門女婿，也就是說，她單純地認定我就是她未來的丈夫，我們可以走向婚姻。

從某種程度上看，這種想法和當初我想和米雪兒結婚的幻想沒有太大差別。

和我牽手的這個女孩兒，沒有人比她的眼睛更純凈澄澈。想到她出乎意料地單純，我對她更加憐愛了。

圣馬力諾小區有人報警稱自己的車輛遭遇盜竊，要求公安機關查辦。

“喬伊，帶小雷去現場看一看”

里昂在辦公室里掌著手機來回踱步，劃拉著短視頻邊笑邊安排工作。里昂身為帶班民警，除非發生人命警情，否則不會親自出警，人手不夠時，就吩咐一樓的社區輔警代替。

通過小區物業監控，我們捕捉到兩名未成年人駕駛被盜汽車從地下車庫駛出小區的畫面。

“啊呀！真是難以置信，這么小的孩子有那么大的膽子敢把汽車開到公路上去！”

“現在的小孩太野了，萬一把人撞了怎么辦！”

喬伊聯系交警隊查找汽車行駛到哪些地方，我則在派出所給報案人做筆錄。

描述情況者是報案人女兒，結合案發時所有監控，還原出案件原貌:

2023年10月5日22時許，報案人將新買的特斯拉牌電動汽車停放在小區地下車庫，離開時將車鑰匙插在車門上忘記拔掉。半小時后一名15歲左右的少年在地下停車場挨個兒車輛探看，像是經常性地在停車場“狩獵”。他發現報案人的汽車未鎖，自行駕駛汽車從小區駛離，在奧克蘭市區駕駛約6個小時，期間發生多次刮擦碰撞。最后于10月6日凌晨四時許將汽車駛回圣馬力諾小區，并用T恤衣角擦拭掉鑰匙上、車把手上的指紋。據報案人所述，車輛后座上的三條555牌香煙被盜，價值1500美元。

報案人女兒做完筆錄后從沙發上起身，我看見她脖子上未被衣領遮擋的刺青。

值班室通過美國人口信息管理系統比對出與盜竊車輛的未成年人容貌高度相似的對象，并且他的家庭地址與報案人屬于同一個小區。

“不可能，你們找錯人了！我家孩子很乖！”

“你們煩不煩！你們是警察就可以誣陷好人嗎！”

“都說了不是我家孩子干的！你們不要再騷擾我了！”

我們打電話聯系到那個偷車賊的父親，但對方一口咬定是警方誤判，拒絕會面，我們只得找進他家里。

開門的是一個老漢，年紀大了腿腳不便。喬伊向老人說明情況，我走進臥室查看。

“哎沒有沒有，我孫子最近一個月都沒來這里住過，他爸媽離婚了，他跟了他爸爸，偶爾才住我這里”

“老人家，那間臥室是小孩住的吧？被子都沒疊，地上還扔著襪子，這套房里只有你一個住吧？您住哪個房間？”

喬伊會意，對老人說:

“老人家，跟您兒子說說好好配合我們，您孫子闖了禍，趁問題不嚴重盡快配合公安機關調查，不然人家報案人追究起來，你孫子可吃不了兜著走，這都是為他好，懸崖勒馬為時不晚！”

喬伊提醒我，接到報案人的電話后，說話一定要謹慎，有的人會錄音。

從我的照片、姓名、聯系電話被張貼到派出所大廳墻壁最后一張開始，各種與我有關無關的電話從未停歇過。有時中午午休，有時半夜三更，有詢問案情進展的，有詢問自己五十多歲的妹妹出門后行蹤不明的，更有甚者，拍下我的照片投訴到奧克蘭市長辦公室。

這莫名其妙的背后，從沒有人去撥打帶班民警的電話。

“史蒂文森警官，我家的案子怎么樣了，你們抓到偷車的小孩了嗎？你們是不是收了他父親塞給你們的黑錢？證據這么清楚你們為什么不抓人？再不抓人我就去市局投訴你們！”

報案人女兒只比我大一歲，在做汽車銷售工作，雖說看似精明能干，但剛愎自用的口氣下實在難掩頭腦簡單的本性。

我只得安撫她，說案件還在偵辦中，讓她等候通知。

不曾想，她果真去市局投訴了我們。自案發到此時，已過去近十天，是個當事人都該著急上火。警務工作條例規定三個工作日內就該辦結，這本應是帶班民警的職責，可我不知道里昂每天都在忙些什么，唯一的印象好似是在翻找積壓許久的文書，和躺在沙發上愜意地笑看短視頻。

晚上就寢前，和艾米麗聊了會兒天。

她發來在酒店兼職當服務員的照片，盡管用了磨皮，使臉龐反光發亮，但那身藏藍色的制服……艾米麗本是農家子女，從日常穿著來看就知道她的家庭情況并不好，穿上那身服務員制服更給人一種無法言喻的貧寒之感。我能做的只有隔三差五去學校找她時，相約附近餐館一起吃晚飯。

大學女生個個穿搭光鮮亮麗，只有她像個灰姑娘一樣……

但凡家境富裕的學生，誰會在這個不平等的時代去當服務員掙生活費呢？

和艾米麗約會時，她曾提到自己在佛羅里達州的服裝廠做過工人。講自己找到這份酒店兼職，她表情尷尬又難堪。我趕緊接話茬說自己大學時也做過兼職，就是教小孩練武術，兼職是自立和獨立的表現，對成長很有幫助。

她聽罷才緩釋難色，心情舒暢地與我在月下幽會。

“你今年多大啦？”

她問我，我不想明說自己的年齡，至始至終都沒有。

“你猜呀！”

“25？”

艾米莉21歲，如果她認為我25歲，那相差四歲的年齡不會給雙方帶來心理上的負擔。

我索性默認這個年齡，實際上我比她大整整六歲。

未成年人盜竊車輛、危險駕駛，哪怕行為極其惡劣，在公安機關的安排下，雙方仍接受調解處理。

報案人母女早早來調解室坐下，雙臂抱在胸前，背靠著座椅，氣憤地等待那對父子。

“警察叔叔，我就是……”

一個染著黃發，體型干瘦的少年走進派出所，似笑非笑地和我打招呼。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問道:

“你就是那個偷車的小子吧？還真難請動你??！”

他跟著我走進調解室，未等我開口詢問，報案人的女兒潑辣地率先罵了起來:

“你這有爹媽生沒爹媽教的玩意兒，一點教養都沒有！你十六歲就敢偷車！還把車開到路上去！把你撞死不要緊，你爹還得給我家賠車！你以為你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車開回去是吧！現代社會到處都是攝像頭！你早晚被抓進監獄里去！把你放出來，你就和那些社會上最底層的渣滓一樣，不是送外賣就是送快遞！”

聽到她說出這番職業侮辱的話，我立馬打斷她:

“唉唉唉，大姐，你說這話過分了，外賣小哥和快遞員一沒偷二沒搶，都是誠實合法勞動，我不覺得他們的職業有什么丟人的！”

此時里昂和喬伊不知去了何處，但正合我意，我可以獨立完成簡單的審問與調解，心里別提有多高興！只求他們不要著急回來。

“和你一起開車的還有一個人，他人呢？你的監護人呢？”

“我給他打電話了，正在往來趕，‘監護人’是誰？”

報警人的女兒再一次不等我開口，氣得笑出聲來:

“連監護人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學校里都做些什么偷雞摸狗的事情呢？你爹呢？”

“我爸也正往來趕呢……”

我不再說話，站在樓道外等待，索性讓那女人罵個痛快。

派出所門口映入的陽光里走來一個人的輪廓黑影。

“我……我是……”

“往里走！就等你了！”

另一個團伙兒也來了，他身高略矮，戴著白框眼鏡，一頭雞冠發，這樣的發型，更顯得他個頭矮小。

兩個小賊見面后互相看了一眼，偷車的那個居然笑出聲來。

“笑什么！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靠墻站端！”

他的舉止讓我們三人大為惱火，即便此時，他都沒表現出后悔和緊張。

這小賊名叫卡爾，另一個叫湯米，比他小一歲。

“警察叔叔，有人給我發信息了，我可以看看嗎？”

卡爾掏出褲兜里的手機，問我。

“手機給我，等你爸爸過來”

我要來他的手機一看，是最新款iphone15，屏幕上閃爍著剛收到的信息，人物備注是“老婆”

終于等來卡爾的父親，一個體型肥胖的中年男子，面龐和手臂曬得黝黑。

他首先向我表達自己的歉意:

“警察同志，真對不起，我真以為我家這個小雜種什么壞事都沒干，我說怎么公安打來電話后他一直心神不寧，我還問他到底偷沒偷車，他打保票兒說自己絕對沒偷”

說罷轉過身向報案人母女致歉:

“是您啊…都是一個小區的街坊鄰居，我家這個狗雜種闖下這么大的禍，我真是對不起您”

報案人母女見此人膀大腰圓，頓時沒了之前那么盛的怒氣，亦或是在家長來之前罵得消完了。

他坐下后，并沒正眼看自己的兒子，也沒指責他，卡爾才收住笑。

“我就是個跑卡車的司機，一年四季全國各地，到處跑，和他媽媽離婚了，孩子歸我管，我把他放在他爺爺那里，平時要什么給什么，我總說念成書念不成書都沒關系，只要他長大成人，誰知道他膽子這么大，敢偷車，還敢開到大馬路上去！”

話說到此，他才用粗壯的手指指著卡爾，咬牙切齒地罵道:

“算你個雜種命好！那天沒把你撞死算你走運！”

我留意到卡爾左側褲兜里的方形物體，便上前從中掏出一盒香煙，一個打火機。

也不顧他父親詫異的眼光，走到報案人面前。

“阿姨，您說您車上有三條煙被偷了對吧？是什么牌子的？”

“是555牌”

我掂了掂握在手里的萬寶路，發現事情并不像表面這么簡單。

“你們到底偷沒偷車上的香煙！”

“警察叔叔，我們發誓沒有！”

“我們不知道車上有煙，我們沒去過后座，我們兩個都坐在前座”

“老實說有沒有！”

“真的沒有！”

我讓調解室里所有人先不要說話，開始剝繭抽絲的訊問。

“監控里他是一個人上車開車的，你又是怎么到他車上去的？”

我問湯米。

“我那天晚上睡著了，他給我打電話，把我叫醒說他開車出來了，讓我在路邊等他”

我把手機還給卡爾，讓他解開密碼，我要查看案發當晚的通話記錄:

手機里的電話號碼只有“老婆”、“媽媽”是明確備注，其余全是撥號。

10月6日凌晨00:11分卡爾撥過一通電話，我撥通后，湯米的手機鈴聲在褲子口袋里響起。

我繼續翻看，凌晨三點、凌晨五點卡爾和同一個電話號碼之間相互呼叫過四次。

我試探性地問他們:

“除了你們兩個之外是不是還有人上過車？”

他倆不作聲，等于默認這個猜想的準確性。

“快說！有沒有！”

“有……”

“是誰？幾個人？都是干什么的？”

“兩個人，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能出賣他們……”

其父聽到此話，已怒不可遏，站起來大罵:

“你個混賬！都這時候了你還想著自己扛嗎！”

報案人的女兒也跟著罵道:

“你以為你這叫哥們兒義氣嗎！你以為自己扛了就是英雄嗎！你蹲了監獄你的好兄弟在外面玩兒得正歡呢！他只會說有個傻子替自己頂了罪！”

我拍下那個手機號碼，在美國人口信息管理系統中查詢注冊者的身份信息。

我又注意到卡爾左臂上戴著一個黑色護袖，扯下一看，是一片綠色的紋身，刺著一個小丑圖案和“A.C.A.B”字母。

“你是不是加入了什么幫派？”

尚未等我問完，喬伊走進調解室，招呼我立刻外出一趟。

“小雷，出警了”

“可他們怎么辦？”

“里昂來了，他會處理的，我們趕緊走吧！”

坐在警車上，我反復回想那個小丑圖案和“A.C.A.B”的含義。

我只記得疫情封控期間，在反恐檢查站見過一些人紋著奇怪刺青。查看駕駛員的行程碼和健康碼時，頻繁看到他們手掌上有類似骰子的三個點、四個點、五個點，但不明其意。

后來在網上搜索才得知，那代表著“監獄與囚徒”，是有前科的黑幫成員特有的紋身。

“我想起來了！”

我在警車里情不自禁地喊叫起來。

“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

“那個小鬼胳膊上的紋身！”

我被調到執法辦案中心二樓后，在研判室內審核全分局所有轄區的日常警情，然后發布到分局網站上。

有次審核到連續五起汽車盜竊案，全是未成年人所為。

研判室的雷昂納多給大家講解這些案件背后的情況:

美國西部的加利福尼亞州，內華達州，俄勒岡州，華盛頓州，愛達荷州出現了一個名叫“少年團”的未成年人犯罪組織，組織成員左臂上都紋著小丑圖案，以及“A.C.A.B”字母，全拼是“All Cops Are Bastards”，意為“所有警察都是混蛋”。

他們盜竊車輛后會行駛到荒郊野外或者深山老林，主動打電話報警，挑釁警方，讓警察去找車。他們通常夜間行動，有專門的聯絡方式，有行家教他們怎么偷車，怎么打火啟動，背后似乎是某個不為人知的集團在操縱他們實施有組織、有計劃的犯罪……

回到派出所后，調解室里空蕩蕩的，我問里昂案子怎么樣了。

他盯著手機屏幕說道:

“事情了了，該賠的賠了，讓走了”

看來，卡爾的父親為他承擔了后果，他沒有受到應有的懲罰，他并不會因為這次失手而改過自新。

我有預感，卡爾終有一天會成為一個罪犯，就像他左臂上的小丑一樣——電影《蝙蝠俠:黑暗騎士》中的那個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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