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腐爛的橘子

"遺忘是一場緩慢的腐爛，而我們都是裝在記憶罐頭里的橘子。"

1.

開往小樽的列車晚點了十七分鐘。我站在月臺上數著腳下的瓷磚，剛好二十七塊。周綾給的車票上沒有座位號，只有用鉛筆寫的一個單詞："Music"。

"這趟車總是晚點，"身旁的老人突然開口，他手里捧著一盒橘子，"冬天的鐵軌需要除雪。"他遞給我一個橘子，"嘗嘗？很甜。"

橘子皮在我手中裂開，散發出刺鼻的酸味。果肉已經干癟，像一團黃色的棉絮。

"啊，抱歉，"老人瞇起眼睛，"拿錯了。這是上周剩下的。"

列車進站的轟鳴淹沒了我的回答。透過車窗，我看見自己的倒影和站臺上的老人重疊在一起，像一張雙重曝光的照片。

"最深的傷痕往往來自最溫柔的饋贈。"

2.

車廂里暖氣開得太足，混合著皮革和消毒水的氣味。我找到27號座位，椅背上用刀刻著一只小小的蝴蝶。座位上方行李架上放著一個黑色琴盒，落滿灰塵。

對面的女孩一直盯著我看。她戴著紅色毛線帽，帽檐下露出一綹白發。"你是來找人的，"她說，"和上個月那個男人一樣。"

"什么男人？"

"也坐這個位置，也帶著一張奇怪的樂譜。"她掏出一顆橘子開始剝皮，"他在小樽運河邊站了三天，然后就跳下去了。"

橘子汁液順著她的手指滴落，在車廂地板上形成黏稠的斑點。"他們說他是自殺的，但我知道不是。"她突然壓低聲音，"運河下面有東西在叫人。"

"瘋狂和真相往往只有一線之隔，而那條線通常由他人繪制。"

3.

小樽運河在冬日的陽光下像一條水銀鋪就的道路。我按照鑰匙上的地址找到一棟老舊的磚房，門牌上寫著"27號音樂倉庫"。鎖孔已經生銹，鑰匙轉動時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倉庫里堆滿落滿灰塵的樂器。二十七號柜在最角落，里面是一個八音盒。當我打開它時，機械裝置發出走調的《致愛麗絲》——正是顧嶼每天凌晨彈奏的曲子。

八音盒底部藏著一張照片：夏眠站在運河邊，懷里抱著一個嬰兒。照片背面寫著日期——正是她失蹤前三天。

"真相就像八音盒的旋律，永遠缺少最關鍵的幾個音符。"

——音樂倉庫管理員佐藤

4.

運河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老人。他腳邊放著一籃橘子，每個都用藍格子手帕包著。"要聽故事嗎？"他問，"關于三年前那個跳河的音樂老師。"

他告訴我，夏眠每周三都會來運河邊喂野貓。失蹤那天，她帶著一個八音盒。"她給八音盒上了發條，放在長椅上，"老人說，"然后就走進了水里。但奇怪的是，第二天八音盒不見了。"

"您記得那天是幾號嗎？"

老人剝開一個橘子："27號。每月27號，運河水位都會下降，露出底下的臺階。"

"記憶就像運河的水位，總在特定的日子顯露出隱藏的結構。"

5.

我在運河邊等到日落。當鐘樓的指針指向五點二十七分，水面果然開始下降，露出青苔覆蓋的石階。最下面一級放著一個鐵盒，里面是一本被水浸濕的日記本。

能辨認的只有最后一頁：

"他們說我病了，但我知道什么是真實。今天又見到那個和我長得一樣的女人...林遠永遠不會明白，我是在救他..."

字跡在這里中斷，剩下的部分被水暈染成藍色的淚痕。

"最可怕的不是發現愛人瘋了，而是意識到她的瘋狂中有合理的部分。"

6.

回到音樂倉庫時已是深夜。八音盒還在播放走調的旋律。我把它拆開，在機械裝置里找到一枚戒指——和當年我向夏眠求婚時用的款式一模一樣，但內側刻著陌生的字母：Z.L.

倉庫的玻璃突然被什么東西擊中。窗外，一個穿藍格子外套的身影一閃而過。我追出去時只看到雪地上的一串腳印，盡頭放著一顆新鮮的橘子，果皮上刻著蝴蝶圖案。

"追尋真相的人，最終都會成為真相的一部分。"

7.

第二天清晨，我在倉庫門口發現了更多橘子，排成一條通向運河的路徑。每個橘子都刻著日期，從三年前開始，一直到昨天。

路徑盡頭是運河的一個隱蔽拐角。冰層下隱約可見一個藍格子布料包裹的物體。當我試圖靠近時，冰面突然裂開，刺骨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我的膝蓋。

"有些真相就像冰層下的尸體，一旦打撈就會改變所有記憶的形態。"

8.

回到札幌的列車上，我渾身濕透，但緊緊抱著那個藍格子包裹。對面的座位上放著一本《挪威的森林》，書簽夾在第27頁。

乘務員走過來遞給我一條毛巾："有位女士讓我轉交給您。"毛巾上繡著一個小小的"綾"字。

窗外，雪又開始下了。包裹在我懷中散發出淡淡的橘子腐爛的氣味。

"記憶就像冬日的鐵軌，既連接著過去與現在，也隨時可能被一場大雪掩埋。"

9.

青空書房的燈還亮著。我推開門時，風鈴驚醒了打盹的黑貓。周綾站在梯子上整理書架，頭也不回地說："找到你要的答案了？"

我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個嬰兒的襁褓，和一張出生證明：父親欄空白，母親欄寫著"夏眠"，而嬰兒姓名處是"周綾"。

"血緣是最精妙的謊言，它讓我們相信某些聯系是特別的。"

10.

閣樓的燈光下，我翻看那二十七本日記。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頁寫著：

"今天見到他了。和姐姐描述的一樣溫柔。但當他喊出那個名字時，我知道他永遠看不見真實的我。"

署名是"周眠"。

"名字只是一個容器，我們往里面倒入不同版本的自己。"

窗外，今年的第一場暴風雪正在降臨。黑貓跳上書桌，碰倒了一瓶墨水。藍色的液體在紙上蔓延，像一條微型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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