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審判

2017年深秋的某天，我坐在聽審席上，當審判長說出了那個我想要的判決結果的時候，我以為我贏得了一切，可是張家全說：“真正的審判，或許不來自于法庭，而是來自你余生的捫心自問?！?/p>

當時的我沉溺在成功的喜悅當中，對他說的話不以為意，可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是張家全用他的人生留給我的絕唱；是我用余生都無法解開的心結；是改變三個年輕人命運的輕語。

......

張家全是我的表哥，1990年1月1號出生，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批90后，他從小就沒有父母，當時的我也并不知道他坎坷的身世到底真相如何，只知道包括我父親在內的所有叔叔都非常寵他，爺爺更是對這個孫子愛護有加。

老陳，也就是我師哥，他是我的引路人，1991年生人，跟張家全是很好的朋友，他們小時候在同一所高中上學，師哥次次名列前茅，哪怕在全市也是榜上有名的學子，所有老師家長都對他寄予厚望。

張家全則完全相反，他十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在社會上闖出了些許名頭，到了高中更是學校里的一霸，當時不光是學生們知道，就連社會上的不少混子也對張家全的名號知之甚多。抽煙喝酒、打架泡妞這些事情對當時的張家全來說就是家常便飯，由于沒爸沒媽，當時的幾個叔叔又都有了自己的孩子，爺爺當時也是年事已高，所以張家全的老師也基本不太管他，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張家全只要一畢了業就是要進監獄的主。

但是誰也想不到的是，這兩個在老師和家長眼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的學生，居然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兄弟。

師哥最后不負眾望的考上了政法大學，而張家全也不出意外的落榜，落榜之后的張家全依靠著家里叔叔的人脈和自己的敢打敢拼，很快在我市有了自己的產業，在12、13年左右的時候，年僅二十三歲的張家全便成立了自己的裝修公司。師哥也是在那時候大學實習回到了我市，依靠著優異的成績進入了我市最大的律師事務所工作。

師哥剛回來的那段時間，跟張家全天天呆在一起，這兩個人，一個是在社會上有名有號且頗有家資的小老板，另一個是學成歸來，法律界的明日新星，張家全通過師哥了解了很多關于政治、時事以及自己現在處境的高學歷分子才能明白的道理，而師哥，也從張家全那里學到了很多只有在社會底層摸爬滾打才能親眼看見的血腥真相。

而讓張家全和師哥這對多年的兄弟分崩離析，也讓我徹底離開了司法行當的那件案子，發生在2017年。

......

我第一次見到小斌的時候，看得出他被嚇壞了，小斌年僅十七歲，卻被指控連續殺害了兩個人，這兩個人是我市一家小型企業的老板，兄弟倆，我們叫他們劉老大和劉老二，據說是小斌發現自己的女朋友出軌劉老二，于是那天酒后用酒瓶狠砸了一下劉老二的后腦，一擊致命。

劉家三兄弟在我市也算是多年混出來的硬茬了，得知自己弟弟被殺的劉老大暴怒，他在警察還沒能確認兇手之前便通過關系知道了這件事情的始末，但是小斌卻更快，他在劉老大公司門口開車撞死了他。

在看守所見到小斌的時候，我一開始并沒有認出來，因為警察和律所給我的照片是一個染著一頭白色頭發，渾身上下隨便拿出來一件穿搭都能頂我半年工資，眉宇間帶著囂張跋扈的少年，而此時我對面的這個孩子，完全就是一副被嚇壞了的狀態。頭發被看守所剃成了卡尺，眼圈黑的嚇人，那身衣服更是將這個年輕人的最后一點自尊碾碎。

“你是陳律師嘛？”小斌顫抖著問。

“我是陳律師的助理，是他讓我來見你的?！蔽一卮?。

聽到我是助理，小斌原本充滿希望的臉忽然冷了下來：

“陳律師呢？為什么他不來？”

“他手頭的案子比較多，讓我先來跟你核實情況?！?/p>

小斌的案子證據鏈條很完整，而且直到現在警方都沒有找到他的監護人，這也是那時候最令我感覺到奇怪的一點，這樣一個一眼看上去就是一個缺乏管教的富二代，按理說出了事情第一時間就會有人站出來保他，可是現在已經快一周了，警察卻一直找不到小斌的經濟來源以及他的父母信息，他的戶口上居然只有他一個人！

“我沒殺人?！笨紤]了一會兒，小斌還是顫抖著跟我說出了這幾個字，我猛地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像是一個快要溺死的人，哪怕看到了一根稻草也要牢牢抓住，因為他們已經沒有時間考慮稻草是否能夠救命，只是想奮力的抓住希望。

我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相信小斌的話，他的案子是法律援助派到我的上級律師頭上的，沒有監護人的未成年案犯，大多數時候都不會有什么其他結果。

“你跟警察也是這么說的嘛？”我問。

“我跟警察什么都沒說。我了解警察，我說什么他們都不會信?！?/p>

我微微皺了皺眉：

“你父母呢？”

小斌不再說話，他只是看著我，看著我的疑惑和不解，他似乎很滿意自己此時創造的結果，無奈，我只能離開了看守所。

那天晚上，我的上級律師，也是我的師哥找到我，雖然也是新人律師，妥妥的90后，但是他已經師哥十分成熟的從業者，但那天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少有的焦急和驚慌：

“紹羽，小斌怎么樣了？”

“哦哦，你說今天白天的那個孩子啊，他跟我說自己沒殺人，但是我看了整個的資料和所有的證據鏈條，非常完整，這幾乎是一個可以定性的案件。只是，一直沒找到他的監護人。從銀行卡的轉賬流水，追蹤到最后是一個國外賬戶，而且是一個慈善基金，至于是誰讓他們把錢打給小斌，他們并沒有透露?！?/p>

“放下手頭所有的活兒，現在把這個案子所有的，一切相關的資料都拿給我，今天晚上我要加個班?！睅煾缯f。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行業屬性和本能讓我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重要性，我將所有的相關資料都給了師哥，然后他便讓我先回家。

從律所出來坐上的士打開手機，映入眼簾的第一條新聞便讓我驚呆了：

“劉氏三兄弟全部遇害！”

小斌不是只殺了兩個人嘛？劉老三怎么死了？我立刻點進了那條新聞，再次確定這套新聞是真的，劉老三死在了自家公司的門口，是被一輛黑色奧迪轎車撞死的。

我瞪大了眼睛，如果說這是巧合的話，未免有些太巧了，那輛警察一直沒找到的，撞死劉老大的黑色奧迪，現在再一次出現撞死了劉老三，也就是說，小斌真的是被冤枉的！他真的沒有殺人，有人要殺掉劉家兄弟三人，而小斌，只是前兩個人死后警察錯誤逮捕的替罪羊！

我立刻將這個情況告訴了師哥，電話那頭的師哥說自己已經知道了。

轉眼間，撞死劉老三的人被警方抓獲，而這個人的出現，也成了整個案件的關鍵一環，他現實對警方所有的提問供認不諱，而當我看到這個人的那一刻，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袁安！”

我立刻打電話給了張家全：

“袁安殺了劉老三！”

電話那邊的張家全沉吟了片刻：

“我也是剛知道。我這邊還忙，有空再說?！?/p>

袁安是我表哥張家全的司機，而我的表哥張家全和劉氏三兄弟是同行關系，他們之間這些年來一直有些摩擦和競爭，但是隨著這些年張家全漸漸的洗白，他已經幾乎不再參與和過問江湖中的事情，原本前兩天我還在想這次的意外為表哥鏟除了一個競爭對手，可是今天居然這件事情就砸在了他的頭上。

很快，袁安和小斌的案子迎來了開庭審理：

“被告人袁安，你為什么要開車撞死劉XX？”

“他是我們公司的競爭對手，我們老板很多次跟我提過，而且他們使用過很多不正當的商業競爭，那天我喝了酒，心里氣不過，剛好在他們公司門口看見了他，就一腳油門踩了下去?！痹舱f。

“劉老大和劉老二死的時候你也在現場附近，對嗎？”

“對?！?/p>

“撞死劉老大的那輛汽車，就是你現在開的這輛汽車，你怎么解釋？”

“沒有解釋?！?/p>

“是你殺了劉老大和劉老二嘛？”法官終于問出了這個最重要的問題，只要袁安此時點頭，那么師哥將一戰成名，成為年輕一代律師中最具盛名的一個，證明了警方的錯誤，在極短的時間內找到新的嫌疑人并且翻案，這樣的事跡就算是電影中也算是極其精彩的橋段了。

“我沒有?！痹驳幕卮鹱屧趫龅乃腥艘黄瑖W然，我看到師哥的臉色變了變，然后不自覺的瞟了瞟聽審席上的張家全。

“肅靜！”法官敲了敲錘子：“袁安，現在所有的證據鏈條都指向你就是殺害劉氏三兄弟的兇手，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不是殺害劉氏三兄弟的兇手？”

“我只撞死了劉老三?！痹苍俅慰隙ǖ拇鸬?。

這下麻煩大了，袁安當庭翻案，這是誰都沒有想到的結果，法官宣布休庭，我看到師哥的臉色男看到了極點。

......

那天晚上張家全來到了律所，他在師哥的辦公室里跟他大吵了一架，我悄悄地在門口側耳傾聽：

“這他媽跟你一開始說的不一樣！”張家全拍著桌子對張家全大吼。

“坐實！必須把這件事情坐實！要不我們都得玩完！”那天師哥的嗓門也不是一般的大。

之后他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后的討論聲音便沒有那么大了，律所辦公室的房門隔音很好，即便我貼著耳朵聽也什么都沒有聽到。

雖然如此，但我不是傻子，我開始仔細地回憶整個案子的每一處細節，雖然有很多疏漏，但是證據不會騙人。

袁安跟張家全的關系可謂十分親近，我記得袁安結婚的時候，張家全送了他一輛嶄新的比亞迪轎車，他不僅僅是張家全的司機，更是張家全一路創業從無到有的兄弟，不過當時我也懷疑過袁安的動機，他真的僅僅是因為劉氏三兄弟是自己公司的競爭對手，就喪心病狂的連殺了三個人嘛？這并不符合我對那個沉默穩重男人的認識和印象。

我沒等張家全和師哥的談話結束，緩步走出了律所，就在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個女人走了近來：

“陳律師在嗎？”她問我。

我認出了這個女人是袁安的妻子，但是她顯然并沒有認出我是誰，我點了點頭：

“陳律師在辦公室里跟人談事兒，我是他的助理，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說吧?！?/p>

聽到我這么說，女人才轉過臉仔細地打量了我一番，我看到她緊鎖的眉頭一點點展開，眼眶里的淚水漸漸匯聚，嘴唇微微顫抖，隨后她苦笑了出來：

“原來是這么回事，你是張家全的弟弟！你是張家全的親弟弟！”

我被女人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不過既然知道她是袁安的妻子，我還是本能的想要上去攙扶她。

“滾開！”女人一把推開了我，她用一種極怨毒的眼神看著我：“我以前一直以為張家全不是什么好人，全市誰不知道張家全是靠著混黑一步步走到今天，今天我才明白，你們這些西裝革履的家伙，比他們可壞太多了！”

這個女人一邊哭一邊踉踉蹌蹌的離開了律所，留下一臉懵逼的我呆楞在原地。

隨后張家全也走了出來，他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一言不發，我忽然覺得有些害怕，好像有什么東西觸碰到了我的神經，緊接著師哥也走了過來，他從后面輕輕拍了拍我：

“還沒回家！走了！”

“剛才，剛才袁安的老婆來了，本來是說要找你，可是看到我之后就走了，而且我覺得她精神狀態可能有點問題?！?/p>

師哥轉過身，深吸了一口氣，他對我說：

“我知道了，回家睡覺去吧，明天給你放一天假，開庭那天，別忘了過來?！睅煾绲恼Z氣變得很柔和，雖然平日里他說話也細聲細語的，但是那天我能感受到有一絲來自長者的關心和心疼。

我木訥的點了點頭，然后目送著師哥離開，后面的幾天，我都是心神不寧，等待著案子最后的結果。

大概是中秋節的前兩天，終于要迎來最后的審判結果了，不出所料，結果是維持原判，袁安被判處死刑，小斌無罪釋放。

出來的時候，師哥被媒體和記者圍了起來，我知道明天陳律師就會登上頭版頭條，他讓此案中的刑警們顏面掃地，也讓真相浮出水面，讓真兇落網，讓一個曲折離奇的案子塵埃落定，這是每一個律師都夢寐以求的戰績和經歷，而作為師哥貼身小跟班的我，也自然而然的會在同行業內出出風頭，我站起身，在那一刻認為自己已經贏得了一切。

法院門口，張家全的那輛黑色沃爾沃轎車停在那，我坐在了副駕駛上，張家全帶著墨鏡，沒等我開口，他說：

“辭職吧，別在律所上班了?！?/p>

“為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你真的覺得是袁安殺了劉家那哥仨？”張家全問。

“這件事情已經有結果了，證據是不會撒謊的?！蔽艺f。

張家全笑了笑，然后開車帶我來到了醫院，隔著醫院病房的窗戶，我看到了袁安的妻子和病床上的孩子，我微微皺眉，隨后，張家全告訴了我一切：

“袁安是替罪羊，老陳那天找到我，說有人要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小斌出來，開了一個很高的價格，一開始老陳也是拒絕的，他認為這個案子沒有什么爭議，但是電話那邊的人顯然對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于是一個計劃產生了?！?/p>

“老陳知道袁安的女兒天生腎衰竭，一直在做透析，換腎需要很多錢，他跟袁安說，自己可以給他一筆錢并且讓他的女兒在器官移植名單上的排位更加靠前，但是需要袁安辦一件事情，就是開車撞死劉家老三?！?/p>

“袁安找到了我，跟我說了他的意思，老陳也在，他告訴我們車禍無死罪，然后袁安就真的去了，一開始一切都很正常，袁安按照老陳給他的一切做了口供，但是當警察告訴袁安，他身上要背上三條人命，并且極有可能被處以極刑的時候，袁安慌了。他不想死?！?/p>

我瞪大了眼睛聽著張家全的話，內心開始涌起驚濤駭浪。

“但是這時候已經晚了，從袁安被捕開始，越來越多的證據被送到了警察那里，而那一刻我也明白了老陳的處境，他一定受到了某種脅迫，而且能夠操刀這樣的事情，絕非常人，要保護小斌的人，一定有著非常深厚的政治背景。那是個手眼通天的大人物?！?/p>

“我還是跟老陳翻臉了，你知道袁安是我最好的兄弟之一，我不能讓他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里面。那天在辦公室里，老陳說這件事情已經沒有任何回頭路可走了，袁安的案子必須坐實，袁安一死，劉氏集團現在所有的市場份額都會由我接受，并且我一直心心念念的洗白也能完成，他答應我公司從此以后不再會跟黑道有任何瓜葛。而你，之所以袁安的老婆看到你會崩潰，之所以老陳一直讓你來處理小斌的案子，是因為他們需要用你來牽制我，不能讓我在這個過程中反水。只要我不反水，那么即便袁安自己翻供也沒用，所以那天袁安的老婆看見你的時候，他就知道袁安沒希望了?！?/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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