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盛世聯邦（二）

為特派組接風洗塵的晚宴在六點如時進行。

照理說大亂當前，不適合舉辦晚宴，但這次晚宴又有著充分的必要性——郭爾領隊的十四人特派組需要通過晚宴與鷹迪州政治委員會的二十七名委員相互認識（加上州長、謹輝修離、索江法師，一共是三十名委員），與各個疏通聯絡部門的長官相互認識，更要與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并肩合作的一百余名煥諭相互認識。

還有一些人，在之前看似不重要，但現在郭爾明白，他們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那就是地方勢力：呼洛東——開國元勛，典岡——前任州長，龐達——前任的前任州長。郭爾現在知道，暴民當中或多或少有這幾家的支持，所以鷹迪州的麻煩持續了這么久，也沒有“查出”任何有用的線索。

宴會大廳擺下了數十張臺桌，利德州長下令所有在任的州府人員在十點前不得離場。所以郭爾先拜會了三大家族，便于他們提前離席，尤其是龐達，看起來已是老態龍鐘。

呼洛家現在是呼洛啟明在掌管，他的媽媽是著名的女法師裴娜，呼洛家族歷來與煥諭通婚，這是他們家族保持百年不敗的重要原因，實際上聯邦四大家族亦是如此。典岡與龐達皆深藏不露，身后皆有靈法物法修離一連串的護衛，郭爾與兩人客氣寒暄幾句，不冷不熱。也難怪，郭爾是被派下來“治亂”的，大家的關系不便挑明，但也多多少少心知肚明。

羅圣與驚雷營的修離們只顧著大吃，時不時應付著他人的敬酒，如同幾臺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郭爾卻很忙，爭分奪秒與每個在場人員寒暄上一兩分鐘，用他的卓越天賦記下了每個人的姓名、樣貌、出身、履歷。出發時里昂對他說應付一下了事，他本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到了這里，他的想法突然改變了，他想弄清楚鷹迪州具體發生了什么。

在一整晚的交流中，他還真的捕捉到一些信息：那些在鷹迪州扎根二十年以上的“老一輩”，喜歡扎堆在一起，這些人為了生活順遂，早已融入地方財團勢力，他們對州長和特派組表現出來的態度是一種夸張式禮貌，說白了就是應付，言語較多卻又言之無物，他們的態度里透露出對鷹迪州局勢的調侃和幸災樂禍，每每說到時局，總是輕描淡寫的一副“必勝”姿態，對聯邦說著一堆免費的恭維話。而那些年輕一輩，以及一群以鷹迪州為跳板的“短期政客”的人們對州長比較討好，他們對時局諱莫如深，但打心底里希望鷹迪州能早日恢復繁榮，以便于他們做出政績。

晚宴一直持續到午夜才結束。

郭爾和羅圣被簇擁著護送到乘車廳，大廳的外檐垂下長長的金色帷幕，遮蔽了外界所有視線。廳里停著七輛馬車，州長助理示意他們上了不起眼的一輛，接著七輛馬車陸續出發了。

車上的人員告訴兩人：“你們的房間換了?！?/p>

郭爾很清楚怎么回事，州長要給他們換地方，單獨談話，今天下午他就預感到了，雖然是他和州長、謹輝參議、索江參議四個人在密談，然而四個人還是太多。

羅圣喝得醉醺醺的，更沒在意。

到了一處陌生的莊園，有人把他和羅圣分別帶到不同房間，侍者送來熱水便離開了，他大致沖洗了一下，坐在沙發上喝著熱茶，等待著什么。

過了一會，房門被敲響。

“門沒鎖，請進?！惫鶢栒f。

利德州長推門進來，把門鎖緊。

“郭爾法師還沒休息？”

“州長把我調到這里，不就是想聊天嘛？”

“我怕你受到打擾，讓助理調整了一下房間?！崩抡f著，突然從懷里取出一枚碩大的寶石戒指，放在茶幾上。

“這枚戒指是新設計制造的，戴著它不用擔心有人會認得?！崩抡f。

“為什么突然送一枚戒指給我？”

“只要戴著它，在九鸞賭場可以每天贏一筆錢，永久有效?！?/p>

“哦，真是神奇的戒指?！惫鶢柨戳艘谎?，沒動。

利德接著說：“全聯邦巡演的旦央馬戲團，有一批年輕貌美的西諸奴，過幾個月會到達千渡城，介時會有十位敬獻到府上供你差遣，也可以指定送到其他州的任何一個地方。假如現在不便，將來任何時候都可以兌現?！?/p>

大半夜的，利德一來就送上豐厚的贈禮，郭爾不免心頭一顫，他還是個修業未滿的法師，平時裝作老成，仿佛什么都知道，然而知道的東西與親身經歷還是霄壤之別，面對突如其來的刺激，多少有點招架不住，難怪這么多的法師修離輕易淪陷，做了四大家族的附庸，政治這個東西太刺激了。

他很好奇利德接下來會說什么，在利德說出想法之前，概不表態，他保持著鎮靜，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

利德問：“郭爾法師，你覺得今天下午的計劃怎么樣？”

“依我的見識，越是宏大漂亮的計劃，執行起來往往都不怎么樣。很顯然你也不滿意，不然你也不會深夜來訪?！?/p>

“哦！是的。人員太多，太宏大，中看不中用，還是人少一點為好?！?/p>

晚宴上，郭爾已經悟到桃桃家為了控制鷹迪州，從本地家族當中選中并扶持起了利德，并利用利德去對抗地方舊勢力，謹輝和索江分派到這里二十年，早已融入了地方財團的圈子，他們又怎么能容忍利德騎在自己的頭上，更不能容忍的是，利德要挖出利益來進獻桃桃家。但是利德沒有選擇，他只能在年輕一輩中不斷提拔自己的勢力，與地方對抗，假如他做不到，桃桃家會把他拋棄，就像一條沒用的狗一樣。

“這都是謹輝和索江的計劃吧？”郭爾問。

“是的，你說的沒錯，是他倆的意見?！崩滤坪跻哺杏X到郭爾猜到了他們三個人的關系——表面是鐵三角，其實貌合神離。

“他們的想法是好的，但是太理想化?！惫鶢栒f。

“人太多難免有太多不確定因素，我思來想去，壓根不需要這么多人，不如我們再追加一個更保密的計劃，只有特派組和我的幾個心腹，至于謹輝和索江，就不要考慮他們了，讓他們專心指揮朔月區的行動?！?/p>

很好，你其實把他們排除在外了，的確，這計劃要是有用，你們也不會需要聯邦特派組了。

“州長有什么計劃，愿聞其詳?！惫鶢栒f。

“我的計劃是沒有計劃?！?/p>

這話鋒一轉，出乎郭爾的意料。

利德接著說：“我只是一個凡人，能力有限，州長只是個屁，由我來指揮你們，是個天大的笑話。一百多個煥諭，特別是五六十個法師，有誰的頭腦比我差。每次我殫精極慮，換來的都是嗤之以鼻。這些年，我懂?！?/p>

郭爾默默地聽著。

利德又接著說：“我當州長四年，才明白一個道理——我一輩子努力的天花板，還夠不到你們的腳底板。之所以每個州都要用凡人來當州長，是要讓凡人們覺得自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崩峦蝗辉掍h一轉，說：“從這一刻起，直到特派組離開鷹迪州之前，你就是鷹迪州的隱形州長，你要做什么，盡管吩咐我去做，你要用什么人，我來給你找，你要花費多少錢，都不是問題。但求一點……”利德頓了頓，說“希望特派組能平衡利益關系，讓鷹迪州早日平定混亂?！?/p>

他居然沒有說“抓住幕后主使”，而說了“平衡利益關系”，郭爾動容了，因為這更像肺腑之言。

“這事不敢保證，我們只在這里待三個月?！惫鶢柣卮?。

“事在人為。你和羅圣是神佑一族，我相信你的到來就是鷹迪州最大的希望?！?/p>

“說句不好聽的話，根據我最新了解的情況，我大膽猜測地方望族和內部官員有人參與其中。他們既然不惜承受損失也要和你作對，恐怕你做了他們不能接受的東西，或許是你在蠶食他們?！?/p>

“這個我承認。郭爾法師，你說兩狗爭肉，有正義的一方嗎？”

“你的比喻真大氣?！?/p>

“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呼洛東去世之后，這片地方就再沒有什么秩序，地方家族之間在互相發動戰爭，有時又聯合起來對抗桃桃家，會墟諸國也想在這里登陸，建立自己的地盤，這里沒有準則，大家都是瘋狗，你有機會時不咬它，它立即轉身咬你一口。前兩屆州長都是地方強豪，借著桃桃家的支持，陽奉陰違，暗中壯大自己，桃桃家很不滿意，所以才拋棄地方豪門，選我這個倒霉蛋上位。我上位即亂，不是我不如他們，是桃桃家也發現了問題所在，要大改，把地方望族邊緣化，才導致今天的混亂?！?/p>

“那么桃桃家應該能體諒你的難處?！?/p>

“四大家是沒有多余的地方存放感情的，所以他們才能屹立百年。我要是做不到他們的要求，就只能出局，而且我身上的肉也要割下來喂狗，這樣下去，狗越來越少，越來越壯，越壯就越顯眼，到時候他們才會出來收拾最后那只，要么招攬，要么一棒打死。這聽起來是個宏大的故事，可我們這些小狗不想消失在宏大的故事里?！?/p>

郭爾想起鷹迪州東部那些貧民，心里暗暗說了一句：有多少肉消失在你們這些狗的宏大故事里，你們何曾在乎過肉的感受。

“感謝你的肺腑之言，我豁然開朗。然而我們只是一個小小的聯邦特派組，我只能說盡量行使好特派組的職能?！?/p>

“郭爾法師，說句心里話，你和羅圣是‘神佑一族’，不參合這里的事情是最好的，以你們的天資，只要不犯錯，將來依舊能掌攬聯邦大局。但是現在的鷹迪州，如果持續混亂，最倒霉的反而是那些最底層的民眾，平日里他們還能在財團的壓榨里謀生，而現在，很多人連被壓榨的機會也失去了，最后死得無聲無息，作為州長，我的內心是十分悲痛的。但我也不能松開手里的利益，假使我松開，也會被其他地方財團搶走，根本流不到底層人的手里?，F在的情況是，大家誰都不松口，上面的桃桃家壓得更緊。我只是一個為桃桃家服務的傀儡州長，對于上面的事情我不做任何表態與評價，我只能懇求你現在就能動用你卓越的天賦和特派組的身份，讓那些底層人的生存環境好轉起來，哪怕不符合我個人的最大利益。三個月后，特派組返程，我的任期也將結束，最理想的是大家都能拿出一點成績來交差。這是我的淺薄的想法，一切由你喜好，不管你做什么決策，我都全力照辦?！?/p>

郭爾若有所思，他覺得利德所講的基本是實話。但是一來就攤牌，有點不太成熟，或許更顯得大智慧。

聯邦議會在一片爭吵聲中派出了特派組，這事情本身是毫無意義的。

特派組的職能是在一群搶食的惡犬中調停，這事情本身也是毫無意義的。

他已經卷入了無意義中。

郭爾看了一眼桌上的戒指。

拒絕了利德又如何？特派組在鷹迪州的三個月，又當作何？

“這樣吧，”郭爾說，“我還需要一點時間思考謀劃。明天的會議，讓朔月區的計劃按原定執行，反正是無用的行動，就做做樣子吧，讓謹輝和索江指揮，分散一下他們的精力。特派組派出四名靈法師參加，那四個靈法師是桃桃家派來監視你我的，已經不能用了，你要小心這四個人。你再另外給我指派一個信得過的靈法師，一個就夠了，一定要信得過的。對于我們特派組其余的人，就說我們突然收到密報，緊急前往處置，無法參會，一切行程對內保密。明天晚上，以應急備戰為由，把所有人房間調整，十四人分散到月港城的各家旅店，距離越遠越好，這樣一來，四個靈法師就不知道我是在針對性地排除他們?！?/p>

利德臉上泛起笑容，他知道郭爾雖然沒有與他正式結盟，但是已經有了結盟的基礎。

“一切遵辦。從明早開始，給你早中晚送茶水的侍者和之后給你安排隨行的靈法師，是我的兩個心腹，你有任何話語都可以讓他們帶給我?！崩抡f。

“未來三天，我名義上住在某旅店，但你要安排另外一個密所，讓任何人找不到我。羅圣要跟我一起?！?/p>

“放心，就在這個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羅圣就在走廊另一端，他已經休息了?！?/p>

“我們的其余弟兄，閑置著也不是辦法，找一些無關緊要的機密，煞有介事做個秘密培訓，讓他們覺得自己即將要做一件大事，順帶也能長長腦子?！?/p>

利德笑著點點頭。

“過了這三天，我們再談，如何？”

“一切遵辦，感謝你的誠意，郭爾法師。你若需要，隨時可以讓他們叫我來?！?/p>

利德起身鞠躬便離開了，那枚寶石戒指還放在茶幾上。郭爾拿起戒指看了看，把它擺到書架上。

不一會，門又被扣響。

“請進?！?/p>

進來兩個女子，身材嬌小，面容秀麗，皮膚顏色比常人略深，但很光亮，像兩顆美麗的黑珍珠。

“主子，我們來伺候你休息?！眱蓚€女子異口同聲，帶著奇怪的口音。

西諸奴？！

“我太累了?！惫鶢栒f。

“那我們幫你睡個好覺?！?/p>

女子打開手中的盒子，取出熏香點燃，一左一右扶著郭爾躺倒床上，手中沾上精油，從頭到腳幫他按摩穴道，郭爾聞著兩個人的香味，感受她們柔軟的指尖，這幾天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難怪拾英殿的修離，以及修靈院的法師們，凡是吃過四大家族“夜宴”的，沒有不淪陷的。修靈院的普物院已經歸化了三分之一，靈感院還好，靈法師以女子居多，但那些男法師也好不到哪去，最糟糕的是拾英殿，有一半的修離淪陷。

這個世界有意義嗎？

當你是塊肉的時候，你會去想各種意義，甚至有的肉會給狗附加各種意義、各種幻想，覺得狗在為他們的生活殫精竭慮。

當你是狗的時候，意義就是要大口咀嚼肉。

我是法師，而且是“神佑一族”，我不能淪陷。

我可以不做肉也不做狗嗎？

四大家族會放過我們這些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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