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孩子和狼

古樓村前有萬丈深淵，每隔幾年總有人飛身而下，跳脫紅塵。

孫小乙的母親就是花十多個大洋，從山外面買回來，鐵鏈鎖住兩三年，打的鬼哭狼嚎后被孫小乙的爸爸入洞房，生了小乙。

小乙的名字，也是他母親留下來的，按照奶奶的說法，應該是山外面某個野男人。

就是這個野男人，害死了小乙的母親。

一個會妖法，萬里取人心的野男人。

每次說到這里，孫小乙那個禿頭的父親滿臉都是憤懣，雙手抓的咯吱作響，如同后山覓食的野獸一樣，眼睛里射出橘紅色的兇光。

小乙即便是背對著父親坐，也會趕到渾身發冷，滿心恐懼。

這時候，奶奶如同雞爪的手就會輕輕的刮擦著父親滿是濃瘡的臉龐，輕聲細語的安慰。

那些毫無意義的車轱轆話，就像是冬日里破窗上吶喊的碎紙。

小乙這些年，似乎始終都被無數的迷霧一層層的包裹著。

他聽到了就忘記，看見了就忘記，想到了也立馬忘記。

他什么都不記得，自然就什么也不知道。

陽光透過藍瑩瑩的天，推開棉花一樣的云，砸在小乙身上的時候，他會咧嘴微微笑。

陽光濺起的波紋下，藏著他細不可聞的思念。

他其實一直會說“媽媽”。

“你們家的小乙該去學堂了?！?/p>

趕著一頭全是骨頭的老牛，同樣干癟瘦弱的張老頭每次經過孫家都會念叨一句。

據說，這個老頭是奶奶的遠方表哥。

當年兩人差點兒進了洞房，村里人都說，小乙的父親長得很像張老頭。

奶奶嫁給自己的傻瓜爺爺后，張老頭還是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半夜還時常幫奶奶拾柴火。

據說爺爺在結婚后總是抱怨床變小了，每天睡覺都難受。

家里人確實比較憂愁，這樣的爺爺沒辦法延續香火，交給奶奶娘家的錢就像是丟到大水里飄走了一樣。

就在爺爺抱怨床小，后來很驚喜的告訴村里人，被窩里能長出兩把腳，笑呵呵的與人分享結婚后的各種新奇密事后，奶奶就生下了爸爸。

剛生下來，全身都是寸來長的紅毛，毛孩子毛孩子，真的是丑到不敢認。

后來大了，不小心調到豬圈里，被豬生生的咬掉了半邊臉，等到搶回來的時候，已經面目全非。

好像是感染了病毒，所以連帶頭發，再也沒有長出來。

耳朵少了一半，倒也并不妨礙和人吵架，打架，只是一年四季，滿臉都是惡瘡，洗也洗不干凈。

小乙爺爺對這些事非常厭惡，舉著拳頭打奶奶的時候，含糊不清的說著城隍爺要我懲罰你。

據說那段日子，奶奶過的和媽媽一樣的日子。

血水里浸三年，鹽水里浸三年，汗水里浸三年，藥水里浸三年。

后來爺爺去種地，下雨土地松軟，田埂上的巨石被他用鋤頭挖空掉下來，剛好砸在腦袋上。

石頭太大，只好就地起了墳，請人吃席。

就這樣，奶奶等到了云破月開的好日子，因為張老頭的幫襯，加上運氣好，奶奶賭博竟然贏下了好幾十畝土地。

后來，那些土地賣了大半，換回來小乙的娘親。

古樓村的孩子，母親大多數都是從外面用錢換回來的。

命硬的就一直陪著自己的孩子長大，成為下一個買女娃回來給兒子結婚的婆婆，還會傳授自己一輩子血淚澆筑的生存之道。

命不好，就不斷的逃跑，不斷的挨打，生娃，吃狗飯，飛身跳崖。

小乙站在懸崖上看過無數次，當云霧像是奔騰的河水一樣彌漫而上，掩蓋住一切綠樹黃山的時候，他也想飛身而下。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輕松和快樂。

耳邊的風聲猶如驚濤核浪，拍打著衣衫獵獵作響。

小乙從雙腿發軟，目眩神迷到了鎮定自若，淚流滿面。

坐在懸崖邊，小乙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螞蟻，徘徊在巨大的樹葉上面。

天上的那一輪太陽和明月，不過是不知道的植物開出來的花。

一個早上開，晚上落；一個晚上開，早上落。

村里有一株巨大的樟樹，遮蓋住了孫家的低矮茅房。

樹下，孫家的幾十只雞在灰地上撲騰。

五彩的公雞追著母雞跑，然后一跳，蹲在母雞身上，咬住滿是白霜的雞冠，壓得母雞雙腿一軟，貼在地上，兩只雞安靜半晌，公雞就又拋開母雞，撒開翅膀追別的母雞。

門口躺著兩只黑白相間的狗，倒豎的三角眼和尖銳的牙齒，迸射出寒冷的光。

那是奶奶喂的大郎和二郎，和鄰居潘婆婆干仗，奶奶就是靠他們占盡上風。

潘家的狗，見到大郎二郎就直接趴在地上嗚嗚的哭，氣的潘奶奶抄起棍子一頓毒打，那狗一溜煙的跑進了后山，好幾天都不敢回來。

孫小乙經常在整個村里自晃蕩，西邊棗林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好多小孩在哪里，跟著一個最有學問的先生讀書。

他很想讀書，并不是因為張爺爺說自己該讀書了，到了讀書的年紀。

而是因為他想知道，那個在山外殺死自己母親的壞人，究竟是為什么？

從村子里走出去，又能走回來的，只有會認字的人，比如學堂里的先生。

好幾次，孫小乙想問問先生，卻話到嘴邊，就被別的事情打回去了。

先生清瘦，眼睛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憐憫，就像自己看到了貓和狗一樣。

但是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這種憐憫就像是太陽和月亮發出的光一樣。

他們只是光。

孫小乙覺得這個先生，也會在某個不知道的時候，拿著刀將狗或者貓殺了，吃肉。

村子里的人，都這樣。

吃豬肉，吃羊肉，吃兔肉，也吃牛肉，吃狗肉。

每個人都會拿起刀子，棍子，每個人都會成為食物。

而先生眼里的光，是他心中的太陽和月亮發出來的。

他心里怎么想，張小乙到現在還不太清楚。

他聽的最多的是先生讀書上的字，那些都是別人說的話，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

所以，他隱約能感受到別樣的溫暖，隱約知道自己也可以成為那種不在凡塵的神明，隱約知道山外面似乎還有山，極遠處有不一樣的世界。

但是，這一切都太過混沌，他說不清楚，也分不明白。

他取下有倒鉤的竹條，用刀削的很輕巧，然后用草扎住，穿上半截帶著血絲的蚯蚓，掛上線以后丟在小河里，等著魚兒上鉤。

安靜的坐在這里，聽著鳥兒在云層之下穿過陽光，影子噗嗤的擦著地面藏在草叢里，他很開心。

他像是周邊的樹一樣，保持著安靜，水中的魚兒咬住蚯蚓，吞下去的時候魚鉤上的草也脫落，突然張開，頂住了它的嘴巴。

孫小乙手中的線就從水流拉成直線的狀態陡然繃緊，越是掙扎那魚兒越是被他看的清楚，順著力道就拽上岸來了。

紫色的草藤攥在手里，穿過魚鰓，落在了小乙的腿邊，鱗片閃著光，魚兒不斷的跳動掙扎。

莫名的，小乙想起來自己的母親，會不會也像是這個魚兒一樣。

他的心好痛，就像是被魚鉤突然撐住了一樣，呼吸不暢。

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小乙捂著胸口。

魚兒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小乙。

魚兒只有一只眼睛可以看到云層中的大雁。

小乙一雙眼睛盯著悲鳴的大雁。

突然，一只大雁哀鳴一聲，掉進了附近的蘆葦從里。

緊接著，一群獵狗像是閃電一樣從遠處呼嘯而來，穿過淺水區，直奔大雁所在。

兩道黑白的影子劃過，看見小乙的時候又折回來，用放玫紅色的舌頭舔著小乙滿是淚水的臉頰。

堂叔孫靜背著一張雕漆畫弓走了過來，從大郎嘴里一把扯下滿是鮮血的大雁，塞在自己的獸皮袋子里。

兩只細長的灰褐色鳥爪從獸皮袋子里伸出來，吊在堂叔的大腿邊。

“哦，你小子這是怎么呢？”

堂叔孫靜蹲下來，將孫小乙抱了起來。

只見這小家伙臉色煞白，嘴唇泛紫，又瞄了一眼身邊的魚簍，頓時明白了。

“斷腸草，你這小子，真的是……”

堂叔看著這些紫色根莖編制的魚簍，伸手把大雁抓過來，麻利的用刀切開還是溫熱的脖子，將大雁血灌入了小乙的嘴里。

面色蒼白的小乙，此時手指已經開始麻木冰冷，快到手腕。

孫靜一遍抱著小乙往家趕，一邊吆喝著一群獵狗四處抓捕，遠處水中一只野鴨子剛飛出蘆葦叢，就被大郎一口咬斷脖子，飛快的游了過來。

正愁著大雁血不夠，回家要宰殺幾只雞鴨的孫靜，抓起野鴨，手中柴刀手起刀落，鮮血倒入小乙口中。

一群獵狗的快速移動，嚇得周圍飛禽走獸避閃不及，空中卻一聲聲凄厲的鳴叫不斷，繞著孫靜不斷盤旋。

那黑色的孤影時不時的俯沖而下，猛烈攻擊者獵狗群。

此時，從后山驚慌失措跑回來的羊倌兒陳大寶，全身鮮血淋漓，聲音嘶啞。

遭遇狼群的他死里逃生，慌不擇路的朝著西邊棗林的學堂跑去。

而他的衣服前面，還鼓鼓的睡著三四團毛茸茸的小狼崽。

孫靜平日里都會按照村長的囑托，待在學堂附近做保衛工作，作為村長的侄子，陳大寶心里非常清楚。

身后的狼群接近瘋狂，在猶豫了不斷半刻，全體加速沖向古樓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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