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宋宣道慷慨陳詞 赴番禺超然離去

文盛八年正月初一，從全國各地趕回京城述職的封疆大吏們在皇城向天子叩賀過新春之后，全都聚集到了公義王府。張燈懸彩的廳堂內外，人們相互施禮寒暄，拜年祝福，氛圍喜慶至極。

巳時，祭祀完了祖宗的宋啟愚從后園的祠堂里走出，在他身邊依次跟從著太師童道生、山西節度使宋啟智、前登瀛貿易總辦曹可用、燕熱節度使席軍民、警巡軍總指揮使吳襄、陜甘節度使董陽、四川節度使韓德明、漢中巡撫余天樂、江浙贛節度使宋承宇、番禺貿易總辦宋承宸、鐘離縣伯宋承寶等親族和鄉黨。當宋啟愚率眾跨進前廳時，以太尉毛迪為首的大員們趕忙起身迎迓，參拜公義王。宋啟愚笑著叫大伙起身，又安排眾人按序歸座。他站在廳中，顧盼著這些親人和舊部，喜悅地說：“都是老熟人了，各位的氣色還不錯嗎。蒙正似乎胖了不少。侯宗好像又黑了些。還有康恩，怎么還眼淚汪汪的，湖湘的官員們還以為你不愿意來京見我這個糟老頭子呢！”部下們聽得心里暖融融的，紛紛笑臉附和著?？刀鞲悄ㄖ劢钦f：“王爺，小臣這是高興的呀。自打去了長沙，我是日日想夜夜盼，希望能再來服侍您老人家??！”宋啟愚轉身在長子宋承宇的攙扶下坐回了王座。他略略清了清嗓子，朗聲言道：“列位，自皇統二年以來，我們在一個腐敗沒落、老病纏身的國家里，花了十三年時間，完成了一次偉大的變革，并取得了前人無法想象的成果。這些年的艱辛實踐和巨大功績，一再向世人證明了我與諸位采取了于國有益的措施。我們是一批為國為民盡忠服務的無私人物?！贝髲d內驟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宋啟愚接著說道：“雖然我們為國家立下過一些功勞，但也犯過不少錯誤。我們該深刻反省那些過往，并解決存在的問題。似余天錫、張碩、郭林、王和通那樣不守法度、貪贓亂政的事再也不能讓它發生了。我們仍應一如既往地依靠忠誠的軍警部隊，依靠官員和具體做事的皂吏，依靠在三學和學堂里讀過書的人，依靠各行各業的辛苦勞作者和廣大的百姓。我們要知道，人民不是我們的奴隸，也不是我們的負擔，而是可以和我們一同促進大周進步的父老親族?！蓖踝略俅握坡暲讋?。還有不少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宋啟愚又說：“我們善待全體百姓，普天下的人民又何嘗辜負過我們呢？他們埋頭苦干、流血流汗，催動著我大周的經濟連年增長。就拿米價來說吧。近三年，江南地區的糙米價格基本穩定在五個銅錢一斗，京城的米價也不過每斗七文。這甚至比盛唐時期的糧價還便宜。人們都能吃飽了，又對生活有了信心，自然不愿再鋌而走險，惹事和做賊的人隨之減少。前日，我聽姚凱說，河南各府縣的監牢幾乎都空了。而山西全省，去年秋決的犯人僅有一名。這一切都表明，我們正在指引著百姓走向一個盛世，一個前人從未達到的歷史高峰！”廳內再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還有許多人激動地高呼道：“偉大的公義王啊，英明無比??！”宋啟愚揮了揮手，繼續說道：“朝廷能取得今日的成就，既離不開陛下的支持，也離不開人民的付出，更離不開在座諸位的努力。你們堅決地執行了中央諭令，靈活地化解了地方矛盾，出色地發展了經濟文化，強力地保護了疆土安全，可以說，你們每個人都是推動國家前進的時代英雄?！毕旅娴墓賳T全都聽得熱血沸騰。他們涕泣著振臂歡呼道：“大周萬歲！皇上萬歲！英雄萬歲！公義王萬歲！公義王萬歲！”宋啟愚也很激動。他稍稍平復了一下心緒，繼續說：“當然，諸位包括本王，在日常的行政和帶兵過程中，仍然存在不少缺陷，需要日后改進。比如，有些將軍在士兵訓練時要求過于嚴苛，以至傷了人命。雖然我也強調練兵，但總得有個限度，必要的護具一定要給兵卒們置辦，須知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在將來的某個時刻扭轉戰場上的局勢。再比如，有些地方官吏一趕上征稅催糧，就變得橫眉冷酷、如狼似虎。這實際上是私心膨脹的表現，你只想到了要早點完成自己的任務，卻沒有顧及社會的安定??！”眾大臣全都起身拱手說：“公義王教訓的是。我等定然反省自身，查找疏失，努力改正?！彼螁⒂尬⑽⒁恍?，又命眾人歸座，接著說道：“在我初任濟南時，曾到圣人廟前許愿說，要讓天下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二十多年間，我從來沒有忘記這個誓愿。鑒于現在我朝的財力，前些日子，本王與魏相、陸相等宰執樞密多次商議，并最終決定，自今年始，擴大福利范圍。凡我大周百姓，鰥寡孤獨殘廢者和年滿六十五歲的老人全都給予每年二兩銀子的休養錢。對因公和因戰致殘致孤者，此錢加倍?！彼性趫龅娜?，包括門前值崗的衛士和兩廂伺候的仆役全都跪伏于地，高聲哭喊道：“公義王仁德厚重，垂憐蒼生，天下的兵民世代都得感念王爺的大恩??！我等替億兆百姓拜謝仁慈的王爺！”宋啟愚再次走下王座，掃視著眾人說：“若非士人維護社會秩序，若非農人努力開墾灌溉，若非工人從事生產創新，若非商人加快貨品流動，我們哪有這樣的力量施濟子民呢！所以，造福萬物功不在我，而在大眾?！痹缫驯桓袆拥锰闇I橫流的人們不停地磕頭。他們由衷地高呼著：“公義王萬歲！公義王萬歲……”宋啟愚擺手道：“本王最后還想說說對列位的期待。你們也明白，人性在現實面前往往是靠不住的。故此，在我們革新的過程中，我要求你們繼續加強策略建設，完善制度國法，團結朝臣屬員，謹慎用權施政。從而，使我大周最終能夠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地盡其產，貨盡其利。你們，能遵行本王的這項諭令嗎？”大臣們再次磕頭齊喊道：“能！我們謹遵王爺的諭令……”

在這番訓話結束之后，宋啟愚命人在王府里盛排宴席招待到訪的疆臣故舊。人們交流攀談、行令吃酒，極盡歡樂。

轉眼過了上元節，各地的大員陸續辭京返任，唯有二公子宋承宸象沒事人一樣，每日除了拜會朋友，就是纏在父母身邊插科打諢、裝傻充愣。

這日要用晚飯時，宋承宸和曹可用一邊一個架著宋啟愚進了后廳。宋承宸笑嘻嘻地叫道：“阿媽，鵝老豆崗，佢餓了。哩做了乜好食嘅？”看韓麗華一臉疑惑，曹可用忙說：“這孩子，又拿番禺話逗你呢?！彼纬绣钒迅赣H扶到正座上，笑著說：“我娘的語言能力還是很強的。她明白阿媽和老豆的意思，只是聽不懂我后面的話罷了?！彼址讨赣H和曹可用坐在父親身邊，接著說：“這番禺話確實難懂，不但音調不同，就連用詞也不一樣。上個月，我跟著爹爹去御前軍巡視。劉戈將軍讓人問我王爺中午想吃什么。我當時正要跟幾位將軍賽馬，就隨口答了聲‘鵝母雞鴨’，誰成想，到了中午，這滿桌都是燉雞、烤鴨和燒鵝?！辈芸捎霉笮φf：“宣道，要不是去了趟番禺，我肯定也叫廚子這么準備?！表n麗華摸著兒子的頭，愛憐地說：“你呀，都是當爹的人了，還這么頑皮?！彼纬绣钒缌藗€鬼臉說：“就算我活到了七十，在爹娘和義父面前，也還是兒子嗎?！彼螁⒂藓俸傩α诵?，吩咐說：“先吃飯吧。為父一會兒還有公文要批閱呢?！彼纬绣访ζ鹕碚f：“遵命。兒子這就給您盛飯，盛得多多的。爹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呀?！?/p>

至夜，處理完政務的宋啟愚在返回后院休息時，看見兒子房舍里的燈還亮著，便敲門走了進去。宋承宸趕緊上前施禮問安。在說了一些閑話后，宋啟愚問道：“宸兒，你進京也有兩個多月了，什么時候返回番禺呢？你的貿易署每年盈利過千萬，事情繁雜，業務眾多，可容不得你悠閑自在啊?！彼纬绣肺⑽⒁恍φf：“不打緊的，貿易署的運作已經上了正道，又有錢若水、姜元廷和張家奇他們照應著，出不了大亂子。兒現在只想多陪陪爹和娘，盡量盡些孝道?！彼螁⒂掭p輕點了點頭說：“兒子長大了，知道父母的恩情了。不過，爹還是希望你早點回去，畢竟，國事大于家事啊?！彼纬绣吠赣H的滿頭白發，說道：“爹的心思兒子明白。只是，兒的想法爹卻不一定清楚。兒子現在最在意的不是別的，而是您的身體。過去的一年，您這頭發幾乎全白了。兒子不是小孩子了，您心里的痛苦，我能體會的出來?！彼螁⒂尥蝗挥X得心里熱乎乎的。他沉默了一下，仰頭說道：“爹不是脆弱的人，能撐得住。倒是你啊，最被我看重，也是爹最想拉回身邊的親人。只要你再立些功勞，我就把你調回中央。到那時，你要什么職務，為父是可以考慮的?！彼纬绣泛呛且恍φf：“高位非我所欲。何況，那樣還會讓人懷疑我跟大哥有爭功搶位的心?！彼螁⒂捭读艘幌?，笑著說：“你這個孩子啊，能立功那是你的本事，不干兄弟相爭的事。難道你不想回京享福嗎？”宋承宸攀住父親的肩膀說：“不瞞爹說，兒在少年時就給自己定下了四大目標?！彼螁⒂尬⑿χ鴨枺骸澳愕拐f說看?！彼纬绣防事曆缘溃骸斑@一嗎，兒要提升自己，明辨是非，格物致知，掌握本領；第二，兒愿父母康健，侍奉堂前，共享天倫，世代歡樂；第三，兒要大展宏圖，報效世間，為民用命，廣布恩澤；而最后，兒卻想超然物外，擺脫羈絆，與天地為友，與自然同在?！彼螁⒂薜膬刃钠鹆瞬?。他回想起自己十七歲時與太公閑聊，似乎也說過相同的話。他抓住宋承宸的手，慈祥地看著兒子說：“此子與我年輕時真是太象了。也許，是我在王位上待的時間太長，以至于竟不知道‘自在’是什么滋味了?！彼纬绣范紫聛?，扶著父親的膝蓋，溫言說道：“繁重的政務，復雜的人心，巨大的壓力，強烈的擔當，一直都在推著您急速向前，連喘口氣的工夫都不給您留。幾十年中，您抗擊外侮、治理地方、清剿叛逆、入職中央、革除弊政、改善民生、發展經濟、鼎定太平。您太累了！”宋啟愚撫著兒子的頭，沒有說話。宋承宸接著說：“父王，此次南下，兒子想邀請您和娘還有我義父同去番禺，使您遠離政務一段時間。您看可使得？”宋啟愚凝神想了想說：“似乎，也沒什么不可以。一則，朝里有再造和承循他們理事，很令人放心；二則，朝廷可借此激勵南方子民，加快嶺南的發展；三則，我也可遠離權力漩渦，放松一下疲憊的身心；四則，宸兒還能表達孝道，享受天倫?！彼纬绣饭恼葡驳溃骸澳歉竿跏谴饝獌鹤恿?？太好了。父王就是父王，有魄力，有高度，有擔當……”宋啟愚打斷他道：“哎，你這孩子，嘴別這么甜。我還得跟你母親商量商量再做決定?！彪m然嘴上這么說，但宋啟愚心里清楚，他已被兒子說動，做了南下番禺的決斷。

陽春雨后，空氣清新。宋啟愚坐在伍名的墳前，手撫著墓碑，低聲念叨著：“伍名啊，把你葬在這里是我下的命令。這峴山北望襄陽、東臨漢水、背靠群峰、花木成蔭，是塊風水寶地??！以前，我被公務所累，一直沒來看你。你莫相怪。這不，今天，不但我來了，還把晉兒帶來了。他現在是我的侍衛，將來準有出息。你就放心吧?！彼蛟谀骨?，哭祭先父的伍晉和一旁陪祭的宋承宸和申魯，感慨地說：“伍名啊，孩子們都長大了，做事有模有樣的，剛才他們還幫著我給你清掃墓園呢。別說，你小子的人緣還真不錯，除了我派來給你看園子的人，這襄陽的父老和駐軍每天都有人來給你燒紙錢和綢絹。在那邊，恐怕你是最富有的了?！笔塘⒁慌缘捻n麗華幫宋啟愚推著背說：“王爺莫傷感。我聽說，咱襄陽的百姓現在都拿伍將軍當真武大帝供奉。人們的生活過好了，又怎么會虧待本鄉的烈士呢……”

祭奠完了伍名，在下山的路上，七八個衣著干凈的農民手提著貢物迎面而來。其中三個老農一見走在前面的宋承宸就愣住了，繼而竊竊私語。其中一人仗著膽子問：“大官人是不是姓宋？”宋承宸疑惑道：“不錯。老伯如何知道？”那老農略顯激動地說：“那，您是宋青天宋知州的什么人呀？”未等兒子答話，公義王已經來到了近前。他微笑著言道：“鄉黨，這是我的兒子，名喚宋承宸?！睅讉€老農上下打量著宋啟愚。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把手里的貢物一扔，拜伏在地，哭喊道：“是宋大人??！是我們的宋青天??！您回來了，小人不是做夢吧！”宋啟愚命兒子把幾人攙起來，笑著說：“此次我途徑襄陽，不愿勞師動眾，就只通知了省里的警巡督辦，不成想還是被幾個鄉黨認出來了?！币粋€老農顫抖著手說：“宋青天啊，您這頭發全白了。小人，小人是趙二順。當年，您在審牛舌時施給我家的恩情，小人就是幾輩子也報答不了??！”另一個老農也哭叫道：“宋青天，我是苗子呀。您為小人伸冤的樣貌，小人永遠都記得。剛才一看見公子，我還以為，我還以為是您回來了呢?！迸赃吪侄斩盏睦限r拍了苗子一把說：“什么你以為。咱宋青天，啊不，咱公義王是真的回襄陽了?！彼螁⒂匏涯c刮肚地想了半天，才說：“你，你是村里的那個，那個……”老農現出高興的神色，拍著左右的人說：“我就是那個里正啊。你們看，咱宋青天，咱公義王還記得我呢。咱們所有人現在過的太平日子，可都是公義王賜予的呀！”宋啟愚見幾個農民非常熱忱，于是便坐在路邊向他們詢問起了地方的狀況。當了解到襄陽的百姓如今衣食無憂時，宋啟愚慨然說道：“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咱荊襄人的收入大幅增長，生活也算有了保障，我心甚慰啊?！弊詈?，宋啟愚壓低聲音說：“既然鄉黨們要去祭拜伍大將軍，祈求家里人的平安，我就特許你們進園燒紙。另外，本王此次是微服暗訪，你們回去可不要暴露我的行蹤啊?！睅讉€農民不停地點頭答應著：“公義王放心，您的話就是皇王圣旨，小人們全都聽從?！?/p>

四月末，宋啟愚登上了分界南北的重要山脈——雄奇險峻的騎田嶺。在跨越折嶺關時，他回望北方壯麗的山河，心中騰起了無限的豪邁。他屹立山巔，慨然吟道：“我聞騎田峰萬壑，登臨峭壁嘯長風。江淮黃泗開化早，萬姓已浴太平中。趙越臣服漢皇遲，五嶺阻滯北粵通?？珀P不為荒唐事，發展民生第一宗?！蓖肷鸀閲鵀槊?、從無茍且營營的父親，宋承宸瞬時淚流滿面。他暗暗地下了決心，一定要盡己所能，讓父親舒享高壽，安度晚年。

盛夏時節到來后，一柄柄碩大滾圓的荷葉把流花湖的表面鋪得滿滿的，還有一枝枝吐露著清香的蓮花也亭亭地出水，或昂首盛放在碧葉之間，或含苞鼓脹在綠波之上。已在粵地考察了一個多月的宋啟愚，悠閑地坐在水邊的涼亭里，邊喝釅茶邊觀賞周圍的景致。他先取過一顆荔枝吃下，又接過夫人剝好的熟菱角嘗了一口，點頭說道：“味道香甜，你也嘗嘗。還有可用，魯兒、晉兒，都拿著吃。早知南國物產豐富，只是沒想到如此繁盛，有些水果竟然能結兩季。還有這城池建筑和地方經濟也超出了我的想象。弓康年和易東這六年干得不錯，值得表彰啊?！辈芸捎煤呛切Φ溃骸板穬鹤龅糜绕浜?，更值得表彰。我向本地人了解過，十幾年前，番禺百姓的生活可是苦得很啊。咱宸兒先派張家奇、姜元廷他們帶著巨款過來，擴建碼頭、鋪整道路、設置商鋪、修造工坊，又與鄰近省份簽訂協議，賒賬代銷，后來還發行了銀票，建起了鐵廠、船廠，這才有了現在富裕繁榮的番禺城啊?！表n夫人心里美滋滋的，又剝了個熟菱角遞給曹可用說：“怪不得弓節度使等人見了宸兒那么客氣?！辈芸捎妹舆^菱角說：“那豈止是客氣啊，都有點畢恭畢敬了。本來我以為他們是看著王爺的面子，可時間一長，我才知道是咱宸兒真有本事。才幾年的工夫，不僅發展了廣東，每年還能給京師上交一千多萬兩利潤?！彼螁⒂薜淖旖俏⑽⑸蠐P。他喝了口茶，漫不經心地說：“這還得歸功于嶺南人肯吃苦。你瞧瞧珠江里的漁民和街道上拉貨的工人，頂著熾熱的太陽，一干就是一天啊?！?/p>

“中。等了半天，你總算咬鉤了?！睆乃厒鱽砹怂纬绣返穆曇?。幾個為宋承宸撐傘、打扇的屬吏紛紛恭維說：“咱總辦就是牛氣。釣了條金色大鯉魚呀。您看看，這可是個吉兆啊?？傓k真棒?！彼螁⒂尬櫭碱^，小聲說：“這孩子的做派有些托大，可不象我呀?！辈芸捎霉Φ溃骸澳転t灑自在又不耽擱正事，有何不可呢！”

這時，宋承宸笑嘻嘻地走過來。他先讓母親給自己揩了揩汗，又從母親手里接過一個菱角，這才說：“天太熱，魚不愿意張口，不過，釣到了一條漂亮魚，也算不枉今日?！彼姼赣H繃著臉，便把頭湊到宋啟愚眼前說：“父王不太高興，一準是說我太張狂，喜奉承，不成器?！辈芸捎眯χf：“你們兩父子還真彼此了解，連對方肚子里想的東西都猜得到?！彼纬绣番F出得意的神情，一邊給父親捏著肩膀一邊說：“我父王乃是亙古未見的風流人物，誰能比得了？不過，我也不差，就是風格不同。象我手下的這些屬員，誰能做事，誰善交際，誰會玩鬧，誰可交心，我心里清楚的很。既然今天是陪著父王出來玩，當然要帶幾個說話順耳的?！彼螁⒂尬⑽⑿α诵φf：“你呀，就會哄人開心?！彼纬绣吠铝艘幌律囝^，又說：“能哄人也是能耐。有時候，紈绔子弟辦事比那認真的人還強得多呢。陶朱公您知道吧，就是范蠡。他在輔佐越王勾踐成就霸業之后，就逃到外國做起了生意，由于頭腦靈活，經營有方，又識人廣泛，很快便成了富甲一方的豪族。后來，他的二兒子在楚國犯了死罪。陶朱公就給郢都的一個權臣寫信，并派自己的長子帶著一車黃金去賄賂那個人，希望對方能幫著救人。陶朱公的長子因常年跟著父親做生意，知道掙錢不易，故而遇事總會小心謹慎。這位大公子到了權臣處，一看院子狹小，房屋低矮，就懷疑對方辦不成這件事。但礙于父親的情面，他還是把信件和金子都交給了權臣。過了一段時間，權臣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大公子就著急了，又去請別的人幫忙。轉眼又是十幾天，楚王有一日突然下了命令，特赦郢都的罪犯。陶朱公的長子大喜，同時又心疼前面付出的黃金。于是，他便再次登門，以‘楚王垂憐，特赦死囚，非他人相幫之力也’為說辭，向權臣討要那一車金子。結果您猜怎么著？錢剛拉走，人家楚王就追加了一道命令，說擾亂楚國秩序者不在特赦之列。就這么著，陶朱公的次子最終被砍了頭。后來，陶朱公反思此事，認為自己根本不該派長子去楚國，而應叫只會吃喝玩樂的小兒子去，那樣，全家一定可以團圓?！表n夫人嘖嘖道：“多可惜，人本來都救出來了。這準是那個權臣因失了金子，丟了面子，向楚王說了壞話?！辈芸捎靡矅@息說：“現實中還真有這樣的人咧！當年，我在東海一庫請人吃酒，連續忙活了一個多月，最后才把鹽業里面的門道摸清楚了?？梢哉f，我那時哪怕得罪了其中一個人，都有可能前功盡棄呀?！彼螁⒂抟埠呛切α艘宦曊f：“宸兒能講出這樣的故事，說明你越來越成熟了。不過嗎……”宋啟愚坐直了身子繼續說：“你之前勸為父急流勇退，我不大贊成。咱大周剛剛經歷了變革，仍需要我引領方向。若為父現在卸任，后人會不會認為我有始無終、不顧大局呢？”宋承宸嗤嗤笑著說：“父親莫當真，我也是信口胡謅。只要您高興，做什么事孩兒都支持?！彼螁⒂揶D過臉說：“你這孩子，油嘴滑舌。還有什么道理盡管說出來，我不怪你?！彼纬绣仿晕⑾肓讼?，說道：“父王，打盤古開天、女媧造人算起，世上經歷了多少代，且代代都有英雄豪杰，而人類也從未因為失去某個圣賢而止步不前。反倒是，堯舜由禪位揚名，泰伯以謙讓立邦，孔子從巡游得道，汾陽因大度全身。從您不愿意稱帝這一件事上，天下人就該明白，父王行事從來就不是為了自己。方今，我大周的制度法令都已齊備，又有童太師和毛太尉坐鎮中央，還有后生們都想為國出力，您完全可以在這種情況下，再創新例，超然退隱，做個自由自在的神仙，同時，也為人間留存一個無法超越的典范?！眱鹤拥脑挻騽恿斯x王。宋啟愚沒有馬上表態，而是緩步踱到涼亭邊，撫弄著臉側的白色蝸痕說：“這里的風景，為父，還要再看看，再看看?！?/p>

打這之后，宋啟愚似乎逐漸失去了對國家大事的關注，而把目光更多地聚焦到了普通人身上。他走進田野，向農夫了解稻米、果蔬的種植情況；他走進商鋪，向商人打聽商品、貨物的買賣行市；他走進工坊，向工人問詢制造產品的工藝水平；他走進學堂，向先生討教古書、典籍里的道理哲言。他的作息越來越規律，他的心境越來越平和，他知道自己其實漸漸認可了兒子的觀點，只是仍然放不下那一絲現實的名利而已。

八月的一天，公義王一行踏足白云山游覽。幾個貿易署和嶺南的官員擁著宋承宸和曹可用嘰嘰喳喳地跑到前面去了，而申魯、武晉等侍衛則在后面遠遠的跟著。宋啟愚拄著竹杖，對夫人說：“年輕時總向往這種安閑的日子，可真得到了又有些惆悵。我這前半生不敢說光明磊落，至少沒做過問心有愧的事情?！表n麗華微微一笑答道：“在我眼里，那些自私的帝王，狡詐的政客，強橫的軍閥，虛偽的先哲，都比不上王爺的一根小手指。您完全配得上萬世萬代的敬仰和安逸舒適的生活?！彼螁⒂藓呛切Φ溃骸拔夷挠羞@么偉大。我不過比那些做下了丑事連兒孫都不敢告訴的鉆營之徒強些罷了。在這個世界上，真正該被頂禮膜拜的只有自然的規矩和人類的法則?！倍苏f話間，天上突然下起了豪雨。宋啟愚向前一指道：“那里有座小亭。我們正可躲避?！庇谑?，夫妻倆快步奔向了山亭。

進了亭子，不過半刻，雨就止住了。此時，天地峰谷之間霧氣繚繞，白云蒸騰。少頃，太陽再次露出了腦袋，并把大束的金光撒在了綠水青山之上。秋風徐來，煙云過眼，宋啟愚忽然心有所悟。他走到亭前，朗聲吟道：“莫怕秋雨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一身功過任說評。料峭金風吹人醒，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也無風雨也無晴?！币髁T，宋啟愚哈哈大笑。他挽住夫人的手，大踏步地繼續向山上走去。

……

轉眼過了許多年，民間出現了各種有關公義退隱后的傳聞。有說他回了光裕，教育兒孫，樂享天倫的；有說他出巡塞外，結好西域，威震北方的；也有說他游歷各地，懲惡揚善，布德天下的；還有說他泛舟海上，經營異邦，廣施恩澤的?？傊?，在后世人民的眼里，公義王創造了一個時代，一個偉大的，輝煌的，超越了所有歷史的極盛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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