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躍淵明鏡臺

山水閑叟約期已至，正值中秋，凈月潭的秋色，好似打翻的調色板，美得驚心動魄，水明如鏡、水清如許，兩岸景色的一動一靜，都被緩緩的水流看在眼里，鐫刻在水面，翻涌在波濤。

慢悠悠行走在此景中的雨歌臺頓感心曠神怡，一身殺伐之氣之前盡斂于心，一粒碎了的佛珠洗去了大半，另一小半在這段時間里，心神寧靜，走出了前塵過往，身心內外，已經平靜得如一潭秋水，波瀾不驚。

此處山清水秀，前方一座茅草屋前，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叟正在煮茶，此人正是山水閑叟曲南星。江湖傳言此人已然九十多歲，此時一見，雖須發如雪，卻面色紅潤，行動間如融入了自然，行云流水，雖緩慢卻毫無年邁之人的滯澀，讓人覺得就該是這般形態。

“一別多年，老前輩別來無恙?！奔词故且幌蚶淠说挠旮枧_，見了這聞名天下，人人敬仰的老人，也不由得心生仰慕。

“原來是西域的流沙影主，較之三年前，影主似乎是溫和了許多?！鼻闲且谎郾憧闯隽擞旮枧_的變化，“今日一見，已像是融入了天地山川之間，身無掛礙了，真是可喜可賀，不如來飲杯茶水，還有些朋友，一會一起共飲”。

雨歌臺不擅言語，落座后只飲著茶水，清香入喉，只覺神清氣爽，曲南星也不打擾，自顧燒水煮茶。

不遠處水邊的涼亭中兩人正在對弈，看上去氣度不凡，都有六十歲左右年紀。一位三十多歲的儒雅男子雙手抱懷靠在庭柱上，打量著二人的棋局。

更遠處一名四十多歲的粗獷男人正盤坐在樹下閉目眼神。青翠的草地上，躺著一位妙齡少女，雙手持著短笛枕在腦后，曬著太陽。

“咯咯咯，別追我了，救命??！”這一聽，雨歌臺不回首便已認出了這是心疼小和尚的聲音，那后面追趕他的定是他那不著調師父半神了。

只見遠處，半神手里抓著一只大蛤蟆，張牙舞爪的想要嚇唬心疼，毫無半點出家僧人清靜無為的風采，關鍵還長著一張美得驚世駭俗的臉，若是不做和尚，想來是萬千女子夢中的情郎，即便是做了和尚，走在人群中，也是女子們關注討論的焦點。

眼見人多，半神也覺得有些失態，急忙丟了蛤蟆，放緩步伐，立刻又變成了一副謙遜溫和，濟世渡人的慈悲姿態。兩種神態轉換，隨意自如，毫無違和感，眾人均覺有趣。

“好可愛的娃娃?！碧稍诓莸厣系纳倥灰姷叫奶?，便發自內心的喜歡。如此天真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可愛娃娃，最是能俘獲少女的芳心?！皝碜尳憬阌H親，姐姐給你吃糖”。

聽到有糖吃，心疼搖搖晃晃奔向少女。少女起身坐在草地上，一把抱住心疼，捏捏臉蛋，摸摸光頭，愛不釋手。

少女從腰間小挎包里翻出兩顆糖果，伸手放在心疼面前?！耙H親姐姐才給你糖吃哦?！鄙倥畼O為俏皮，側臉偏向心疼面前。

吧唧一口，心疼毫不認生，甜甜的在少女臉頰上留下了香吻。少女笑得花枝亂顫，以手掩面，合不攏嘴?；鼐戳诵奶垡粋€香吻，牽起心疼的小手，在草地上嘻笑打鬧。

“半神大師也來了，快請坐?！鼻闲钦泻舭肷衤渥?，沏上一杯香茗。

“大師的佛珠，雨歌臺銘感五內，今后但有所遣，定盡全力?！庇旮枧_這次是發自內心的感謝，以自己最真誠的方式當面向半神道謝。

“遣你干嘛？殺人嗎？罪過，出家人不造殺孽，再請我吃頓飯倒是可以?！卑肷窨偸悄苷Z出不意，倒是讓雨歌臺無言以對。

“原來大師與影主早已相識，那邊幾位稍后老朽為大家一一介紹?！?/p>

茶桌上三人飲茶談論，各自都有心中對自身武學的疑問，當局者迷，相互闡述印證。此三人均是當世武學的頂峰，各自看法都有獨到精妙之處。

曲南星懸壺濟世，辨識百草，常年行走修行于名山大川之間，呼吸草木之精，吐納山川日月之靈，早年修道，清凈無為，自花甲之年辟谷，餐霞飲露，食山中時令果蔬，數十年來只覺身體輕盈，思緒神游，物我兩忘，隱約間似是看到了修行盡頭的那扇門戶。從十年前開始，懸壺天下之時，遍尋心性至純，或武學修為到達人體極限的修行之人，共同印證大道，所以才有了此次凈月潭中秋之約。

半神是苦行僧一脈的天縱奇才，三歲誦經，五歲辯經就能讓師祖啞口無言，八歲熟讀三藏十二部，十歲之時，便全身上下透露著佛性的光輝，百邪不侵體，蟲蛇不懼?？嘈猩闹灾际强嗉憾扇?，行走于時間，歷經萬般磨難，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持三厭五戒。而半神則不同，隨心所欲，無拘無束亦無欲無求，想到什么便是什么，三十歲眼、耳、手、足、心五神通修行圓滿，數百年無人有此成就。

而半神的徒弟心疼，就更神奇了，是苦行僧一脈上代祖師的轉世身。是祖師一百歲圓寂時同時出生的孩子，出生時，亮光照滿了庭院，天生通靈，再兇猛的動物在他面前也會溫順下來。繼承了祖師的全部佛學修為，只是目前年歲尚小，心智未開。若是覺醒了隱藏在身體中的全部潛能，又將是一位名動天下的奇人。

天色將晚，曲南星招待眾人于潭邊涼亭就坐，石桌上盡是山中瓜果時蔬，紅綠相間，橙白交映。便于眾人眾人品茗論道，或以武相交。

曲南星為眾人一一相互引見。

適才對弈的二位，一位是海外來客沐乘風，宗門世代傳承于南海之島，傳聞島上有仙人所刻神奇武學。宗門之人世代不出，潛心修煉。沐乘風為當代島主，島上心法武學已融會貫通，欲行走天下，尋求一絲契機突破枷鎖，到達向往之處。

另一位是天魔教教主沈天闕，是數十代教主中唯一將魔功天魔亂舞修煉到第十層的人物。此人性情邪魅，不光魔功深不可測，亦好琴棋，胸中有溝壑，短短一年便一統天下魔道，與天下名門分庭抗禮。

觀棋的儒雅之人是儒家學府的風云人物顏白玉，出生時口中含玉，有百鳥盤旋于上空。五歲能潑墨，七歲出口成章，常有飛鳥銜來寶石靈芝。儒家學府是天下第一學府，數百年只保持三千學子，每有一人結業別人才有機會進入。當顏白玉進入的時候，便讓剩下的兩千九百九十九人黯然失色，琴棋書畫，文韜武略，無一人可及。被傳為文曲星臨凡，言出法隨。

樹下靜坐的東方小寒此刻也在席間，面容粗獷，身軀魁梧，孔武有力，是鑄劍師一脈的傳承。傳聞千年前的祖師歐冶子鑄一神劍，劍出之時，一劍破空，乘劍而去。鑄劍師每代只收一徒，收徒要求極為嚴苛，每位鑄劍師必須天生親火近火，可與劍共鳴。若能鑄成一柄神器，就能同祖師一般破空而去。

雨歌臺，西域流沙組織的影主，組織創建者不祥，流沙里的殺手個個都是從地獄歸來的厲鬼，有鬼神莫測的刺殺手段，如影子一般難覓蹤跡，如毒蛇一般一擊必殺。傳聞每任影主都以殺氣磨礪心神，亦有秘而不宣的詭異功法。世上只要是影主想殺的人，絕無一人能活。

這時牽著心疼玩耍的少女也帶著心疼從遠處蹦蹦跳跳，盡興而來。

“曲爺爺，師父閉關了，特遣弟子前來赴約?！笔鶜q的少女總是天真爛漫的，“弟子漁歌，見過各位前輩?！闭Ｖ`動的大眼淺淺一拂，向各位前輩長輩施禮?？蓯鄣纳倥偸亲屓巳滩蛔嗉雨P懷的，尤其是這么活潑討喜長相清純的女孩子。修眉聯娟葉葉青，眼波流轉水光澈，延頸秀項，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皓質呈露，如神女輕舞。

少女名聲不顯，可其師亦是了不得的人物，風生樓專門收容世間孤苦無依的女子，傳授樂理，教習武藝，讓女子也可憑自己生存于世。世間的一切聲音都是通過振動發出來的，由風而動，樓主蘇晚琴簫雙絕，一曲肝腸斷，余音透骨寒。能讓弟子替師赴約，想必也是樓主最為看中喜歡的衣缽傳人了，假以時日，漁歌定能如同她的師父一般出彩。

眾人一一相識，曲南星道：“老朽清修數十載，如今已九十九歲，近年來頗有天人合一的感悟，各位都是人間站在頂峰的奇人，特約各位前來，若是能共悟人間大道，也不枉此生了”。

“曲前輩大道至簡，濟世憫人，學府中圣師也常為弟子講述前輩的大德，圣師、先生及弟子無不神往，今日躬逢盛邀，弟子感激不盡?！鳖伆子衿鹕硐蚯闲鞘┒Y，一揖到底。

“沈某雖修魔道，但天下修行殊途同歸，總是追求一個極致，打破自身枷鎖，神游天外，物我兩忘。沈某敬仰曲前輩盛名，也有幸結識在座各位人杰，真是快哉！”素來魔道中人不為江湖正道所容，此次曲南星能打破傳統思想，沈天闕對于這位老人也是極為推崇的。

“仙也好佛也好，貧僧就是來湊個熱鬧的，要是真能看到神仙，那就是天大的熱鬧，也不虛此行了，哈哈～”半神總是能有與常人不同的思維。

“老朽幾十年清修，與大師還是差了境界，大師無欲無求，已是人間真佛了?！鼻闲怯芍跃磁灏肷竦木窬辰?，修行之人都向往的極致，在半神看來，竟不值一提，毫無念想。

“前輩謙虛了，貧僧是沒有拘束慣了，哪有什么境界不境界的，我認識佛，佛不認識我，哈哈，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半神這副嘻嘻哈哈的樣子，也讓氣氛活躍許多。

在座的人物平時都是凌駕于世人之上的，各有性情傲骨，哪有那么容易相與，半神的神態也讓眾人輕松了許多。

“沐某久居海上，平素也是常與親友弟子印證修行，此次得見諸位英豪，亦是三生有幸。適才沈兄的棋道也是讓我大開眼界，沐某精研仙譜多年，在沈兄手下也討不得半點便宜?！便宄孙L一身雪白的直襟長袍，腰束月白祥云紋腰帶，雖五十多歲，常年修行卻也有三十多歲男子的英氣，頗有仙風道骨的味道。

聽沐乘風所說，島上竟真有仙人遺跡，倒是令眾人耳目一新，驚訝不已。

眾人放開拘束，各抒己見，各自的感悟與困惑與眾人相互印證。因為都是巔峰人物，每人的武學道路又各不相同，此時相互交流的都是最精深的武學至理，各自收獲頗豐。

山水閑叟的悲憫兼濟之心，半神和尚的恬淡無為，沐乘風的飄渺出塵，沈天闕的霸道瀟灑，顏白玉的圣賢清朗，東方小寒的堅韌執著，漁歌的天真無邪，以及雨歌臺的孤傲冷靜。各個風姿卓越，這一批人足以照亮整個時代。

“清談總是無趣，先前與沐兄手談，棋逢對手，不如再見見手上深淺?！鄙蛱礻I極為豪邁，爽朗道：“雨影主，我是阿修道魔，你是地獄厲鬼，不如魔鬼大戰一場如何”？

雨歌臺西域稱王，早已找不到對手，現下聽沈天闕此言，正是求之不得?！吧蛐种哉衔乙?，雨某盡是殺人的手段，沈兄又是嗜血的魔主，今日放手一搏，戰個痛快?！?/p>

“哈哈，痛快，雨影主的性格與我沈天闕正是同道中人，快人快語，毫不做作，若是說一句點到即止，倒會叫我毫無戰意！”沈天闕興奮至極，周深外放的氣息使平靜的潭水也蕩起一絲波紋。

雨、沈二人皆是離經叛道的思維，卻又各有風格，一魔一鬼相遇，總會激起別樣的氛圍。

二人躍出涼亭，隔了三丈多遠遙相站立。沈天闕一身凌厲的氣息讓周圍的空氣都加速了流動，一襲黑色長袍無風而動，須發皆張，經過剛才的一番感悟，此時的狀態已達到了巔峰。

而雨歌臺卻恰恰相反，在黑夜的籠罩下毫無氣息，如一團黑影，在夜色中潛行，此時的雨歌臺也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狀態，從沒有一刻有如此的放松。

中秋月圓之夜，人間武道已到極致的人物從早至晚論了一天的感悟心得。凈月潭邊，兩位武學宗師的殊死較量一觸即發。漁歌揚起短笛湊近嬌嫩欲滴的唇邊，悠揚悅耳的旋律回蕩在這一片天地間，倏爾曲調變幻，肅殺之音陡起，伴隨著秋季的蕭瑟，此刻一片荒涼。

就在此時雨歌臺動了，月光下的人影一閃，忽地消失不見，像是融入了這片夜幕，也融入了這片空間。沈天闕神情一凝，率魔教大軍南征北戰，他從未見過如此快速又詭異的身法武功，這不得不讓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瞬間將天魔亂舞的功法發揮到了極致，頃刻間狂風呼嘯，月光照射下的陰影里像是遍布魔影，掙扎怒吼著，真氣布滿全身，籠罩著渾身上下，腳邊的草皮也被勁氣震蕩在三尺之外。

雨歌臺借著夜色的遮掩，隱匿于光影之中，快速輾轉騰挪，突然間出現于沈天闕身后。沒人知道，在眾目睽睽之下，他是如何來到沈天闕身后的。

沈天闕只覺腦后陰風陣陣，他身經百戰，雖驚異卻不慌亂。毫無征兆地向前平移半步，將渾身功力凝聚于雙掌之間，剎那間身體向后仰去，奮力擊出雙掌。雖沒看見雨歌臺人影，他確信，對手就在他雙掌籠罩范圍之內。此掌力雄厚，可開山裂石，若人被擊中，必定骨斷筋折，臟腑破裂。

沈天闕反應之快，應對回擊之精準，讓雨歌臺驚詫不已。雨歌臺出手只需一擊便能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如今已發揮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最快速度，毫無聲息的靠近，發出了致命一擊，對著沈天闕的后腦，右手推出了最簡單有效而迅速的一掌，只要被擊實，必定腦漿炸裂，一命嗚呼。

漁歌的笛聲愈發急促，場外的空氣也更加寧靜，眾人心弦緊繃。二人一出手便是全力以赴，毫不留手。

雨歌臺最樸實無華卻是最有效擊殺的一掌迎上了沈天闕天魔亂舞十層最氣勢磅礴的一擊。

雨歌臺必殺的一掌未擊中目標要害，未能取人性命便算是一個殺手失敗的一次襲擊，即使左手的一掌勁氣透過沈天闕雙掌的間隙，從下方擊中對方背部，也不足以斃殺對手。

“砰”地一聲，二人掌力交擊，一陰狠凌厲，一狂暴雄渾，兩股內力在接觸的一瞬間撕碎了空氣，氣爆聲震耳欲聾。

雨歌臺如一片落葉般飄飛了出去，他的武功是以殺人為主，正面的交鋒終是落了下風，天魔亂舞狂暴絕倫的內力將他震飛了出去，一口鮮血隨著他飄飛的身形，灑在了草地之上，雨歌臺踉蹌落地，仍止不住余力，倒退數步才堪堪站穩。

沈天闕使出了畢身所學的全力一擊，無人可擋，若是對方沒有高深的內力，一掌抵消了大半掌力，恐怕早已不是被震傷吐血了，而是在他的掌下形削骨碎了。而此時的沈天闕也不好受，被雨歌臺左掌陰狠內勁隔空擊中左背，勁力透體，即使有渾身的罡氣護體，左肩胛骨在接觸的一瞬間就已經骨裂，一絲陰涼入骨的寒氣在自己體內亂竄。雖雙腳穩如泰山般站立未動，也是一口鮮血噴灑而出。相較之下，算是略勝一籌。

此戰毫無花哨，二人都是用盡了全力，一潭秋水也被二人相交的一掌震得波光粼粼，如一面明鏡破裂，鏡中圓月，更是被分割成了無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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