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青草花籃：曲麗華為母則剛

寶劍鋒自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勤勞美麗的彩蓮來自高密東北鄉——那兒誕生了第一位中國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他的名字叫莫言，原名管謨業，2012年10月11日，瑞典文學院宣布中國作家莫言獲得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莫言為高密東北鄉父老鄉親帶來了榮耀，高密東北鄉的父老鄉親們為他自豪與驕傲，高密東北鄉的父老鄉親卻為彩蓮犯愁，原因是，彩蓮三十歲的哥哥和十七歲的弟弟，兄弟倆像莫言小說《白狗秋千架》里姑姑的丈夫和三個兒子那樣，都是啞巴，弟弟出生不到十天爹到縣城賣魚出了事故猝然離世，娘受到刺激得了月子病，做完月子病情更加嚴重，整天無精打采長年臥床不起，熬到弟弟七歲那年，娘永遠地離開了彩蓮和他的啞巴兄弟，自從世界上沒了爹娘，彩蓮輪為家里的主心骨，對于彩蓮本人來說，活在這個特殊家庭里分分秒秒都是一種煎熬，家里的里里外外上至種地買種子下至吃喝拉撒，油鹽醬醋茶，一針一線一絲一縷，全靠彩蓮操心置辦，沒有誰來替她分擔肩上的重擔，本家族里流淌著共同血脈的親人們都躲得遠遠的，唯恐被招惹上麻煩，本家族親人的冷漠態度狠狠地給彩蓮上了一課，彩蓮無心計較，不知不覺她已經適應了——彩蓮剛剛適應本家族親人的冷漠無情，緊接著迎來了另一個致命的打擊，給彩蓮帶來致命打擊的不是別人，是彩蓮的一個舅舅，彩蓮這個舅舅真夠狠心呀，差點兒將彩蓮置于死地，舅舅美其名曰是為了彩蓮的哥哥好，舅舅先斬后奏串通好安丘磐石鎮某個人家——他們家里有一個瘸腿兒子和一個獨眼女兒，兒子三十二歲，女兒二十二歲，舅舅獨自作主用彩蓮給她啞巴哥哥換親，哎呀，現在的時代是高度文明的時代，舅舅竟然翻起換親這套老黃歷來，彩蓮聽說之后堅決反對，態度強硬，彩蓮果斷地拒絕道：“舅舅，我的親舅舅，你再不許提換親倆字，我聽著惡心，你這叫白日做夢！”彩蓮對換親的態度竟然如此剛硬倔強，這大大出乎舅舅的意料之外，在舅舅眼里，彩蓮說話和風細雨外表柔柔弱弱，舅舅壓下心中的怒火心平氣和同時不失嚴厲地告訴彩蓮：“外甥閨女還是年少輕狂，怪我沒有提前和你商量，我向你誠心道歉！換親是咱們祖先留下來的優良傳統之一，相信你沖動過后就會服從舅舅的安排，你這樣做，你的爹娘在天之靈也會為有你這樣一個閨女自豪，你更應該為自己的高尚行為自豪！”舅舅對等換親的態度代表了大部分人的觀點，在高密東北鄉及其相鄰的鄉鎮，換親風俗歷史悠久源源流長，其形式分為兩轉和三轉，顧名思義，兩轉就是兩家互相交換閨女兒子，比如說，甲家和乙家兩家換親，甲家的閨女嫁給乙家兒子，乙家閨女嫁給甲家兒子，這種換親方式有一個弊端特別明顯，那就是有了孩子之后彼此的稱呼不好界定；三轉恰好解決了有了孩子之后彼此稱呼不好界定的問題，顧名思義，三轉就是三家互相換親，咱們可以假設參與換親的三家為甲乙丙，正確的動作方式如下：甲家閨女嫁給乙家兒子，乙家閨女嫁給丙家兒子，丙家閨女嫁給甲家兒子。

彩蓮接受了舅舅的道歉，但堅決拒絕給啞巴哥哥換親。

此計不成再生一計，明的不行來暗的，舅舅可不是吃素的，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彩蓮的腳下聲淚俱下可憐兮兮地請求彩蓮：“好外甥閨女，為舅舅的已經向人家打保證，說你一定會同意見面，人家揣著一個熱罐子等著見面，求你幫舅舅這個忙吧，你就去和人家見一面，做做樣子配合一下，要不然舅舅這張老臉往哪里擱，只要外甥閨女出面，人家就不會把舅舅當成騙子看，到時我可以隨便說個理由，把這門換親吹了，就這么簡單?！?/p>

彩蓮靜靜地聽完舅舅的話，心想，見就見，有什么關系，那么多人見面他們還敢把我怎樣？想到這里，彩蓮告訴舅舅：“好吧，我和他們見面?！碧煨约兞嫉牟噬彯吘鼓贻p幼稚，她哪里猜想到舅舅無恥的陰謀詭計。

初春的一個晴朗正午，花香撲鼻百鳥歌唱，按照舅舅的精心策劃彩蓮和她的啞巴哥哥以及參與換親的姐弟二人在舅舅家里見面了，換親的那一對獨眼姐姐瘸腿弟弟說話語氣很友好，這一點出乎彩蓮的意料，在舅舅的總導演下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舅母早早泡好的茉莉花茶芬芳撲鼻，長方形飯桌擺在東屋大炕上，茶壺茶碗擺在飯桌上，五個人圍桌而坐喝茶，喝了一會兒，彩蓮的啞巴哥向舅舅打著手勢說去小便，舅舅笑著揮手指揮：快去快去！完事后馬上回來。彩蓮的啞巴哥哥前腳剛走，那個獨眼閨女說她的腿坐麻了，想到天井里溜達溜達，舅舅笑著說：去吧去吧，溜達一會兒回來吃飯，獨眼閨女動作麻利地下了炕，走出屋子，舅舅獨自言語著，我的笨蛋老婆應該炒好菜了吧，該上菜了，我這個笨蛋老婆屬懶老婆的沒錯，非得趕著才行，舅舅說完咚地跳下炕，穿好鞋子從屋子里走出去了，彩蓮驀然發現，屋子里只有她和陌生的瘸腿男人，彩蓮的內心無比慌亂，她急忙下了炕穿好鞋子抓住門栓準備開門走出往屋子，彩蓮的手剛放到門栓上，就聽到東屋門外面咔嚓一聲響，是舅舅拿出他口袋里早已備好的大鐵鎖從外面鎖緊了屋門，彩蓮雙手握拳用盡了吃奶的力氣使勁拍打著大門，歇斯底里地喊著叫著：“開門——給我開門——開門！”就在彩蓮這樣無助的時刻，瘸腿男子開始向彩蓮發動了殘酷無情慘無人道的侵犯，他的腿瘸了，但他的胳膊似乎比正常人還要靈活，他伸出粗壯有務的胳膊，老鷹捉小雞一樣撲向身體瘦弱的彩蓮，情況突然變成這樣彩蓮恍然大悟，自己上當受騙了！這一切都是舅舅早就策劃好的，舅舅的良心讓狗吃了，噢，也許舅舅天生的沒有良心。彩蓮大聲喊著叫著根本無濟于事，她一扭頭看到了明亮的窗外，看到了窗臺上擺著的那根粗壯短小的木棍，那應該是舅母用來敲腿的，舅母走路多了就會腿疼，用木棍敲打敲打就好了，彩蓮穿著鞋子迅速爬上大炕，拿起木棍使勁敲打著窗戶，她希望砸斷木頭窗欞輕松爬出這間即將罪惡的屋子，窗欞子太結實，砸不斷，這時候，瘸腿男人已經爬上了大炕，他再次伸出胳膊雙手惡狠狠地抓住了彩蓮的胳膊，這個陌生的身體殘疾的男人，已經變成一條瘋狂的野狗，他雙手抓住彩蓮的手腕將彩蓮的胳膊扭向背后，彩蓮痛疼難忍，她茫然無助地趴在大炕上不知道如何是好。彩蓮細胳膊細腿，身子還沒有發育完整，四肢纖細像個孩子，可憐的彩蓮！可惡的瘸腿男人！瘸腿男人實在囂張至極，他驀然伸開屠夫般的雙手快速抱起彩蓮讓她面對著自己，僅用左手便抓緊了彩蓮雙手的手腕，瘸腿男人用他的右手解開了彩蓮的腰帶，后面發生的事情作者不忍繼續描述，慘不忍睹！作者不忍心描述是不想玷污世界上存在著的純潔的靈魂，光天化日之下，彩蓮被迫奪去了貞操，她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女孩子嬗變成了一個女人，惡夢結束了，男子洋洋得意地哈哈大笑，邊笑邊說：“老子得逞了！你是老子的人了，今后乖乖聽老子的話?！辈噬彌]有哭，彩蓮也沒有笑，她整理好自己凌亂的頭發，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呆呆地坐在炕沿上，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與自己無關，她明白自始至終一切都是舅舅親手策劃，彩蓮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鋼鐵般的現實逼著她必須相信，是的，是自己的舅舅，母親的親弟弟策劃的，娘在另一個世界知道發生的這一切嗎？舅母知道嗎？啞巴哥哥知道嗎？娘在另一個世界，她大概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什么，舅母和啞巴哥哥肯定早就知道，他們是一伙的，他們齊心協力策劃好了這一切，“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瘸腿男子興奮地唱起來了，他哼著歌曲坐在了彩蓮的身邊，抬起手來剛想摸彩蓮的頭發，彩蓮一把打掉了他的手罵道：“畜生！滾開！”

這時候，鐵鎖打開了，屋門從外面推開，舅舅大步邁進屋子，他若無其事地看著彩蓮看著瘸腿男人，笑道：“飯菜都準備好了，你們到西屋吃飯去?！比惩饶腥撕途司宋卮蛑泻?，一瘸一拐地跟在舅舅身后走進了西屋，彩蓮擦干仇恨的眼淚走進了西屋，她的啞巴哥哥和獨眼閨女早就坐在大炕上飯桌前，舅母站在炕前發筷子，飯桌上擺著四個菜，分別是：芹菜炒肉絲，豆腐炒大蔥，雞蛋炒黃瓜，白菜炒粉皮，當年的鄉村這絕對算得上豐盛，豐盛的午餐，除了菜，飯桌上還有六碗冒著熱氣的清湯面，舅舅和瘸腿男人脫掉鞋子爬上炕，緊挨著坐在桌子前，彩蓮和舅母穿著鞋子坐在炕沿上分別坐在飯桌兩邊，舅舅看一眼桌上的菜大聲吩咐舅母：“快拿高粱酒來，這么好的菜肴哪能不喝酒！”舅母放下筷子急忙走出屋子拿來一瓶高粱酒，并親自擰開酒瓶蓋倒了三茶碗，畢恭畢敬地擺到三個男人面前，男人們開始劃拳喝酒，大聲說笑大聲罵人，還抽著鄉村難得一見的將軍煙，舅母和獨眼閨女大口吃起來，總之，除了彩蓮，人人歡天喜地，人人像凱旋而歸的英雄興奮無比，大家心里仿佛一塊石頭落了地，踏實多了，順利完成了計劃，換親的美事板上釘釘，成了！事情就這樣成了，不費吹灰之力，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這就叫先斬后奏，你彩蓮腿不瘸眼不瞎不聾不啞管個屁用，還不是乖乖地就范？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和這群殘廢生而平等，你彩蓮再年輕長得再美，現在已經失去了貞操，你彩蓮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借著酒勁，瘸腿男人帶頭說起了黃色笑話，舅母和獨眼閨女笑瞇瞇地聽著，彩蓮聽著他們的話看著他們像小丑一樣的表演，恍若夢中，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喝了半碗清水便悄悄地走出了屋子，忙著吃喝玩樂的人產沒有誰勸彩蓮吃幾口熱乎飯再走。

彩蓮恍恍惚惚地走出舅舅家踏上了回家的路，陽光暖暖地打在她的身上，曬掉了瘸腿男人留在她身上的臭味，陣陣小鳥的鳴唱傳進彩蓮的耳朵，喚醒了她麻木的心，天空多么遼闊，小鳥的歌聲悅耳動聽，親切的大自然賜予了彩蓮新生的力量，彩蓮重新活了過來！剛才的彩蓮仿佛死掉了一般，彩蓮走著走著抬頭看看遼闊的天空，告訴自己，忘掉那些惡心的畫面，權當作了一個惡夢，夢中醒來就徹底把那個夢忘掉！忘掉那個畜生不如的瘸腿男人，權當他已經在地球上死掉，權當自己被一條瘋狗咬了，人被瘋狗咬了難道還會反咬瘋狗一口嗎？肯定不會的，那多愚蠢。

彩蓮的少女時代結束了，在一場狂風暴雨般的暴力中嘎然而止。換上一個普通的鄉村閨女遭到如此可怕的風暴從此以后她變得逆來順受任憑命運的擺布，別人讓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對那些強于自己的人她會言聽計從，從此以后，她會失去抗爭能力失去對未來的向往，只有絕望與她形影不離，她的心里只有暗無天日的昨天再也沒有了明天，明天是什么？度過今天就是明天，總之，普通的鄉村閨女遭到這種致命打擊會畢生沉淪一輩子生活在黑暗的隧道里。

然而，彩蓮注定與眾不同，不論在什么情況下她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力，她認為不論男女，只要老天爺讓他來到世界上，就是彼此平等的，誰也沒有權力欺壓誰，這種獨立意識的啟蒙源自于彩蓮讀小學時，那年夏天，高密東北鄉的第一個女大學生暑假里和彩蓮一起在縣城煙站打工，有一天晚上約彩蓮到縣城人民影院觀看了電影《簡愛》，那部電影喚醒了彩蓮沉睡的自我。

彩蓮走在回家的路上，血紅的夕陽映照著大地，走啊走啊，彩蓮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當她的腳踏上高密東北鄉土地的瞬間，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像六月的滂沱大雨傾盆而下，熟悉的莊稼為什么徒生出一份陌生感？再抬頭看看遠方熟悉的地平線，看看故鄉熟悉的夕陽，彩蓮也好像不認識了似的，淡淡的憂傷驀然涌上彩蓮的心頭，她在故鄉的莊稼地里獨自站立著，雙腿像灌滿了鉛沒有了絲毫的力氣，在舅舅家里遭遇的是一場惡夢嗎？不！那不是夢，那是真實的肉體和心靈的痛苦，聯想到瘸腿男人魔鬼般猙獰的模樣，一陣劇烈的惡心涌上來，彩蓮急忙蹲下了身子，哇地一聲彩蓮吐了，吐個不停，直到吐出淡黃色的膽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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