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決然

“哦？原來前些日聽聞圣子殿下更改了飲食方式，竟然真有此事？”

“圣子殿下，恕在下直言，您這種飲食方式，似乎不太符合貴族的風范，而更偏向平民一些？”

還沒踏進后花園，薩福便聽到了父親別有深意的詢問。

她有些緊張地往涼亭看去。父親向來是一位堅定的血統論擁躉，對于貴族血脈和生活習慣看的比什么都重。母親去世，自己在圣子宅邸工作后，沒人勸諫的他更是變本加厲，甚至害的弟弟妹妹都沾染上了一些極端思想。

而現在他甚至冒大不韙在圣子面前表露優越和冒犯，即使是圣子殿下擅改常識在先，但是如果教廷執意追究，這一反平日小心謹慎作風的行為會給宅邸帶了巨大災難。

而薩福身旁，與領地民眾自小親密無間的科萊、安妮和平民出身的蕾娜更是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丕平·羅蕾萊，這話我可不能當作沒聽見?！蓖酥潦プ雍蠓降娜退沟吐暤?，他的聲音充滿濃濃的殺意，“如果你不愿意修正你的措辭，我將視其為對圣子大人的蔑視而對你進行直接處罰?！?/p>

被那深沉嗓音冷水澆頭，丕平馬上清醒過來，“誤會，是誤會。我只是對圣子大人的飲食習慣進行勸諫，怎么會是對圣子不敬?！?/p>

“沒關系，塞巴斯先生。我想丕平子爵并沒有惡意?！笔プ拥钕虏]將這小小的爭執放在心上，“飲食習慣而已，合乎禮節就行，沒有高下之分?！?/p>

“為我提供膳食的廚師，為我打掃餐廳的女仆，為我準備食材的農夫……三四點的下午茶，八九點的盛大晚宴，即使我尚且年幼，但也知道背后的辛勞。我身為圣子，總是得到太多而回報太少，如果他們的這一切辛勞僅僅需要我做些小改變就能改善，這何嘗不是我的一種答謝？”

微風下，圣子看著旁邊的花海，目光遙遠，仿佛在看一些他們沒有看到也看不到的東西。

“所謂貴族的風范，難道不是由于杰出與優秀，而具有體諒他人，寬容他人與優先他人的氣度和從容么？我那位優秀的友人蕾娜·卡莉婭，為了家庭無怨無悔地工作，為了朋友又能仗義執言不畏風險，這些品格熠熠生輝，璀璨到讓我相形見絀。我這么做，不過是希望像她一樣，盡我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子爵大人，在任性了那么多年我才明白，一位真正尊貴之人，并不會因為奢華特異的行為自得，而是在舉止與行為中受到別人心悅誠服。就像貴族與平民，生活也許有貧困和富裕之分，但是品性絕對沒有?！?/p>

這……這是那位頑劣幼童的感悟么？這是一位年僅六歲的圣子的心里話么？薩福驚訝地看著那位圣子大人，圣子的發言讓自己的父親數十年的頑固和傲慢一敗涂地，讓他這個死捏著傳統和階級為遮羞布的虛榮無地自容。甚至當圣子大人說完最后一段話，薩福依稀感覺到那個死板固執的父親竟然真的有一些反省。

而旁邊的幾位更是感觸良多?？迫R和安妮兩人本就沒有深刻的階級執念，相反由于平日生活和平民比較接近，對其多有好感，所以才在剛剛丕平充滿偏見的話語中義憤填膺。蕾娜更直接是平民出身，由于工作環境的特殊沒少遭受過歧視與不公，而埋在心底里的不滿和憤怒在剛剛那一刻，被一番話消弭如煙。

明明身份是最為尊貴的圣子，明明堪稱貴族中的頂點。卻偏偏說出自己這位平民的品格讓他相形見絀。蕾娜已經忘了有多久沒被除了安妮科萊以外的人當作普通人一般對待過，在薩福前輩走后沒了照應，其他有貴族爵位的同事更是明里暗里把最艱難的活交給自己，只因為自己和她們不是平等的階級。

平民難道在她們眼里不算人么？為什么明明都是女神創造的人類后代，她生來低人一等？

她很想問那些同事，但是也只是想想，她時常會懷疑是否自己太過異類，以至于對人生來不平等敏感與不滿。明明那些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可她怎么也沒想到，今天會有一個人告訴自己，她的憤怒和不滿沒有錯，而那些千篇一律的也不是標準答案。她更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自己曾經最厭惡最不滿的源頭，代表著傲慢和偏見本身的圣子大人。

她有些迷茫了。其實在一個人猜測圣子是否獨自忍下了零魔力狀態的時候她就有些迷茫。

她還應該繼續恨眼前那個小小少年么？

蕾娜已經有點搞不明白了。

“圣子殿下貴安，許久不見久疏問候，您的身體……還好么？”

在得到女仆許可的反饋后，四人一起走到涼亭。蕾娜三人退至塞巴斯身旁，而薩福則是走到圣子和子爵面前，向小小少年行禮問候。

但是這句問候落在另外三個人耳中則顯得意味深長。塞巴斯看了一眼三人的反應，默默收回目光，也和三人一起等待著圣子的反應。

圣子微微一愣，隨即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甚至往蕾娜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笑容沒有任何陰霾。

“托各位的照顧，我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剛剛的不適只是第一次使用新魔法不太熟練，現在已經恢復如初了，你們不必掛懷?！?/p>

“嗯？圣子大人剛剛原來有些不適么？在下真是怠慢，竟然沒有發現，請容許在下召些醫師過來……”一旁的丕平有些慌張，他沒注意到圣子的異樣，這要讓教廷知道恐怕得責問他懈怠之罪。

“不用?！笔プ右豢诨亟^，態度強硬連帶表情都有一些不安，“我……其實有點害怕醫師，而且適應新魔法是一件難得的體驗，我不想浪費，子爵的好意只能再一次心領?！?/p>

丕平這才松了口氣，會心一笑，口上稱贊圣子有魔法天賦卻絲毫不懈怠，不錯過任何提升自己的機會，心中卻總算有些安定——怕醫師，這才像一個六歲孩子的性格。

而四位少年少女卻心領神會事實并非如此。對薩福問題的回答，對請醫師的抗拒，這些反應徹底坐實了蕾娜的猜測，也讓四位知情者心中蒙上一層深深的愧疚。

我們這是讓圣子大人操了多少心……他明明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卻不得不去忍受零魔力狀態的痛苦，一個人應酬著子爵，在虛脫和昏迷的情況下甚至還努力為平民正名。

他那么驕傲的一個孩子，以前不懂事的時候，別人不經意地怠慢他，都會被懲罰狠狠報復，現在卻主動說出害怕醫師這種幼稚的理由與借口，只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他的不適。只為了讓薩?；謴徒】颠@件事成為今天最重要的大事，受所有人的關注。

“圣子殿下……”安妮抽了抽鼻子，這是一件很失禮的事情，但是一旁塞巴斯看了一眼同樣面露不忍和愧疚的蕾娜與科萊，沒有多說什么。

這個智慧的老人似乎已經猜到了很多。

“我們有機會，得向他道謝?！笨迫R小聲地說道，已然忘了前不久還信誓旦旦表明自己的不信任。

蕾娜點了點頭，目光始終落在那位六歲的孩子身上。不知道為什么，雖然之前知道圣子年紀的時候也曾想過會不會像妹妹一樣可愛，但是在接觸后在蕾娜眼中，那家伙根本不像一個人類，而像一頭沒有感情只有自我的野獸令人厭惡?？蛇@一刻，在她眼中那個六歲的小小少年突然變回了他本來的模樣，在下午的暖陽和清風中甚至有些單薄，讓人無端擔心想為他披件外套。

“圣子殿下?！彼_?？粗矍斑@位曾經讓自己恐懼的孩子，終究是下定決心開口道，“感謝你治好了我的失語。我知道圣子殿下對讓我遭受的創傷抱有巨大的愧疚，但現在我能夠走出房門，和曾經的朋友們一起站在這里也多虧了圣子殿下。我想，您可以放過自己了?！?/p>

她的態度真誠且坦然，眉目間溫柔一如當初剛入圣子宅邸的少女。

一旁的丕平連連點頭。不單單是他，聽到薩福的這段話，所有在場的人都松了一口氣。當年的悲劇屬于一團爛賬，無論怎么處理，要么會傷害薩福的心靈，要么會損害圣子的名譽。在目前圣子誠心悔過道歉的前提下，由薩福主動釋放的諒解，是最好的結局。

即使沒人知道薩福能否真的跨過這道歷久彌新的陰影，但是過去的舊傷疤就是這樣，撕開則鮮血淋漓，掩蓋則腐肉橫生。

這便是最好的處理?；蛘嫘?，或強迫自己，在場的人都滿意這個答案。

除了那個低頭不語的孩子。

“我若是放過自己，誰來放過當初那個無端受累的你?！蓖回５穆曇?，卻沒有傲慢，而是充斥著悲憫和自責，溫柔的如它主人高潔的品格。

“如果施害者一句迷途知返便能抵過受害者漫長的苦痛，那么誰來信仰女神的公理和道義？”

圣子手里捏著那杯花茶，不知道何時已經被灌滿?！叭退瓜壬?，我希望您來見證，接下來的事情，是希羅多德對薩?！ち_蕾萊小姐之前遭受的一切痛苦的悔恨與贖罪，是純粹的道義而不沾染其他，教廷亦不能以此為借口向薩福小姐做出任何懲罰，若是違背，即玷污我的公道?！?/p>

“謹記您的意愿。塞巴斯·何，炎國侯爵，圣子宅邸管家，在此作為見證?！比退節M臉肅穆。他猜到那個驕傲少年要做的事情將多么驚世駭俗，但是貴族的驕傲讓他更愿意去守望而非制止這個行為。

在這一刻他看向圣子的眼神充滿平等的尊重，這份尊重來自眼前這位小小少年將要做的事情，而不是圣子這一高貴的身份。

小小少年安心地點了點頭，輕撫茶杯法陣，一道紅色的火光將杯中的水瞬間燒開，“如果沒有明確法規來保護被害之人的權益，那么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便在此刻應當有其公正和義理?！?/p>

他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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