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司就要開年會了,那種一年一度令人厭倦的年會,每次,我們都會在那間相同的大廳里呆望著一成不變的室內裝扮,坐在一桌桌毫無新意的菜品周圍。臺上,所謂的領導們總是發出同樣的“吼聲”,有人稱其為慷慨激昂、振奮人心的演講,但對于總想偷窺手機屏幕的我們而言,這肆意的“吼聲”似乎和狒狒的“吼聲”沒有太大區別——因為它們都擁有“喧鬧”這一顯著的特質,故而把它們歸為一類。
通常來說,我不大樂意回想以前的年會,因為每當腦海呈現它們畫面的時候,那些相似的場景就會打破時間的界限一齊亂竄,擁擠在我狹窄的腦門中,讓我分不清它們到底是何年舉辦的——去年,前年還是更早?仿佛它們同時上演也不會有人看出拼接的痕跡。因為,它們是那么的一致,那么得整齊。
算了,不能再想了。我將雙手從鍵盤上放下來,電腦屏幕上的光標因我剛剛的失神一直懸停于相同的位置——又是這一模一樣的表格,每周都要統計一遍,除了數字不同之外。我像往常那樣在疲憊之后伸了個懶腰,用力仰起頭來,按住那塊略微凸起的脊椎骨。
腳步聲又接近了,我立刻坐直,害怕因自己懶散的模樣受到批評。部門主管馬小姐走進我的辦公室,我望著她永遠毫無表情的臉,也以毫無表情作為回應。
“知道明天要年會了嗎?”
“哦?!?/p>
“那你的節目怎么辦?”
“什么節目?”
“我們部門跳舞的節目?!?/p>
我聽到“跳舞”兩個字時,忽然陷入了沉默。這么多天了,我一直想躲避它們,但它們卻像幽靈一樣纏繞著我,讓我惡心不堪。但此時,我卻不敢將這種負面情緒表露出來——唯一能讓我暫時擺脫這種厭惡的方式就是面前枯燥乏味的電腦屏幕了。我直溜溜地盯著懸停的光標,它閃爍得格外靈動了,好像歡樂地跳躍起來,我的心也投射到這個光標所在的位置上——雖然只是一小塊地,一個由毛筆書寫的“點”那么大,但比當前尷尬的真實處境要輕松許多。我不覺陶醉其中,微笑著隨光標的閃爍打著“音樂”的節拍,全然忘記了馬主管口中的“跳舞”二字。
“我知道你不愿意,但這也是整個部門集體的活動!”
我佯裝聽不見這些已被提及無數遍的話,其實卻聽得一清二楚,主管的說話聲仿佛被麥克風擴大到了最大音量,正像潮水一樣向我涌來——我心中的節拍停滯了,光標也忽然失去了方才的靈動。
“我說的話你明白嗎?”馬小姐應該是在命令,“部門的同事都排練了三個星期了,只有你一次也沒有參加……”
我吃力地轉過頭去,冷漠地看著她——她一直在啰嗦個不停。我突然想像往常那樣回答“我不會跳舞”,但隨即而來的一定是她一成不變的回應,“大家都不會跳舞,但她們也都去了”;我又想說“我實在不想跳舞”,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她只會回答:“你必須要跳,這和想不想無關……”。
于是,在我思考了若干種可能的回答后,發現自己說什么都是徒勞——我的嘴唇可能微微動了動,就再也不吭聲了。
此時,她正好也說完了話。
我一臉茫然地凝視著她的臉,發現因為剛剛的思緒遺漏了她說話的內容。她不會替我作出決定,認為我的沉默就是默許了吧——好吧,可能真的是這樣,這是她一貫的作風。
而后,她和顏悅色地離開了——這種表情,是只有在我答應“跳舞”之后才會出現的——我剛剛到底遺漏了什么?應是很長的一段話,但期間我什么都沒說,結果卻是馬小姐認定我答應了。我敲了敲腦門,剛剛到底過了多久?
我慌張失措地在電腦的任務欄上尋找著時間——晚上9:58,不,瞬間就跳到了9:59。馬小姐又來了,她提著一套白色的服裝,包裝袋早已破損,衣服應該是被人查驗過多次,又重新放入了包裝袋。放入前卻沒有折疊整理,以至于現在連大致的款式都看不清,只能看到白色的布料上還泛著些許淡淡的黃色,不知是贓物還是衣服固有的花紋。將就些吧,可能就是件簡陋的T恤或者襯衫。
“這是最大一號,你應該能穿”,馬小姐把衣服甩在我的辦公桌上,“也不要你排練了,再說也來不及了。明天表演的時候穿上它,站在隊伍最后面模仿別人的動作動幾下就行了?!?/p>
“這樣啊,”我心想,“如果動幾下就可以的話,當初為什么又要我們排練呢?!钡覒械谜f那么多,嘴唇只動了一下,說了句“哦”。
她總算心滿意足地走了吧。狹小的辦公室里又安靜了下來,我低頭看著“那團”衣服,在包裝袋的表面來回撫摸,感到一種女性的柔軟,又伴隨著一陣作嘔的惡心。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或許是有點累了吧。
二
每夜,加班都是常態,無論事情是做好了還是沒做好,待在這里一定是對的,人們總以為待著就能創造價值,如果沒有價值,就請您一直待下去。
麗小姐輕輕扣了下我辦公室的門,我點頭示意她進來。她很興奮,眼神流露著喜悅(難道是因為明天年會嗎),又暗藏著一點點羞怯的意味。有時我不明白,有些人為什么會把一切都寫在臉上。
“小余,”她喚我,說話聲也很輕,“聽馬主管說,你同意參加明天的集體活動啦。我就說,小余一定不會一直這樣倔強的,只是暫時有些不合群罷了。他其實是想參加的?!?、
也許“我答應參加活動”讓麗小姐覺得很高興吧,我努力將嘴角的肌肉向兩頰拉伸,作出一副常人認為的“笑”的姿態,并以輕聲的“哦”來回答。
她很欣慰,笑著看著我,且在我一旁的凳子上靜坐了一會兒。在未等到我說更多的話之后,她又自己尋找話題,問起我工作的問題來。
此時,我那份表格還沒有做完,主要是馬小姐打斷了我的思路,拖延了我工作的進度,現在麗小姐又讓我不得不擱置手頭的任務。她每問一句,我都竭力用最短的話作答,并且精確無誤,這樣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她離開。
她對我的回答并不滿意,卻又找不出繼續聊天的話題來,我因在她的眼光里看到失望的神色而高興,她終于明白我已經厭煩她了嗎?然而,這種失望卻轉瞬即逝,她是個很有勇氣的女人,繼續以她原本自信的目光注視著我,讓我陷入迷惘。
其實,我真的很厭煩男人與女人這種在心理上的博弈,我害怕被一種類似意志的引力牽制,甚至憎恨!為了結束當前的“較量”,我覺得假裝認輸應該是唯一的良策。
我只好開始偽裝,說些迎合她的打趣的話,她方才收起了剛剛的攻勢。而她眼光中溢出的滿足感竟使我佯裝的笑也無法堅持下去了。
“你總是這樣沉默寡言,不喜歡笑,但心里其實挺好的?!?/p>
這是她的評價,我只能假裝贊同。
此時,我的思維就這般突兀地回到了一年前的時候——同樣的公司,同樣的我,同樣的麗小姐。我一度認為麗小姐是一位美麗的女子,清爽的短發,嬌羞的俊顏,輕盈的體格,但不知為什么,在去年她拒絕我之后,她曾經的優點都不再屬于美的范疇。我只看到一副消瘦的會動的骷髏。
是的,我曾追求過這位“美麗”的麗小姐,但我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時,我總認為自己是做了一件世上最大的蠢事。而在這件蠢事中,我竟然一度保持著對愛情幸福的向往,對生活旺盛的精力以及對未來美好的憧憬。當時的我,是一位愚昧的勇士,在一次又一次的“對麗小姐的試探”失敗之后,竟然毅然決定要飛蛾撲火,進行一場奮不顧身,不計后果的表白。因為有人告訴我:“堅持一定會感動他人,不計回報的全心陪伴才能換回最美滿的結果”。這應是哪個愛情專家說的話,也許還是一位曾經有過類似“情感經歷”,用獨身一輩子來詮釋愛情的最尖端的專家。他們的學說逐漸淪為這個最世俗時代獨身男女最堅定的信條,使得一個延續幾十年的生育制度都被迫終止——不,我竟然在憤怒。冷靜,冷靜,我只能在心理這么想。
反正,我的實踐告訴我,這個信條可以用世界上最粗俗的言語來形容。我失敗了,被麗小姐輕松地拒絕,于是,我沉淪了仿佛幾個世紀的對她的美好幻想和愿望便轟然倒塌了——周遭的樓宇在坍塌,樹木在落雨中凋零而腐朽,枯枝敗葉在狂風席卷之后寂靜而安詳地在一片荒蕪的廢墟中長眠。而這一切的幻滅只來自于她一句輕松的話:“對不起,我有喜歡的人了”。我以為疼痛是必然的后果,然而卻毫無知覺。一個我不知道的“她喜歡的人”,結束了我良久編織的夢。稱它為夢,再合適不過了,因為當我還沉浸在幻想的喜悅時,那個“她喜歡的人”其實早就存在了,那么我的夢的存在究竟是個什么呢?
我站在夢境里的那片廢墟的正中心思忖了太久,時間在這廢墟中似乎是停滯的也似乎正流向永恒,四周的樓宇倒塌之后,一切是多么空曠,世界仿佛露出了它原本的樣子。我突然明白,這些樓宇或許從來就未存在過。如果我們總為未知的存在編織意義,那么真正的存在來襲時,我們總會失望的。我第一次察覺,在廢墟中思考比在樓閣中歡愉要快樂得多。于是,我清醒了過來,好像在某一瞬間頓悟了一種真實性,莫名地,我就這般喪失了往日的激情和執著,像現在這樣冰冷地看著麗小姐。
在她似乎無法停息的笑容里,仿佛包含著去年她“得意”的神情,那種拒絕他人的孤傲、怪僻以及掌控他人的心滿意足。有些女人總是依靠男人的追求而提高身價,總享受著愚弄他人情感的游戲,麗小姐更是如此。否側,現在的她不會這般三番五次地找我搭訕,即使在我長久地冷漠之后,她依舊發動著攻勢。這種攻勢就像一張網,而我是她的獵物,她所做的并非是重建我心中的廢墟,而是把我牢牢網住,再制作成她手中任意操縱的木偶玩具。
“晚上一起回家嗎?”她問(她家離我家不遠,所以順路)。
這個問題我去年問過她多次,但她總以各種不著邊際的理由回絕。如今她反而主動邀請我,好像一只飽食的貓在戲弄一只恐懼驚慌的老鼠。老鼠好不容易跑了一陣,又被貓扯住尾巴拉了回去。
“不了,我還有事?!蔽也辉偈抢鲜罅?,便用她曾經對我的回答來回應。她的臉上露出了出乎意料的表情。是的,我察覺到她也落敗了,落敗得比我更慘。
不知為何,我也品嘗到麗小姐拒絕我時品嘗到的愉悅,那是一種回味無窮的甜美,像甘甜的露珠,在我口中逐漸如霧氣般擴散而彌漫。享受勝利果實的我不等關掉筆記本電腦就將其合上,麻利地裝入包中。在我一聲不響地收拾好東西后,我一把抓住馬小姐給我的演出服,快速沖出辦公室,徑直回家,期間根本沒看麗小姐一眼。
回家途中,我的步伐越來越快樂,自己似乎都能輕盈地飛起來。在這晴朗夜空之下,月光并不柔和,而是分外刺眼。那些白光在空氣中散成白色的霧氣,繚繞在身邊,使我的大腦逐漸迷惘。
三
就這樣,在月光的催眠中,我進入了時間的另一種可能,那是和我所處的世界相似的平行宇宙中發生的事。我篤定在那個世界里,以下的事情正真實地進行著,而我正透過白色的迷霧清晰地審視著它們——它們,真的是真實的,太真實了,不然,在這喧囂繁亂的夜市里,難道還有海市蜃樓嗎?
在那里,我答應了麗小姐的請求,她欣慰地牽著我的手,與我在夜色下行走。我們相互依偎,那里的月光似乎是常識那樣的皎潔而溫柔。我把她領入自己的家,褪去了她的外衣,讓她赤身裸體地被我抱在懷中。月色從窗外投射進來,黑暗的房間里閃爍著星光,如同飛滿了一只只泛著白光的螢火蟲——我們在月光的注視下進行著一場欲望編織的儀式,享受著肉體本質的歡愉。在夜的寂靜中,卻一直播放著人類本能的二重奏,一切樓宇都仿佛重新建起一樣,但我卻在這些樓宇中迷失方向,體會到一種更為深刻的痛苦——我成為了她的奴隸,以及成為了自己本能的奴隸。
云把月光遮蔽了,我和那個世界的聯絡隨之斷裂,但那種歡愉卻如同我剛剛親身經歷了一般,所以痛苦也感受得更為真切。我慶幸我選擇了正確的路,但也對拒絕麗小姐時我的“得意”感到惡心。為什么要“得意”呢,我不愿和她成為同類。
四
終于到家了,我早已精疲力竭了,一整天的工作,而且那個統計表還是沒有完成。我躺在床上,四肢張開形成一個“大”字,閉上雙眸,覺得自己的身心都向四周擴張,不斷延伸。
“對,”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馬主管給我的演出服,我還沒有試穿”。無奈,明天的節目我定是拒絕不掉了。我拿起那包褶皺得面目全非的白色衣服,緩緩從包裝袋中掏出來——它到底是件什么?
“它很大,”我邊掏邊想。逐漸地,我看到了一些網狀的花邊,難道男人跳舞時也需要用女性化的東西點綴嗎?我不懂舞蹈,不敢妄下定論,也許只有一丁點而已,應該無傷大雅。但當我把整個衣服都掏出來時,我的指尖劃過之處,都向我傳遞著一陣陣電流,那種感覺,和我撫摸麗小姐身體的觸感是一個樣子。我的指尖情不自禁地顫動起來,當它們把衣服完全展開攤平在床面上之后,我驚訝地發現,這竟然是一件白色的連衣裙,還是一件碩大的,體態完全變形了的連衣裙。
它的白色在月光的白色中越發刺眼,它還在笑,對,是嘲笑,譏笑我為何要這樣糊里糊涂地答應馬小姐。它是一件有魔力的裙子,仿佛要將人的意志吸收過去。它的這種力量比我見過的任何力量都要強大。它借助著白光的元素形成一條條細微并難以發覺的白色絲線,向我的大腦蔓延過來,而后與我的頭發糾纏在一起,又順著發絲鉆入我頭皮。這些線就這樣飛速生長著,我用盡力量也無法將它們扯斷,而當我尋到剪刀欲將它們剪斷時,我只能剪到眼前的空氣。我明白了,月光是這些絲線養料的來源,光在的地方,它們就一定存在,無法擺脫它們的控制。我拉下窗簾,關上門,期待這樣能減少月光的強度,但白光總能從哪怕最細微的縫隙中鉆進來,而后在狹小的房間里如煙火爆炸一樣散開,星星點點地閃爍,織成一片浪漫的銀河。它們,也像我在另一個世界看到的螢火蟲。
那些白線生長得越發迅速了,我的感覺與知覺也因月光的養料而逐漸放大,便擁有了感知這些線運動的能力。它們慢慢深入我的頭骨,像生命力頑強的植物的根須扎入堅硬的磐石一樣。它們還在深入,一直探到我脆弱的大腦器官,又迅速在腦的表層結成一張網,將其牢牢捆住。
而這一切的過程,沒有絲毫肉體的疼痛,或者說即使是有疼痛我也難以察覺,雖然此時我感覺的靈敏度已經達到最大值。
在這些絲線完成了它們最后的編織后,我便成為了它們的奴隸,由它們自由地操縱。以下的動作,都是以它們的意識而完成的,我沒有任何反抗的權利。
我快速地穿好裙子(它們叫我這樣的),在月光下得意地笑起來,欣賞著這身衣服的得體。我的腦海又忽然自動浮現出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而我對那些演員的動作竟然駕輕就熟,仿佛只看了一眼就全然領會當中的奧義。我欣慰地打開房門,穿著這件“美麗得體”的衣服朝樓下跑去,停留在闃無一人的小區廣場上,我發現我作為男性的性別意識以及羞恥感都被這件神奇的衣服消解了。就算我僅存的薄弱意識提醒我不要繼續出丑,但那些白線就會突然捆住這些想法,把它們扼殺在萌芽之中。
半夜了,廣場上的確無人,即使月光把我照耀得再清晰不過,也不會有人發現。此時,我完全放松下來,任由這身衣服的操縱,或許人只有在被愚弄的蒙昧狀態下,才能活得如此快樂輕松——誠如我當前的狀態。
在它們的操縱下,我的幻覺中響起了年會節目的背景音樂,以前我是多么地討厭它啊,如今我卻跟著它的節奏翩翩起舞來。我的肢體扭動起來,手掌劃過星辰般的白光,步伐輕盈,仿佛在頃刻間便成為了一名享譽全球的舞蹈家。廣場便是世界舞蹈藝術最大的舞臺,白光形成了人形,坐在看不見的座位上成為觀眾,而我站在這種環形音樂大廳的正中央,聆聽到觀眾們如海潮般的喝彩聲和鼓掌聲,它們一層一層拍打過來,讓我享受這人類蒙昧時期最原始的快樂。
于是,我由衷地贊嘆道:“美啊,請你暫停!就讓我再跳一支舞吧?!?/p>
此時,來自現實世界的閃光燈在瞬間把我打向了地獄,衣服的束縛消失了,我重回自己——我發現,不遠的草叢里,有人正偷拍我——閃光燈又閃了多次。我憤怒地沖向前去,但夜色模糊了的我眼睛,讓我找不到那個人。而后,我僅看到一個靈活的黑影一閃而過,應是帶著那臺“罪惡”的相機逃走了。他是誰?難道是個記著?要把他拍到的照片發到某某網站的八卦娛樂新聞上,然后再制作成各種鬼畜視頻,讓觀眾們嘲笑?我氣得發抖,但也無奈,因為我是追不上那個人了。
在怒火消失之后,我才發現我竟依舊穿著那件令人作嘔的連衣裙,在廣場上站立著。一切最初的羞恥感和厭惡感涌上心頭。我跑回了房間,把那件衣服剝下狠狠地摔在地上,卻又不敢把它撕碎。我上身赤裸地跑向洗手間,把囤積在內心中所有的惡心全部吐出來。
我發現,我開始討厭自己。
五
我把那套裙子一直攥在手里,哪怕是年會上同事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的神經緊繃得都要斷裂,有人說他們都能清晰地看到我額頭上暴露的青筋,像閃電般炸裂狀地蔓延。一位上司和顏悅色地問我為什么不動筷子,手一直放在餐桌下,我瞪大著眼生硬地回答:“還要演出,等會再吃”。然而我的目光并沒有朝向他,或許在他的眼里,面前坐著的只是一位癡愣的傻瓜。而我的余光告訴我:“上司很不高興?!?/p>
我壓根記不住這無聊年會的流程,只知道在領導們“吼叫”完畢后,節目就要開始了——于是,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人們并不愿看,卻又不得不看,只有我望著眼前的空氣,仿佛能洞察出氣流運行的軌跡似的。莫名地,我想到一副畫——一群幽靈哀怨地圍坐在篝火邊,它們相互沉默,聆聽著火焰在地獄之風中的吟唱。
“我們要開始了,”馬主管就這般突兀地出現了,拍拍我的肩膀。我沒有看她,在那一刻,我尋到了時空中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我會一動不動,拒絕出演,可惜在現實中,我的本能驅動我站起身,朝試衣間走去。我覺得我走路的姿勢,像機械舞者在僵直中移動著。
部門的女同事們早就換好了衣服,好像這是她們期待已久的時刻,而在男試衣間里,只有我一個人還在思忖,右手撫摸著那個破舊的透明包裝袋——我是部門唯一的男人。
那件白裙子越發小了,將我捆得緊緊的,腰間和脊背上,擠出了凸起脂肪的輪廓。我不敢看一眼試衣間的鏡子,害怕鏡子中的“我”因我一系列怪誕的行為而發出訴訟,毅然決然地沖出玻璃的屏障,舉起手槍打爆我的頭顱。我迅速換衣妥當,恐懼正鞭策我離開另一個“我”的殘暴與殺戮。
我跑啊,跑,白色絲線又進入我的大腦,迅速蔓延。我了解到,陽光更是這些絲線的養料,而且比月光更為肥沃。
“接下來,有請最優雅而美麗的XX部門的女士們,帶來一場絕無倫比的視覺盛宴——請欣賞舞蹈——XXX!”
開始了,我是躲在她們中間才上的舞臺。在走上舞臺前,我畏首畏尾地穿過走廊,抱頭鼠竄,但依舊在她們這張保護屏障的縫隙中察覺到閃過的前俯后仰的身姿,與此同時傳來的笑聲告訴我,那是嘲笑固有的姿態。還有一瞬間,閃過了一人驚訝的表情,他的筷子都從手下滑落下來。我知道,我是這個隊列的異端。
最終,雙腳在臺上勉強站穩了,位置是馬小姐臨時安排的。她兌現了昨夜的承諾,我只需躲在最后一排隨意模仿一下別人的動作即可。麗小姐站在我前面的位置,在換上這身白色的裙子之后,她格外得消瘦了,我甚至懷疑上天賜予她的僅是一副零散的骨架。
背景音樂響起了,而我的耳邊卻再次響起了柴可夫斯基天鵝湖舞劇的音樂,并且音量越來越大,將帶著搖滾節奏的泡泡MUSIC完全覆蓋住。我知道,我腦中的絲線已達到了巔峰狀態,我將立刻步入迷狂,獲得無盡的天賦與才華。
是的,在我此時想象的世界里,或許真實也是如此,不,是一定如此,我就在那么一瞬間成為了世界頂尖的芭蕾舞劇男演員,我曾因在俄羅斯圣彼得堡的精彩演出而享譽世界。我變得苗條,脂肪突然消失,身體輕盈得飄飄然。我踮起腳尖,將麗小姐抱在懷中起舞,我們在這個廣大(狹?。┑奈枧_上旋轉,像一支逐漸升空的竹蜻蜓。而后,隨著旋轉速度的加快,麗小姐因為跟不上我的節奏而擺脫(掙脫)出來。繼而,她一記清亮的耳光聲響起,我知道這只是她幫助我旋轉的助力。麗小姐的右臂宛如一條柔韌的鞭子,而我變成了一個陀螺,在她一陣猛然的抽動下,我旋轉的速度達到了極致,達到了宇宙光的速度,我的身體四周閃耀著絢爛的火花!陀螺落點的足跡如蛇身彎曲盤繞于舞臺的每個角落,觀眾們已經看到了,這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激烈的火焰,是舞蹈的最高境界——我成為了火而非人類。
伴隨著火焰升騰的灼熱氣流,整個大廳的空氣里充盈著激烈的氛圍,人們在向我這位舞蹈大師致敬,這由他們前俯后仰的姿態得以確認。掌聲雷動,一陣又一陣,像錢塘江滾滾逼近的潮水,嘩啦啦,嘩啦啦……
我在陶醉中贊嘆著,一切都是這么心滿意足。
“停下,快停下,”馬小姐的聲音出現了,“你在干什么,余先生!”
“觀眾們看得正起勁呢!”我收起了舞姿,旋轉的慣性讓我調整了好一會兒。在我雙腳站穩之后,我看到部門的同事們都驚訝地躲到了舞臺之下,她們驚慌地看著我,估計是因我卓越的舞姿而驚嘆和折服,而一度“愛”我的麗小姐竟感動的流淚了。
“快下去,節目都被你攪黃了!”馬小姐憤怒道。
我無視這個嫉妒我的女人,昂首挺胸大步跨向舞臺前沿的正中央,向觀眾們鞠躬致謝。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前俯后仰著,聲音也嘈雜得炸開來。
“把那個家伙攆出去!”不知道是誰叫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保安也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們飛速躍上舞臺,以最粗魯的方式把我“請”了出去(他們稱這種方式叫請)。
我被兩位壯漢向大廳外拖拽,而眼淚卻不禁流淌出來,而我并不想哭,只是疑惑一件事:“明明是他們逼著我跳舞的,如今卻要把我趕走,這是為什么?”我想對著大廳中的人群喊出這句話來,但我知道他們聽不見,也不會聽,所以便保持沉默了。
我被趕出了酒店的大門,踉踉蹌蹌地前行,還在思考著方才的問題,卻被一顆最不起眼的石子絆倒在地。不知道何時下過雨,道路的積水沾濕了我白色的衣裙——對,我還穿著那件裙子!我怦然清醒,瞬間汗如雨下,而那些絲線的控制應該也消除殆盡。
我狼狽地在街道上爬行,向家的方向移動,好奇的人們一度把我包圍,我不知道他們到底談論了什么,但我很清楚——這是我一生最屈辱,最厭惡的時刻!但我顧不得心中的厭惡,即使這份厭惡最初從馬小姐、麗小姐,到那件衣服,再由周圍所有的人到我自己,最終已滲透到空氣中飄浮的每一顆沙粒中了。但我究竟顧不得,我只想回家,恢復原本的生活,一切必須得照舊才行。
六
在家的時候,才是我最清醒的時候。我或許是生病了,一直打不起精神,但生病又有什么意義呢?我無聊地打開手機,隨手翻閱新聞資訊,一個醒目的標題出現在娛樂新聞的頭條
“小區一變態男子夜間著女裝跳芭蕾”
我避免閱讀其中的文字,但卻來不及避開當中的照片——一個男人正在月下起舞,臉上用馬賽克遮蔽著。那是我曾經陶醉的時刻,但此刻看卻丑態盡露。
或許連我自己也沒料到,此刻我連之前的厭惡感都消失了,只是平靜地靠在床頭。而后,我關閉了新聞資訊,放下了手機,愣了一會兒,竟感謝起那位記者來,因為他多么友善地在我的臉上打了馬賽克?;蛟S,我也要感謝年會的節目,至少今年的年會,我一定不會記錯時間。而且,麗小姐也不會再來打擾這么“惡心”的我了吧——我的世界總算安寧了下來。
那天夜里,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僵直地躺在床上,四肢朝向天花板,怎么也翻不了身。而早晨我蘇醒的時候,我發現我還是我,并沒有變成那只可怕的怪物,便長舒了一口氣。
于是,我又像往常那樣洗漱之后,提起公文包,照常上公司去了。
本書首發來自17K小說網,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
1 永夜 作者: 江火香貓
科幻末世 1042417 字
永夜:浩劫余生,終見光明
2 ?;▌e沾邊,重生的我只想搞錢 作者: 十萬字
都市小說 789066 字
都重生了,還不好好搞錢?
3 我死后,姐姐們才開始愛我 作者: 木馬非馬
都市小說 80082 字
我死后,全家人才開始知道愛我,可我已經死了
4 上門狂婿 作者: 狼叔當道
都市小說 8171953 字
上門贅婿,受辱三年,期約一到,強者歸來!
5 武圣之上 作者: 任我獨行俠
玄幻奇幻 201339 字
這是個廢材靠著金手指,逆天改命的故事!
6 60年代:開局荒年,我帶著全村吃肉 作者: 妞妞騎牛
都市小說 415929 字
穿越60年代:開局荒年,我帶著全村吃肉
7 這位詩仙要退婚 作者: 人世幾春秋
歷史軍事 1194814 字
這位詩仙要退婚:文韜武略
8 玄幻:遇強則強,我的修為無上限 作者: 史上最帥作者
玄幻奇幻 1481875 字
獲得遇強則強系統,我直接啪啪給了天道兩個大嘴巴子
9 紅豆緣:炮灰也要長命百歲 作者: 翹褚
古代言情 271116 字
開局炮灰劇本怎么辦?不慌,茍著茍著就到大結局了
10 神龍訣之九龍劍訣 作者: 光環美男
仙俠武俠 1003350 字
江湖傳聞要是得到《神龍訣》,就可以稱霸武林!
《舞蹈——一個荒誕的短篇》最新評論
評論本章還沒有人發表評論哦~
我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