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

“意兒，娘的心肝兒啊，你若是去了，讓娘可怎么辦啊”。

玉煙閣內，周謹意躺在床榻上，雙眼緊閉，唇色蒼白，面若金紙，一副病弱美人，西施捧心的模樣。

身旁哭泣不止念叨著的美婦人，是周謹意的生母，昌國公夫人元氏。

“阿娘莫哭了，太醫說了，意兒并無大礙，只是受了些驚嚇，加上有些體弱，只要悉心調養，定能恢復如初的”。

一旁的嫡長女周謹念忙捻著帕子，給元氏拭淚，扶她坐在床榻邊。

周謹念又是擔心傷心多日的母親，又是心憂昏迷不醒的妹妹，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做，只能默默給母親拭淚。

望著床榻上病弱的妹妹，周謹念回憶著宮里對于周謹意落水給的說辭，她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本來周謹意作為昭鸞長公主的伴讀，在皇宮內，背靠昌國公和昭鸞長公主這兩座大山，應是無人敢惹才對，可怪就怪在這兒。

明明是一個就算是害也要藏起來偷偷害的主兒，卻在國子監里，被一個小宮女明目張膽地推進了荷花池。更奇怪的是，周謹意被推下水后，救她的并不是國子監里的皇子公主，也不是隨行的宮女護衛，竟然，竟然是那位八竿子打不著的燕王。

世人皆知先帝對當今圣上的才學并不滿意，若不是因為立嫡立長，先帝怕是更中意燕王的那個戰神兄長，楚王，路知瑕?？刹恢獮楹?，當年萬眾矚目的楚王并未即位，只是受封王爺。從那之后，楚王在宮中處處收斂鋒芒，當今圣上即位后，便帶著還未及冠的燕王出了皇宮，單獨立府。從此兩兄弟更是非大事，不入宮。

這久久不出的燕王因何會出現在皇宮里，一個小宮女因何敢明目張膽地謀害周謹意。

周謹念越想越想不通，眉頭越皺越深。

轉頭看了一眼床榻上仍未醒來的周謹意，目光落在女孩微微蹙起的眉上，不由得一陣心揪。

眼下，那些亂糟事都可放一放，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上京城內，燕王救了落水昌國公嫡女一事，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了。雖說是急于救人，可是到底是有了肌膚之親。

“母親”。

周謹念思索著，想與元氏一同商議一下周謹意的婚事。

此事可大可小，若是周謹意不愿嫁，只要燕王那邊肯幫忙遮掩，找個像樣的借口，便也搪塞住了世人。

“怎么了”。

元氏忙拭了拭淚，抬頭看向周謹念。

“母親，待下月父親調任回京后，怕是，要勞煩父親去趟燕王府”。

周謹念握住元氏的手，冰涼的，又有些顫抖。

“母親懂，母親都懂的，待你父親歸來，我便讓他去同燕王商議，若是意兒愿意也就罷了，若是不愿，若是不愿”。

元氏不敢再往下說，雙肩發抖，止不住地哭。

她本以為夫君即將回京，她便可以卸下擔子，歡歡喜喜地替小女兒定下樁美滿的婚事。長子已成婚兩年，長女的婚事也定下了寧遠侯府的嫡長子。她心里最擔憂的，就是這個自小便病弱的幼女。

本以為可以仔仔細細地挑戶婆婆和善，夫君上進的人家。誰知，這樁婚事，最后竟然可能落進宮里。

元氏雖為一介女流，但也隱隱知道，而今朝堂并不太平。

周謹意自小體弱多病，金尊玉貴地嬌養了十五年，雖在外人前端的溫順知禮，可自家人都知道，她的脾氣秉性怕是嬌氣得不能再嬌了。突然卷進皇家紛爭，怕是，怕是早晚會消失在皇室爭斗中。

思即此處，元氏更是怕極了。

周謹念看著弱柳扶風的母親哭得梨花帶雨，嘆了口氣，把元氏攬在肩頭。

“母親可想過，燕王此人，雖說無甚的馬背功名，也無筆墨文采，但也算得上是個溫和良善之人，并無上京城里那些紈绔子弟的惡習陋病，意兒嫁與此人，并非下策”。

周謹念輕撫著元氏的背，語氣輕柔。

“可，念兒，若意兒不愿，若燕王不愿，那該如何”。

元氏慢慢止了哭泣，雙眼仍是紅紅的。

“待父親回來，父親會有辦法的”。

周謹念心亂如麻，只得這樣安慰元氏。

看著昏迷不醒的妹妹，傷心欲絕的母親，她只盼望昌國公快快歸家，好主持大局。

燕王府。

“殿下，不是末將心眼小，實在是圣上欺人太甚了些”。

殊影抱劍倚在書架旁，對著路知瑯絮絮叨叨念個不停。

“那太子都及冠的人了，比殿下你還長兩歲，他哪里還算得上是孩子，圣上居然說他推周三姑娘下水是孩子心性，鬧著玩的，依臣下看，定是太子看周四姑娘美貌，老毛病犯了?？蓱z我家殿下，楚王殿下不在京，無人相護，整日被那老不羞欺負……”

“殊影，明日代我走一趟昌國公府，把藥給周三姑娘送去”。

路知瑯低頭說著，仍在書架上翻翻找找，衣袖寬大，瑩白的綢緞上繡滿了暗紋，月影婆娑，少年周身斑駁竹影，襯得他愈發清冷矜貴。

殊影看著左耳進右耳出的路知瑯，無奈地搖搖頭，滿臉恨鐵不成鋼的幽怨。

燕王與楚王雖都是寧貴妃所出，可脾氣秉性卻是大相徑庭。

楚王是北境戰神，生性冷傲，除了楚王妃和燕王，怕是皇上那個老不羞也沒法同楚王多說一句話，楚王就像是冬時寒日里的皎月，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焉。

可燕王不同，燕王雖才學不算上乘，武藝更是平庸，但是燕王生性單純良善。這樣的人，若是生在普通人家，十里八鄉都會稱贊有加，可偏偏生在了帝王家，偏偏是帝王家。

寧貴妃去世時，燕王剛剛出世，楚王還是個半大孩子。楚王一面沉浸在母親去世的悲痛中，一面又不得不強打起精神，護著尚在襁褓的燕王。兩個年幼的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剛剛出世，就這樣磕磕絆絆在宮里活了十二年。

每每思即此處，殊影總是心疼自家殿下，身量在少年中雖不算矮，卻有些瘦弱，與楚王相較，像是吃不飽飯的小可憐一樣。

殊影心疼自家殿下，剛想掩面哭泣，卻望見了桌上尚未收起的餐盤。

殿下今晚吃了什么來著？

啊對，兩只燒雞，一盤肘子，四個包子并三碗白粥。

殊影呆住，掛在眼眶的眼淚生生憋了回去。

這，倒也算不上是吃不飽飯了。

“殊影，民間嫁娶都是父母下聘，而今我兄長戰場未歸，我若是想娶妻，那該怎么辦”？

路知瑯翻看著手里的典籍，默默思索著嫁娶事宜。

路知瑯雖是男子，卻也知道當今世道下，女子閨閣清譽有多重要。名義上，自己救了周謹意，兩人有了肌膚之親，若是他做個甩手掌柜撒手不管了，那周謹意這輩子也就算完了。

路知瑯覺得，既已救了人，那娶了應當也不是什么大事。

總歸燕王府不會于吃穿用度上虧了她。

可殊影不這么覺得，他覺得自家殿下就像是大善人一樣，替太子那個不爭氣的侄兒背了黑鍋，還要娶一個昏迷不醒的姑娘做王妃。

等等，昏迷不醒。

對啊，周三姑娘已昏迷了半月有余了，誰知是不是冬日水寒，傷及內里，若是醒過來還好，若是醒不過來。

那自家殿下，不就是還未行夫妻之禮就做了鰥夫？！

“殿下三思啊”。

殊影撲通一聲跪下，抱著路知瑯的腿就開始裝可憐，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滿臉的臟污胡亂蹭在路知瑯的衣袍上，惹得路知瑯微微皺了眉。

“我知殿下心善，可周三姑娘已昏迷多日，不知何時能醒過來，殿下若是娶了個這樣的姑娘做王妃，怕是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嫡子了”。

路知瑯想掙開殊影，奈何習武之人臂力過于強大，他掙了半天掙不開，想要插嘴又插不上，只能默默地聽殊影自說自話。

“殿下，楚王殿下出征時讓末將照顧好您，若是讓楚王殿下知道您被迫娶了這樣一位王妃，楚王殿下會扒了末將的皮的”。

“殿下切不可娶周三姑娘當王妃啊，殿下”。

“她醒的過來的，殊影你別太擔心”。

路知瑯尷尬得厲害，殊影死死地抱著他的腿，他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彎下腰去，想掰開殊影的手。

“殿下啊，殿下您心思太過單純了，周三姑娘落水后，昌國公府可是半點動作都沒有，若是尋常人家，早就火急火燎地定親了，遲遲未來，不就是，不就是周三姑娘不成了嗎”。

殊影只顧抱著路知瑯的腿撒潑，半點不聽路知瑯說的話。

于是乎，燕王府書房便出現了極其尷尬的一幕。

“她能醒的”。

“醒不了了”。

“她真的能醒的”。

“真的醒不了了”。

“殊影”。

“殿下——”

“我給她下的迷藥，她當然能醒”。

殊影木了木，半晌沒反應過來。

他聽見了什么，他生性純良待人溫和平時在府里連一只螞蟻都從不踩死的殿下，竟然給昌國公的嫡小姐下藥。

“殿下是覺得昌國公府的男丁都死絕了不成”？！

殊影騰地爬起來，瞪著路知瑯，又是驚訝又是不解。

“所以才讓你去送解藥，下月昌國公便要回京，我怕他看出端倪”。

路知瑯在書架上取下一個小瓷瓶，遞給殊影，見他久久沒有動作，便拽過他的手，塞進他手里。

殊影木木地看著眼前沒事人一樣的少年，恨不得敲開他的腦袋，看看里面都裝了些什么古怪東西。

“殿下”。

“嗯”？

“無事，殿下，甚是威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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