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為什么你不守信約?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一轉眼，已經是始皇帝三十七年，距離徐福出海的日子正好十年。

阿房宮也慢慢初具規模，僅一座前殿就“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萬人”，被時人譽為天下第一宮。

始皇帝也從阿房離去后的郁郁寡歡變得漸漸開心起來，他令畫師將自己和阿房之間的種種故事畫成壁畫，安置到阿房宮的一間宮殿中，他思念阿房的時候就會過去欣賞壁畫，聊解相思之苦。

和徐福約定的再見日期越來越近，始皇帝開始精心準備出巡。他畢竟是天下之主，深知出巡一次勞師動眾，所以希望出巡一次能多辦幾件事情。他計劃先去瑯玡，接到阿房后再北上九原視察邊塞防務，然后回咸陽給阿房舉辦立后大典，等這一切完成了，阿房宮也就該竣工了，倆人就可以在宮中雙宿雙飛了。

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兩天的時候，始皇帝一行就已來到了瑯玡。

大海之濱，海鳥飛翔，碧波萬頃，一望無際，所有人心懷大暢，始皇帝也不禁心頭一振。

始皇帝拿出阿房臨走前留下的書信，輕輕地念道：“…阿政，等到你完成功業，夫妻自有相見之時…”

念著書信，始皇帝眼前情不自禁又出現了阿房的音容笑貌，也許就能見到阿房了，一顆心不禁怦怦跳動。

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癡癡的望著信發呆，當晚便下令在海邊扎營而眠。醒來后便在海邊漫步，每當見到海中有帆影，心中便是一動，幻想著阿房能提前歸來。

這般苦苦等候了兩日，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約定的日子，更是不離開海邊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吹浪涌，船動帆移，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里搜尋觀望，卻那里有阿房的影蹤？

其實，他也清楚自古以來誰人不死？歷代君王沒有一個可以長生的，海外求仙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但信上字跡確是阿房所寫，半分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終來重會。眼見太陽緩緩落下，始皇帝的心也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黃昏時分，當太陽漸漸沒入水中時，他即刻登船，喝令向前。船向前開，只要能看見太陽，心中便略略寬慰，只要太陽不落，這一日就算沒過完。每在船上凄望太陽落水，又氣急敗壞的下令船再開快些。

可不管大秦的水師開得有多遠，劃得有多快，太陽最終還是沒入水中。始皇帝悄立船頭，四顧茫然，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一動也不動。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阿房始終沒有歸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船頭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升。四下里海鳥啾鳴，陽光滿目，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年之前早就死了。她不愿意讓你為難，不愿意影響你完成你心中的大業，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義深重，你怎么到今日還不明白她心意？”

滿船將士以及陪伴在側的眾臣工見狀面面相覷，但無人敢多言。

始皇帝心中突然跳出一個想法：“她說她要出海求仙，難道就是葬身在這萬頃碧波中了么？”

這時海上風平浪靜，他低頭看向海面，只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白了一片。他年方壯盛，不該頭發便白，而且雖然一生為國操勞，但飲食講究，又有帝國最好的醫生服侍，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這時突見兩鬢如霜，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發際拔下幾根頭發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絺兮綌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這是詩經中的《邶風綠衣》，是一首悼念亡妻的詩，可謂永恒的悼念曲，不絕的招魂歌。詩人由身上所穿的衣裳想起了縫制這衣裳的妻子，物在人亡，黯然神傷。心里的悲傷沒有盡頭，哀傷之韻裊裊如縷不斷，最后一句"實獲我心"，更是言其只有亡妻才是他的最愛。

始皇帝初讀此詩時，但覺情深意真，這時憶及，卻又有了不同的感覺：“再高明的詩人，再無雙的才華，又怎能道出朕對阿房的思念之情？”

始皇帝猛地里一躍而起，掏出信來，大聲叫道：“‘阿政，等到你完成功業，夫妻自有相見之時…’阿房呀阿房！這是你親手寫下的字，為什么你不守信約？”帝王一嘯之威，震徹天地，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四海皆鳴，不光是始皇帝所在的船上，就連四周隨駕的船只上所有人都黯然失色，忙不迭的跪下，但聽得四海之上傳來回音：“為什么你不守信約？為什么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良久過后，隨行的大臣們勸他以國事為重，始皇帝才勉強愿意起駕。

按原定出巡計劃，隊伍取道河北，開赴九原。但在路上，始皇帝數日間不食不睡，在王車之中白日縱酒，月夜垂淚，再加上在海邊受了風寒，當隊伍走到河北境內時，他終于心力交瘁，一病不起

當內侍請安時，卻發現始皇帝緊閉雙目，滿臉通紅，捂著兩層被子似乎還瑟瑟發抖，像是高燒之癥。

內侍大驚，連忙稟報給隨駕的丞相李斯，李斯當機立斷，即刻停止行程，命隨駕的醫生給始皇帝煎藥服下。

李斯知道此時始皇帝生病，不能再顛簸勞累，需要好好休養身體，于是派衛尉帶領一千人馬去附近的沙丘宮清理，安置始皇帝的行宮。而且，為防萬一，派出快馬特使回咸陽急召太醫令，同時派人向附近郡縣搜求名醫！然后親率行營向沙丘宮徐徐進發。

當晚，始皇帝便住進了沙丘宮，服下湯藥后昏睡了過去。

昏睡了三天后，始皇帝終于完全的清醒了過來。雖然渾身疲軟，但高熱卻莫名其妙地消散了，他心頭不禁一陣暢快，掙扎著在內侍的攙扶下走下臥榻。

“今夜的月亮好亮！”始皇帝凝望著窗外碧藍的夜空，輕輕驚嘆了一聲。

和阿房私定終身的夜里，也是一輪明月。

望著圓月，始皇帝郁悶的心緒似乎好轉了許多。他命內侍找一支手杖來，想在月亮下走走。

一支竹杖很快送來了。始皇帝覺得很趁手，扶著竹杖一步一步挪出廊下，微風徐徐拂面，他的精神頓時一振，走向了月下的湖畔。雖是酷暑七月，下半夜卻也是清涼宜人。夜空碧藍，殘月高懸，湖畔的胡楊林沙沙搖曳，日間令人煩躁不堪的連綿蟬鳴也停止了，天地間幽靜得令人心醉。始皇帝多日熱寒昏睡，對清醒之后的夏夜倍感親切而新鮮，長長地緩慢地做了幾個吐納，一時間覺得自己幾乎沒有病了。

竹杖篤篤地點著湖畔的砂石，始皇帝的思緒匯入了無垠的夜空。

為什么上天要對我這么殘忍，奪走我的阿房？

但是，上天把空前的功業和至死不渝的愛侶都給了我，人生還有什么可遺憾的？上天已經把世間最珍貴的東西給了我，還能再給我機會么？若上天將機會無窮無盡地只向我拋灑，天地間還有世事變換么？

上天啊，嬴政的路走到盡頭了么……

突然，一種莫名其妙地心境油然生出，始皇帝本能地預感到，自己的生命將要完結了；此刻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最后的一絲眷顧，教他妥善安排身后了……

凝望著天邊殘月，一絲清冷的淚水爬上了面頰，始皇帝的心猛烈地悸動了，想再見到阿房是不可能了。

也許，是安排身后事的時候了。安排好后事，讓我親手打造的帝國長治久安，讓我親手制訂的法度繼續留存，讓我親手建立的功勛被萬世傳頌，這才不辜負阿房對我的期望！

始皇帝回到寢宮，令內侍準備好毛筆、絹帛、朱砂。他顫巍巍提起了大筆，向白絹上艱難地寫了下去：“兵屬蒙恬，與喪會咸陽而葬…“

寫到這里，始皇帝又想起了阿房：“阿房，你本是無憂無慮的牧羊女，本來可以和家人繼續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下去，可就因為和我在一起，你的家被毀了，你也這么年輕就不在了，你為我付出了這么多，我又給過你什么呢？“

“哇…“

始皇帝吐出了一口鮮血，整個人像是精力被抽干了似的軟癱倒在書案上。

他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支撐坐起，又一次頹然倒下。

他圓睜雙眼，彌留之刻還在喃喃自語：阿房、阿房，我沒有辜負諾言，為你修建了天下最壯麗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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