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你給朕說說,做官的第一要義是什么?
——回皇上話,學生以為,做官的第一要義無非是個“廉”字。
●不知有多少故事發生在這里——皇宮——紫禁城其實,從道光十七年開始,清朝就已經不再太平。
農歷十月初一,正是大清入關建國的紀念日,這一天,原該風和日麗,九州祥和,偏偏奉天府卻發生強烈的地動現象,而且是入關以來的首次。地動過后,不僅東陵陵基出現斷裂,北陵的兩塊神道碑也齊腰折斷。消息快馬報到京師,滿朝文武震驚。
舉國皆知,奉天府乃大清的陪都,是大清國的發祥地;東陵是太祖努爾哈赤的萬年吉地,北陵乃太宗皇太極的陵寢。
是年,大清國又遭遇百年大旱,旱得大部分省份樹枯草焦?!f稼正灌漿的季節,卻三十幾日不見一滴雨。惟獨湖廣地面的湖南、湖北雨水勤,勤到十天半月不見一回日頭,勤到江滿河溢,勤到兩湖的百姓苦撐了三十幾日的船。
●天壇,建于明代,乾隆十四年重修,是帝王祭天和祈禱豐年的地方。因古代有“天圓地方”之說,故主要建筑平面均為圓形以象征天大災過后,干旱的省份起蝗蟲,蝗蟲的密度達到三尺見方上萬頭。根本看不見地面,一腳下去,便是松軟軟的一片?!殐珊卸灰??;认x食莊稼,百姓沒得東西吃,便吃蝗蟲。先是一家吃,然后家家吃,蝗蟲還真能讓人保命?;认x被吃得日夜都怕。痘疫卻是要命的瘟疫,又沒得東西吃,兩湖人口銳減,每天都有死人的數字成百上千地上報給朝廷。
是年,在舉國無措的情況下,大學士穆彰阿上折懇求皇上祈天以緩解災情。道光皇帝本著對百姓負責的態度,收到折子的第二天,即帶上文武大臣,懷揣著一顆虔誠的心,到天壇祈天。祈天的儀式極其隆重,京師百姓無不稱道。
但上蒼并不買道光皇帝的賬,蝗蟲和痘疫繼續肆虐;災情不僅絲毫未得到緩解,反倒日益加重。
道光二十年。
經過兩年的將養,加之各地豐產豐收,大清國國庫稍有積蓄,朝廷的日子也好過了許多,道光皇帝總算能舒一口氣。這時,夷人也瞧準了國富民安的大清日子好過,認為發財的機會已經來到,就通過廣東省的香港島,往兩廣一帶大量販進煙土(鴉片)。
當是時,朝廷對夷商販煙并不禁止,均按正常商情對待;因為夷商販煙并非始于今日,早在康熙年間就已有小批量的流入??傄蛎鱼y太甚,吞吃量沒有鋪開,一直是達官貴人的專利。夷人在煙土一項上的贏利并不可觀。
如今豐產豐收,百姓手里也或多或少有了銀子,夷人便開始把煙土降價,直降到普通百姓也能消受得起,進貨量也達到空前。有時一天,僅廣東碼頭一地,就能卸十幾船的貨物。兩廣一帶,鴉片是真正地走進了千家萬戶,煙館建得比茅廁都多。
不久,別的省份也陸續有了煙館。清國的煙民是成千上萬地增長。清國的雪花銀子成船地被運往海外。夷人好不喜煞!
鴉片的大量流入,白銀的大量流出,使剛剛度過天災的清國,又籠罩在茫茫煙霧之中。各地衙門中有識之士要求禁煙的折子一天總能收到八九個,攪得大學士穆彰阿也煩。穆相爺于是上報朝廷,希望皇上能申飭幾句,一再強調,夷人是惹不起的。
朝廷這時倒忽然有些清醒,竟置穆彰阿的建議于不顧,反倒要痛下決心禁煙了。不僅國人奇,夷人也始料不及。
禁煙的告示發到各省還不算,又派了能員林則徐徑去廣東,誓必從源頭上滅火,聲勢造得老大。而能員辦事從來都是剛直不阿的,林欽差的手里又有天朝大皇帝的圣諭,管你是英吉利還是美利堅,欽差一到,統通地滾出國門去。這種霹靂手段沒嚇著洋人,倒把個堂堂的穆中堂嚇壞了。穆中堂當時就聯絡耆英耆中堂以及另外幾名德高望重的老臣,聯名上折子給皇上,一再強調,林大人的這種魯莽做法一旦惹惱了洋人,洋人手里的家伙可不是吃素的,務望我主三思。
道光帝卻對穆、耆二老微微一瞥,既未夸獎“有見識”,也未申飭“真糊涂”,權當什么都沒發生。折子也被棄置在龍書案不提不問。
穆、耆二位只好坐在岸邊觀火,對禁煙一事再不敢提起。但暗中,這些自詡有見識的老臣,卻日夜盼著夷人發怒,林欽差倒霉。
于是乎,夷人終于著惱,鴉片戰爭爆發。
戰爭以失敗告終,付出的代價是割地賠銀,將能員林則徐革職拿問。
但煙霧蔓延之勢總算有所減弱。
清國百姓的臉上不僅有了煙色,又出現了菜色。
道光皇帝重又帶著文武大臣登上天壇。穆、耆二老因為“有見識”,也很快恢復了往日的威風。百官都說:穆彰阿愛國,林則徐誤國。
這一年,翰林院庶吉士陳啟邁、白殿壹、洪洋、劉向東、曾國藩等五人見習期滿,照理該過班引見。
庶吉士不是官員,是翰林院里見習的學生,除了每年撥付給些許銀兩補貼伙食外,俸祿是一文也沒有的。只有等見習期滿過班引見后,才算正式的大清朝官員,各人的去向也一朝明朗,或留京補為國子監助教,或外放到省補為知縣。但也有留在翰林院任為檢討、內閣中書等官職的,不過比例都很小,大多數庶吉士不敢做這個夢。庶吉士們只求早一天引見,早一天出去做官,足矣。所以,庶吉士們都很看重過班引見這一關,都早早地寄信回家讓匯大筆的銀子,為的是打通一些關節,能早早地引見,引見后能分發一些好的省份或好的差事,也算不白當一回翰林公。這是老翰林們傳授的經驗,據說是很靈的,必須如此,概莫能免。
陳啟邁與洪洋的家境是比較好的,兩個人花錢的手腳原本就大,臨近過班引見的日子,更是今天請禮部堂官,明天請吏部郎中,連宮里的一名在御膳房當差的太監,也懵懵懂懂地得了五十兩銀子。
白殿壹和劉向東則稍差一些,但也每人給恩師穆彰阿送了二百兩的禮金。
五個人當中,曾國藩最不行。
一則源于他出身農家,至今尚未還清進京趕考時借的銀子。一則因為他平時木訥不擅交際,百兩以上的銀子錢莊和會館都不肯通融。何況庶吉士借錢,原本就是錢莊的大忌。當值的京官借貸尚要考察償還能力,你一個不拿俸祿的人借貸,又沒有哪個大臣肯為你擔保,錢莊是斷斷不冒此險的。當然,十兩二十兩的不在此例,卻又辦不了事。
曾國藩只能干耗著。
陳啟邁與洪洋很快便由內閣通知開具履歷,明日午時引見,引見大臣為翰林院掌院學士文慶、吏部左侍郎敬愛。
引見的當天就從內廷傳出消息,陳啟邁分發江西,洪洋分發廣西,都是遇缺即補的候補知縣。
兩個人引見后都很喪氣。銀子沒少花,結果卻不理想,兩個地方都是窮省,靠做官發財一途先就打了折扣。
一個月后,白殿壹與劉向東,也由吏部侍郎敬愛指引,入宮陛見。
引見后,白殿壹被外放到湖北做候補知縣,劉向東被指發湖南,也是候補知縣,省份較江西、廣西要好些。兩個人好一頓歡喜,連請連吃了三天花酒才打點行裝離京赴任。
幾天光景,期滿該過班引見的庶吉士只剩了曾國藩一人。
曾國藩盡管每天照常去翰林院當值,卻每天都盼著引見的通知。吏部的知示卻影兒都沒有。
曾國藩知道這是不打點出現的結果。吏部不上報,皇上又日理萬機,如何能知道還有一名該引見的庶吉士沒有引見?吏部耗時日,往后拖引見的日子,說穿了,就是干耗庶吉士的銀子。這也是曾國藩不打點的“報應”。
吏部輕輕一拖,六個月便悠悠地過去,曾國藩存在手里吃飯的銀子已告罄。所幸會館的賬房總管沒有催逼,否則便有曾國藩的難看。
曾國藩這時最大的消遣便是背書、寫字,背《大清律例》,練楷書,寫詩詞。這當中收到劉向東的來信,信中說自己已然見過湖南撫院,近日抽閑便告假去湘鄉代他看望家人云云。
短短一封書信,看得曾國藩兩行眼淚流下來,滿嘴什么滋味都有。
道光二十年四月十六日,吏部通知引見的文書終于下到翰林院。引見的時間是明日午后,引見大臣是禮部右侍郎扭喧,吏部右侍郎瀛默綬。
看到吏部文書,曾國藩一改往日愁容,興沖沖回到會館,引得茶房一見之下不禁追問:“翰林公今天眉開眼笑,莫不是有了什么大喜?”
曾國藩笑著回答:“明日午后過班引見?!?/p>
“嗬!”茶房也跟著高興起來,“這可是大喜事!——小的可得通知伙房,晚飯給翰林公加個菜!”
晚飯桌上,會館果然免費給曾國藩加了個豬雜碎。
曾國藩知道這是會館的老例,也就不客氣,趁著好胃口,風卷殘云般吃了個精光。
第二天午后,曾國藩跟在兩部堂官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走進圓明園中的勤政殿。
道光帝已升座多時,兩部侍郎進殿后先跪倒在地,曾國藩便也急忙跟著跪倒。然后,吏部嬴侍郎便雙手把曾國藩的履歷呈上去;履歷由隨侍在側的太監總管曹進喜接過遞給道光帝。
□三個人便低頭輕輕地呼吸,等著道光帝發問。
道光帝依老例先把曾國藩的履歷看了看,這才隨口說一句:“曾國藩,你抬起頭來,朕有話問你?!?/p>
這就是面考了。
曾國藩急忙抬起頭來。心難免怦怦怦地跳。
道光帝望下去,第一印象就是:此人面相不雅,難成大器。
曾國藩雖也眉清目秀,偏天生長了一對三角眼。道光帝對長三角眼的人素有反感,認為這種人非婪即狠,難成大材料。
道光帝印象中,好像歷朝歷代的反王們都長有三角眼。
停了停,道光帝忽然問道:“曾國藩,你給朕說說,做官的第一要義是什么?”
曾國藩頓了頓,小心地回答:“回皇上的話,學生以為,做官的第一要義無非是個‘廉’字?!?/p>
“嗯?”道光帝先是一愣,接著反問,“持平公允不重要嗎?——比方說你斷官司,不持平不公允,怎么能服人哪?——朕交辦的事如何能辦好???”
曾國藩低頭回答:“回皇上話,皇上教訓的是。但學生以為,官員不廉無以持平,官員不廉更難談公允。請皇上明鑒?!?/p>
道光帝想了想,又問:“曾國藩哪,你到地方上去做知縣,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呀?”
曾國藩略一思忖,回答:“回皇上話,開民智與清訴訟,當是重中之重?!?/p>
“這倒新鮮!”道光帝忽然笑了笑,“放著錢糧不管倒要開民智,你給朕說說,如何要先開民智???”
曾國藩答:“皇上圣明。開民智是為了讓百姓懂法守法。民智不開,百姓勢必愚昧,地方上的治安斷難良好。而錢谷都是有記載有數字的東西,早晚清理效果應該一樣?!?/p>
道光帝反問:“照你所說,百姓知法才能守法?!迊韱柲?,乾隆朝和珅位至將相,參與制定了許多法令,可到頭來他仍然犯法。這應該怎么解釋呢?”
曾國藩全身一抖,額頭冒出冷汗,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思索了一下回答:“皇上圣明。犯官和珅知法但目中無法,眼里只有銀子。官員不廉已是犯了王法,禍滅九族當是他咎由自取。從古到今,官員墮落貪字始??!”
道光帝不再言語,提筆在曾國藩的履歷上批了一行字,道:“下去候旨吧?!?/p>
曾國藩叩頭退出。
兩部堂官跪著沒敢動,等圣諭下達。
道光帝在曾國藩的履歷上批的是:面相不雅,答對卻明白,能大用。
曾國藩在殿外等了一刻鐘,兩部堂官才退出殿來,向曾國藩轉達圣諭:庶吉士曾國藩即日起實授翰林院檢討。
曾國藩轉眼便成了清朝的實缺從七品官員。
后來,曾國藩才從旁人的口里,陸陸續續知道了一些陳啟邁和白殿壹等人引見的內幕。
道光帝陛見陳啟邁和洪洋時問:“朕自登基,災荒便接連不斷,國庫日漸虧虛,你們有沒有什么好辦法呀?”
洪洋搶著回答:“回皇上話,學生已經想出辦法了?!?/p>
道光帝一見洪洋說話響亮,毫不怯懦,便高興地道:“你大膽地講吧?!?/p>
洪洋答:“謝皇上!皇上如放學生做了地方官,學生便增加漕糧地丁。如果現在的章法是畝收紋銀一兩,學生到任后,就畝收紋銀三兩或四兩,直到皇上滿意為止?!?/p>
道光帝愣了許久,又問陳啟邁:“陳啟邁,你講吧?!?/p>
陳啟邁答:“回皇上話,皇上如果讓學生去做地方官,學生先把境內應收的所有錢谷都讓師爺們辦理清楚,然后再考慮加稅加捐。當然,學生要辦的事情皇上如果不同意辦,學生就不辦?;噬显趺凑f,學生就怎么做。學生的地盤學生說了算,當然,皇上說了更算!”
道光帝當時就在洪洋的履歷上批了:“答話倒不怯場,一分明白,九分糊涂?!?/p>
道光帝給陳啟邁的評價是:“講話有些顛三倒四,人還算老實?!?/p>
于是,把洪洋分發去了不毛之地廣西,把陳啟邁分發到稍強些的江西。兩個省份都難發財。
召見白殿壹和劉向東時,道光帝是這樣問的:“廣西和廣東這兩個省朕讓你們挑,你們想上哪個省???”
兩個人一齊回答:“但憑皇上指派,學生無權挑選?!?/p>
●紫禁城是皇帝、皇后和皇族居住的內城?!白稀敝柑焐虾阈俏痪又醒氲淖衔⑿窃?,“禁”乃嚴禁黎民百姓靠近之義道光帝提筆就在兩個人的履歷上分別寫上了“人還實誠”四字。
引見結束,都分發了好省。
紫禁城的御花園是皇帝賞花的所在,圍墻外游動的除了親軍便是護軍,常人莫敢駐足。但那花香是隨風游動的,尤其萬紫千紅的季節,整個京城都彌漫著香氣。
康熙爺以前,花園里的建筑還不甚多,也極少能見到皇帝駕臨,來這里常逛的是嬪妃和阿哥們。如果皇帝要看花,則常由花房的值事太監一早一晚掐了送過去。到乾隆爺的時候,這里的建筑開始多了起來,最顯眼的,當數前書房、南書房和后書房。說是書房,其實并沒有幾本書,有的倒是大臣們匆匆的身影和侍立在門外太監們那木木的表情。乾隆爺晚年的公事,有三分之一是在這里辦的。十全老人愛御花園的前書房尤甚,那時太監們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就是:擺駕前書房。而康熙爺則專住南書房。這些都是被史學家認可的,毋庸置疑。
這一年的酷熱,把道光帝逼進了御花園的后書房。
●御花園內景一角在這三個書房當中,后書房是最涼爽的一個,有幾棵金柿樹擋著前窗的陽光,后墻的通風口又較前書房大。當大學士們的居室里到處都擺滿冰塊的時候,后書房的道光帝則靠大蒲扇來消暑。當然,這是御前太監的職分,是無需道光帝親勞的。但這也足以顯出道光帝的節儉了。
太陽徹底地沉下去了。隨著霞光的消散,微風送來少許的涼意。街道上的人也開始多起來。人們都在悄悄地談論廣西流行痘瘟的事。
御花園后書房里的道光帝,近幾日最煩的也是這個。
痘瘟俗稱天花,是中原大地的傳統絕癥。由晉而唐,由唐而宋元明清,幾乎朝朝猖獗,百姓深受其害。后來,民醫圣手發明了人痘接種法,人們才不再談痘色變。但此種方法只限于達官貴人、上層階級。到康熙朝,朝廷才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開始在各省大力推廣人痘接種法,力求從根本上消滅痘瘟。但民族成分復雜的廣西百姓卻偏偏不買朝廷的賬,任你說破嘴,堅決不種痘。起始,康熙帝還以為是督撫誘導不力所造成的結果,竟連撤了兩任巡撫的任。但結果仍不理想,廣西百姓照樣信巫信神不種痘。從雍正以下,也只好聽之任之;年年發放的痘苗,獨廣西可以不領——領也徒勞。
如今,廣西終于大面積流行痘瘟了,且來勢兇猛,大別于兩湖;兩湖上年爆發痘瘟是因水災所致,而此次廣西爆發痘瘟則是自然天成。
道光帝嚴令廣西巡撫衙門派重兵守境,嚴防廣西百姓四處亂竄。廣西的鄰省也是日夜巡邏,其總督、巡撫比廣西巡撫還緊張,無不視痘如虎。
痘瘟加上周邊的封鎖,廣西的巫醫神漢愈發有了市場,劫匪路霸也開始結伙成會。
道光帝的晚膳,擺在了御花園后書房;隨著漱口茶撤下去,四盤新鮮的水果便端上來。道光帝望一眼,輕輕地說一句:“來塊冰糖西瓜吧!”
一個小太監麻利地退出去,眨眼間便捧上一盤西瓜。道光帝放下折子,隨手拿過一塊西瓜,看了看,又心不在焉地放下了,目光重又回到案頭的折子上。這是廣西巡撫衙門八百里快馬送過來的折子,廣西災情嚴重,“盜匪”橫行,賑災與“剿匪”,刻不容緩。
廣西山多林密,地薄人稀,加之民族眾多,歷來是皇家治理的難角。派充過去的幾任巡撫,無不去也匆匆歸也匆匆,走馬燈似的。頻頻換封疆,百姓煩,皇帝也煩。把廣西比作刺猥再恰當不過,狠心丟掉,王、大臣們會說不守祖宗基業;小心抱著,又扎得慌。清朝可以沒有廣西,皇帝卻不敢丟掉廣西。不守祖宗基業的罪名,十個道光皇帝也承擔不起。
一個身穿華服、步履穩健的老太監匆忙地走了進來,馬蹄袖交叉一擺,雙膝往案前一跪,低著頭,雙手把一張紙舉過頭頂道:“啟稟皇上,這就是傳遍京師的那首詩,奴才讓宗人府謄寫了一份,請皇上過目?!?/p>
老太監姓曹名進喜,是大內總管,也是道光帝身邊最得意的公公。御前當值的小太監趕忙把紙接過來。
道光帝道:“下去吧?!?/p>
“嗻”,曹公公響亮地說了聲,便慢慢地退出門外。
道光帝再次拿起廣西的折子,看了許久才放下,接著又拿起筆,似乎要在這個折子上批點什么。
“唉!”道光帝長嘆了一口氣,又把筆放下,隨手拿起的則是小太監剛放在案頭的那張龍紋紙,輕輕吟起來:
男兒三十殊非小,今我過之詎是歡!
齷齪挈瓶嗟器小,甜歌鼓缶已春闌。
眼中云物知何兆,鏡里心情只獨看。
飽食甘眠無用處,多慚名字侶鹓鸞。
——湘鄉曾國藩
●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歷)乾隆皇帝
●清仁宗(愛新覺羅颙琰)嘉慶皇帝道光帝把詩放回案頭,回手拿起一塊西瓜吃起來。
夜風漸大,花草已有些許磨擦之聲,眼望著一輪明月掛在當空,煞是涼爽。
后書房里的道光帝,這時已微仰靠著椅子作休憩狀。趁這當兒,御前當值的太監們趕忙把西瓜撤下去,又換上幾盤新鮮的水果。
“這個曾國藩哪——”道光帝的嘴里忽然嘟囔了一句。
●乾隆年間太和殿筵宴圖守候在旁邊的太監們全都嚇得一激靈??吹拦獾蹠r,仍仰靠著,半睜著眼在沉思。太監們互相望了望,誰也沒敢言語。后書房依舊死一般的靜。
據史料記載,道光帝幼時,即已對祖父乾隆爺爺奢侈鋪張心存疑慮,曾對自己的老師潘世恩說過“糜銀過甚終究為禍”的話。到嘉慶時,國勢果然就日落千丈,多虧了拿下一個和珅,才不致讓嘉慶帝餓著。那時道光帝就知道,輪到自己時,是決不會有好日子過了,因為好日子都讓乾隆爺爺和皇阿瑪提前取了去。光耗銀巨大的千叟宴,乾隆爺就擺了兩次,此間在全國各地建的行宮、驛站、閣樓,更是無計其數;一部《四庫全書》,既因搶救了中國傳統文化而揚了美名,又因興師動眾浪費庫銀而讓百姓心有余悸。老輩北京人都說:“乾隆爺那銀子花的,海啦!”
那個時候,馬放南山,歌舞升平,全國都崇尚侈糜,大清國一派昌盛的氣象,好不耀武揚威。
早晨的京城是最好的時光??諝獬背钡臐駶竦?,猛吸一口,能讓人從頭涼到心底,這是晨露的作用;如果頭天夜里有霧,空氣會更加清新,樹枝上、地面上便滿是已聚攏成團團蛋蛋的沙塵粒子。這是京城極特別的一道景觀。鳥兒隨著爽爽的和風躥上躥下,喳喳地叫,歡鬧得不行,仿佛這好光景是它們用嘴叫出來的。說也奇怪,等它們的叫聲停了,當空掛著的必是毒辣的日頭,一朵云兒也無,賽似蒸籠。
●清宮廷書庫
●龍紋紙
□道光帝的龍輦早早便停在了翰林院的大門口。他今天忽然決定要抽查一下國史編纂的進展情況,完全是興致所至,不用提前通報;這是乾隆爺傳下來的規矩,怕的是學者們偷懶兒。
道光帝出行一改老例,除了一名隨侍的太監和四名貼身侍衛,便是八名轎夫。不僅龐大的儀仗沒有,連開道官、龍傘也通統不用。道光帝是大清國惟一的一名簡行皇帝。
進到二門的時候,翰林院學者們忙碌的身影已清晰可見了,道光帝幾天來的煩悶霎時被趕得無影無蹤。
隨侍在左右的太監曹進喜,一個最會察言觀色的老太監,發現皇上的眼角溢出了笑,于是就搶前幾步不失時機地高喊一聲:“皇上駕到——”
曹進喜的這聲呼喚尾聲拖得很足、很長,一直拖到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文慶出來跪迎才止住。隨著翰林院掌院學士文慶的搶將出來,正在忙碌的學者們都霎時停住不動。
一切禮畢,大小翰林們才各就各位。
三門是翰林院的見習房,有當年是科恩準庶吉士五人,由四名檢討(滿漢各兩名)和兩位侍講學士(滿漢各一名)負責。庶吉士的課業也無非是學習編修國史、習字寫詩,程朱理學自然也在其中。然后,便是跟著大人們學著辦公事。
盛世修史,別的衙門可以破敗,作為大清惟一的國史編纂機構的翰林院,卻不能不莊嚴,因為這是國運昌隆的象征。庶吉士們穿戴整齊自不必說,保養得也都非常好,一根油光光的大辮子拖在腦后,個個紅光滿面,神采飛揚。盡管一色調兒的鏤花金座夏朝冠,五蟒四爪袍褂,繡有黃鸝的補服,卻處處顯示著天子門生的優裕、洋溢著皇恩的浩蕩,對前程無不充滿著信心,一派學儀天下、經綸滿腹的樣子。
道光帝案前落座,侍讀學士趙楫馬上便把近期翰林院的選題捧上來,無非八股詩詞幾篇幾首、圣人古訓有幾部要刻印,都用正楷字謄在龍紋紙上。翰林院的侍讀、侍講、修撰、編修及四名檢討齊刷刷分站兩側,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開始恭聽圣諭了。這是曾國藩升授檢討以來道光帝首次擺駕翰林院。雖不隆重,卻也讓人心跳。
道光帝很隨意地翻了翻眼前的日課,忽然隨口問出一句:“曾國藩有什么新作沒有???——翰林院檢討已是極重要的差事了,怎么能說‘飽食甘眠無用處’???”
道光帝這一句不輕不重的問話一出口,在他本人沒什么,但在學子聽來不亞于晴天里起了霹靂一般。因為他們知道,湘鄉曾國藩只是一個剛升授四個月又三天的翰林院從七品檢討!在當時的年代,不要說從七品,就算四品以下的官員又有哪個人皇上肯牢牢地往心里記呢?——而道光帝現在竟清清楚楚地叫出了“曾國藩”三個字!這難道不是晴天霹靂,還是極自然的隆冬飛雪不成!
中等身材著七品官服面相卻不雅的曾國藩,從右側的檢討行列里一步跨出,往案前一跪,朗聲道:“微臣曾國藩給皇上請安!——微臣有負圣恩,微臣請罪?!?/p>
“抬起頭吧?!?/p>
“謝皇上賞恩!”
道光帝睜開龍眼細細望下去,見案前跪著的曾國藩比引見時的曾國藩略微有些發胖,氣色也較從前紅潤,只是那雙三角眼,仍然讓人怎么看都不舒服,如果不是有雙濃眉遮在上面,簡直沒個人樣兒。道光帝有些后悔把這個人留在京城。再看曾國藩的裝束,七品補服雖漿洗得干干凈凈,但在肘彎兒處,卻明晃晃綴了對大補丁,和周圍人比起來,不僅寒酸,簡直就是故意出丑!——道光帝的腦中驀地出現乾隆年間為能在皇上眼里博得節儉的美名聲而刻意長年穿舊官服的江西巡撫的影子,那巡撫盡管極盡搜刮之能事,但怕事情敗露,就一味地裝窮弄酸,進京面圣也要穿成討飯的一般,非要從乾隆帝口里穿出“廉潔”二字來不可,使得整個江西官場人人尚舊,惹得夷商大呼:江西讓丐幫占據了也!
□道光帝心存了那巡撫的影子,問話的語氣難免就不順了:“曾國藩哪,你的官服已經很舊了,怎么不換一件呢?翰林院不僅要學儀天下,還要威儀天下。你身為七品檢討,就是我大清的官員。你現在這個樣子在翰林院出出進進,讓天下人怎么看我大清國呀?——諸位說,朕講的對不對呀?”
“謝皇上圣諭!”侍講學士及檢討們呼啦啦跪倒一片。
“曾國藩,你說呢?”道光帝不看別人,專問曾國藩。
曾國藩的額頭已布滿了汗珠。他極小心地回答:“皇上說的是。微臣對不起皇上的圣恩。但微臣以為,皇上升授微臣做翰林院檢討,無非是讓微臣在專心編史著書的同時研究古今圣人治世治人之理,飽讀圣賢之書,以備將來到地方上做一個清正廉潔、愛民如子、造福一方的好官員。如果拋棄學問操守而光靠儀表服飾來裝點翰林院的門面,微臣那樣做就有負皇上的天恩和大清國的期望了。何況微臣也不愿舉債裝扮自己而刻意討好皇上。請皇上明察?!?/p>
聽了曾國藩的話,道光帝微微怔了怔,接著又問:“曾國藩,朕來問你,你現在身為檢討,已從國庫領取薪俸了。你的薪俸除掉日常用度不可能買不到一件新衣服吧?——做人要篤實,不能取巧??!”
曾國藩略一思忖,平靜地回答:“謝皇上圣諭!微臣自引見得蒙皇上天恩實授檢討后,當日即從國庫領到全年俸祿三十三兩皇銀。微臣因過班引見拖后半年,已欠會館食宿銀七十貫。微臣用庶吉士服改裁七品官服費銀三十貫,做補服褲靴費銀一兩三貫。余下的銀子除了交給會館,又為祖上祠堂捐香火銀二兩,孝敬高堂祖父母六兩,孝敬父母四兩。學生把兩個袖子上縫上大補丁,是想寫字時減少磨擦,以此延長官服的壽命,這樣就可以擠出些銀錢為本人和湘鄉的子侄購一些得用的圖書?!⒊嫉妹商於髟诤擦衷恨k差,萬萬不敢存有絲毫僥幸心理,更不敢在皇上面前取巧。請皇上明察?!?/p>
一席話,倒把道光帝說得高興起來。他望了望曾國藩那雙怎么看都別扭的三角眼,無可奈何地苦笑一聲:“曾國藩哪,這件事就過去了。朕來問你,‘飽食甘眠無用處’是怎么回事???”
曾國藩邊叩頭邊道:“回皇上的話,微臣有負圣恩,望皇上恕罪?!?/p>
□道光帝長嘆一口氣:“咳!朕自登基以來,無一日不苦心積慮想恢復我大清康乾盛世。朕惟望爾等用心讀書、辦事,君臣同心同力維系國運。爾等再不要空發議論了?!计饋戆?,朕也累了,該回宮了?!?/p>
“恭送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翰林院里老少翰林們的激昂聲音傳出很遠、很遠。
曾國藩站起身時才發現,汗水已經把衣服濕透了。
曾國藩,乳名寬一,原名子城,字伯涵,號滌生,生于嘉慶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時。籍隸湖南湘鄉荷葉塘都,累世務農,到其祖父曾星岡時已略有薄產;曾國藩的父親曾麟書出生時,曾家已能雇起兩個長工了。曾麟書三歲的時候,家中遭了場大變故,因宅基地和湘鄉的一位大鄉紳鬧了場官司。因曾星岡不識字,又沒有如數遞上潤筆費,讓一位代寫訴狀的老秀才給捉弄了一把,有理的事硬讓他的生花妙筆給寫成了無理。星岡公到了縣衙才知道被人耍了,因訴狀不占理,曾星岡自然敗訴。大鄉紳還當著曾星岡的面兒奚落他——“在湘鄉還有敢跟本老爺斗的人?我的兩個犬子可都是秀才喲,哪個不知道?秀才,那可是一兩銀子一兩銀子壘出來的喲。連秀才都供不起就想打官司?——真昏了頭了!”
一番夾槍帶棒的話,把個活蹦亂跳的曾星岡一下子氣病在床上,半年才下地。
這場失敗的官司,耗去了曾家五十多兩銀子,加上被霸占去的宅基地,統共攏起來,恐怕得二百兩開外。二百兩銀子對曾家可不是個小數目。
曾星岡元氣大傷,不久便辭退了一名長工。
兩年后,曾星岡力排眾議,把最后一名長工也辭掉,然后求人在長沙雇了名六十歲的老秀才,專教已到入學年齡的長子曾麟書習字。不為別的,只為爭口氣。
曾家自然以后也有了“子曰詩云”的朗朗讀書聲。
只可惜曾麟書天生愚笨,那八股文字怎么也寫不到花團錦簇,到了取妻生子,仍然是名童生;及至國藩哥幾個出世直到入學年齡,曾麟書還不見有一絲的出息。曾星岡就知道,指望兒子振興家族是不可能的了,就把主要精力花在幾個孫輩身上。專辟了一個書館,美其名曰“錫麒齋”,又花高價從長沙聘了私塾老手陳雁門——一名六十二歲的老秀才,手底下出息過兩個舉人門生,執教鞭于“錫麒齋”,一心巴望能從孫輩中出息個人來。而對兒子麟書,則從此不聞不問。
●清嘉慶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時,曾國藩降生于湖南湘鄉荷葉塘的這間房子里麟書也自覺臉上無光,更加勤奮地讀書寫字。一次次地進考場,進了十六次之多,仍不氣餒。第十七次進的時候,連學政大人都被感動了,于是給點了湘鄉縣縣首,總算進了縣學,成了秀才中的一位。盡管已是四十三歲的年齡,也算給曾家老小和自己妻兒爭了一口氣。此后,每逢曾家有什么大事小情,也敢往人前站了。
但曾星岡仍然不許麟書染指“錫麒齋”,怕愚笨的兒子把孫子也連帶成不出息。
●曾國藩用過的桌子陳雁門的確是個名震三湘育人有方的私塾高手,盡管只在“錫麒齋”執了五年的教鞭便因年老體弱而歸籍養病,但經他手陸續舉薦的幾名私塾先生,確實都高出曾麟書許多,名氣也和陳雁門不相上下。
這期間,曾麟書也被鄰都的大戶人家請去坐館,偶爾回家,也不敢過問兒子的學業。
名師果然出高徒。
曾國藩二十三歲入縣學,二十四歲中舉人,二十八歲中進士,跟父親曾麟書比,曾國藩在仕途上可謂一帆風順。
剛一交秋,京城的氣溫便陡然降了下來。路面上的熱氣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灰蒙蒙的塵土和亂叮亂咬的蚊蟲。
會館里寄宿的人是越來越少了,一部分官員放了外任,另一部分官員因為升了職也到外面單賃了屋來住。住會館的翰林除曾國藩外,還有梅曾亮、胡林翼等,分住在湖廣、四川等會館里,人稱窮酸十翰林,都是本分的農家子弟。稍富的算胡林翼,因為沒有合適的房屋可賃,暫于會館屈居,每晚也只是除了吃花酒就是叫局子。曾國藩與其他九人則絕少有這閑錢。說胡林翼窮酸有些冤枉,胡林翼屬于湊數。
曾國藩這時正向翰林院編修、當時著名的書法家何紹基學習楷書,閑暇則與太常寺卿唐鑒、太仆寺少卿倭仁等探討義理之學,無非孔孟程朱而已。
這一日,翰林院收課早,加上各衙門都在鬧哄哄地籌商“秋狝”事宜(道光帝即位,年年秋季籌商秋狝,年年都因道光帝心痛銀子而不得成行),所以一過偏晌,翰林們便就沒了約束,曾國藩徑直回了會館。
一封宴席請帖已在他的案面上恭候多時了。
翰林院侍讀學士,自己的頂頭上司趙楫,因老父來京看兒子,在老八王胡同的大菜館訂了幾桌酒席,誠邀翰林院的所有官員明日午后務必賞光。
一見這帖子,曾國藩的頭一下子漲大許多。
做庶吉士的三年里,曾國藩參加了上百次的生日及官員升遷宴席,為隨這樣的份子,湘鄉每年都要給他多寄上百兩的銀子去應酬。有時銀子匯不及時,他就從幾家會館開辦的錢莊里高息抬銀,待銀子到后,再歸還。如此周而復始,幾年下來,他不僅沒有往家寄過錢(他雖然不領俸祿,但每逢節慶的恩賞也有一些),倒是由家里把成錠的銀子掏給他。
他此時賬上僅存銅板一百七十枚。會館是年前會賬,一年之內不用考慮吃飯問題。衣著在一年之內大抵可糊弄過去,不需額外破費。但他在琉璃廠張三豐古玩店相中的一函宋版萬歷年間陳懷軒的存仁堂刻本《鼎刻江湖歷覽杜騙新書》不及時去取,不僅訂銀白交,一件愛物也要轉易他手。何況,去隨禮份子也沒聽說過誰拿銅板去應景。與其持銅板前往,不如不去,否則讓下人趕出來更難看。再次向會館的錢莊借貸嗎?——盡管居京的小官小吏大多數是這么過來的,可曾國藩不愿。他此時雖拿七品官的俸祿,很低,全年才三十三兩,但因家小均在湘鄉,沒有過大的開銷,一個人是完全夠用的。會館是既包三餐又包雜役的,一年下來,憑他節省的功夫,總還能擠出幾兩捎回湘鄉孝敬祖父母、父母,有時還能買上一二本的宋版書收藏。曾國藩一個人的日子過得當算滋潤。
但是,一遇隨禮份子這樣的事情,他馬上便捉襟見肘。有心不去,有眼里不顧上憲顏面、同僚情分之嫌;見帖就去,又隨不起禮份子。更有一點讓曾國藩不解,上憲大員們的宴席帖子都來得特別蹊蹺,像父親進京看兒子這種事,也值得滿天飛地發帖子嗎?——人情人情,在人情愿。
盡管趙楫是曾國藩的頂頭上司,但因曾國藩長相不雅,趙楫對這個下屬一直是心存反感的,背地里還給他起了個很難聽的諢號:吊死鬼。是專指曾國藩的那雙吊梢眉、那對三角眼而言的。
當日傍晚,曾國藩約了最好的幾個朋友來會館商談趙楫這件事。他一個人不去,太顯得突出;讓人做了活靶子,可不是玩的!
最先到的是國子監正八品學正劉傳瑩,隨后跟進的依次為:翰林院從八品典簿胡林翼,翰林院從六品修撰陳公源,翰林院正七品編修梅曾亮、邵懿辰,還有兩位因吃花酒而不能到場。來的五位除劉傳瑩是一榜特科出身外,其他的人都是滿腹經綸的翰林公。
在會館不像在衙門,自然隨便多了。幾個人讓茶房添了凳子,又每人要了碗蓋蓋茶,便坐下來談話。
曾國藩是主,自然先講話:“各位年兄年弟,不知可曾得到趙大人的邀帖?”
劉傳瑩道:“國子監的人都收到了帖子,翰林院的還能落過?!”
胡林翼接口:“趙大人的父親到京,做下屬的,就算他不發帖子,照理也是該到場的。趙大人非比其他大臣,古話講不怕官就怕管,我等每年的考評均系他的手筆??!”
梅曾亮這時道:“滌生,你的意思呢?”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趙大人這次擺席,我不想去!——趙楫眼里只有滿人,全不把咱們這些人放在眼里。這樣的人,還是有些距離的好!”
胡林翼道:“滌生啊,我等同在一個辦事房里辦事,你不去,別人咋去?——去看趙楫的令尊,為的可是咱自己的前程??!”
劉傳瑩這時接過話茬:“我是原本就不打算去的。我一個特科出身的人,原本就沒多大的前程,不巴結他怎的!——滌生說得有道理,像趙楫這種專以巴結滿人為能事的人,還是有些距離的好!”
胡林翼和梅曾亮都沒有言語。
陳公源這時卻道:“要我說呀,咱們看看情況再說吧,大不了,送他五兩銀子又能咋的!——富不了他,也窮不了咱!”
胡林翼和梅曾亮對望了一下,雙雙道:“我倆可得先告退了,兩江會館關門早,晚了,又得滿京城找客棧了?!眱蓚€人都住在兩江會館。
劉傳瑩與邵懿辰略停了停也告辭了,陳公源和家小單賃了民房住,晚走、早走無妨,就又陪曾國藩喝了一杯茶,才辭去。
曾國藩沒想到的是,第二天的午后,偌大的翰林院,就剩了掌院學士文慶和他兩個人任值。當然,守門的戈什哈照常守門,茶房也照常端茶送水,全是些上不得臺面的人。
下了差走出辦事房,他和文慶打了個照面。
“下官給文大人請安?!痹鴩┒Y問候,閃在一邊。
文慶卻猛地立住腳,問了一句:“怎么,趙大人的父親進京你不知道?”
曾國藩躬身回答:“下官知道?!?/p>
“嗯——”文慶用眼上下望了望他,沒再言語,背起手走了。
看樣子,文慶是給翰林院全員放了假,但他本人為什么沒去赴席呢?——大概像他這種級別的滿貴高官是不屑看什么趙令尊的;戈什哈們也沒有去,茶房也沒去,這些人大概自己也知道,就算去了,也是不能坐到席面上的,反倒讓趙大人生氣。
曾國藩一頭想一頭進了會館,倒把坐著的茶房嚇了一跳。
“怎么,您老沒去赴席?”茶房站起身,“不是說今天沒人在會館用晚飯嗎?——小的趕緊給您老下碗面?!?/p>
曾國藩氣忿忿地進了自己的房間。他搞不明白,同為漢人,又同在一個辦事房辦事,大家伙何以要攜起手來愚弄于他。
第二天到辦事房,曾國藩受命謄一份“皇考”,一連謄了三遍都沒有通過,趙楫每回都是在上面批兩個字:“重謄?!?/p>
一份五千字的“皇考”,曾國藩整整謄了一天才交卷。
曾國藩就知道,這一年的考評,是不會有好內容的了。
“曾大人可是住這里?”來人問會館的茶房。
茶房抬頭看來人打扮得非比尋常,急忙打了一個躬,滿口應承:“對對對,小的給爺帶路?!?/p>
“曾大人,這位爺找!”還有幾步遠,茶房就喊起來。
曾國藩打開門一看來人,急忙雙手一抱拳道:“張總管辛苦!本官這廂有禮了?!?/p>
●1868年的清廷重臣。前此不遠的穆彰阿(1782—1856),是道光年間最得勢的人物,任軍機大臣二十余年被稱為張總管的人跨前一步道:“曾大人不要折奴才的壽了!——我來傳相爺的話,大人今天晚上過相府一趟,相爺新近得了個好玩兒的東西,拿不準是不是上好的?!?/p>
“相爺吩咐,本官豈敢怠慢,我們現在就走吧?!痹鴩Φ?。
兩個人廝讓著一前一后走出會館。茶房在后面愣愣地看。
張總管即張繼周,是大學士穆彰阿府里的總管家。在當時京師的官場,你可以不知道京師里有幾座王府,但你不能不知道穆府里的總管家叫張繼周。凡是想見穆中堂的人,首先要見張總管。如果張總管瞧你不順眼,你不僅見不著穆中堂,恐怕連穆府的大門都進不去。有人仗著自己是九門提督的門生,就試過一把,不僅未進穆府的大門,還被守門的戈什哈給打了一頓,最后還是九門提督替他擺了一桌酒席,才把此事化解。
穆彰阿何許人也?
讀過清史的人都知道,乾隆年間權勢最重的一個人物叫和珅,官居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兵部尚書、九門提督,又獲了一個公爵;而道光年間最得勢的人物就是穆彰阿,勢力雖比不上和珅,但在當時官場,卻是一等一的人物。
當時官場的情況是:縣怕府道,府道怕督撫,督撫怕軍機,軍機怕大學士,大學士怕穆彰阿,穆彰阿怕皇上。
●曾國藩書法穆彰阿字子樸號鶴舫,時年已五十八歲,滿洲鑲藍旗人,郭佳氏,嘉慶進士。穆彰阿歷任內務府大臣、步軍統領、兵部尚書直至大學士。
曾國藩會試的主考官、大總裁、閱卷大臣,就是穆彰阿。
所以,兩個人有師生之分,加之穆相在滿人貴族里素有才名,有幾件軍國大事處理得比較漂亮,曾對穆還是相當敬仰的,但真去相府拜見,自中進士那次到府上謝師起,這是第四次。曾國藩素忌與滿官交往過近,怕被漢官瞧不起。
會館外停著一輛四匹馬拉的轎車,漂亮、寬暢、氣派自不必說,單是那四匹棗紅色的蒙古馬,就非一般官員敢養的牲物。這四個精靈的個頭、毛色、身材的長短,簡直讓人分辨不開。
曾國藩平生第一次乘坐如此華麗的馬車,竟然緊張得出了一路透汗。
曾國藩和張總管跨出車門的時候,正迎見新科的幾名進士樂滋滋地往外走。
曾國藩猜測,這肯定又是由穆相主考得以跳進龍門的士子們。照常理推算,應該是前來謝師的。
這樣想著,已邁進大廳,牛高馬大的穆彰阿正坐在太師椅上吸著水煙,在和兩個道士模樣的人拉閑話。
曾國藩搶前一步,邊施大禮邊道:“下官曾國藩叩見恩師!”
“滌生,坐坐,”穆彰阿放下水煙袋,趕忙招呼曾國藩,“最近怎么不來看老夫???”
曾國藩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回答:“回恩師話,下官目前正在向唐鏡海先生學習義理之學,向倭仁倭大人學習國學,向何紹基先生學習書法。請恩師見諒?!?/p>
穆彰阿笑著道:“難得難得,天下士子都像你這樣,何愁國運不隆文運不盛??!——滌生哪,在老夫看來,唐鑒是天下皆知的理學大師,而倭仁又是大清公認的國學高手,不要說你,就是老夫也是經常請教的啊。不過,要講書法嘛,你的字已經很有功底了,好像大可不必再從楷書入手?!v觀我朝,圣祖的一手好字自不必講,除圣祖外,老夫惟對乾隆年間大學士劉墉石庵先生的一手好字贊賞不已?!獪焐?,你不妨也尋本帖子臨臨看?!?/p>
●何紹基比曾國藩早兩年進翰林院,又年長十二歲。曾氏極推崇何氏書法,稱其字“必傳千古無疑”。何之書名大噪,得助于曾氏的揄揚曾國藩略沉了沉:“恩師指點的是,下官記住了?!痹挳?,不經意地把袖口往上提了提,腕上的一塊癬疤露了出來。穆相左手的那位老道見此驚異地站起來,急促地問:“敢問閣下,翰林公可是湘鄉曾麟書先生的大少爺?”
曾國藩一拱手:“正是晚生?!?/p>
老道又問:“貧道在長沙云游時,聽湘鄉的人傳說,老夫人生大人之時,乃祖竟希先生曾夢有巨蟒入懷,院中一棵百年老槐無因而枯,可是真的?”
曾國藩急忙站起身,回答:“晚生的曾祖父夢巨蟒入懷純屬湘鄉人謠傳而已,子虛烏有,院中老槐干枯倒是真的!”
右手的老道這時道:“貧道也聽說,曾大人落地之時全身癬疥,似魚鱗一般,至今未愈,不知確否?”
曾國藩臉一紅:“晚生的確如此。晚生來京師前,看過不少名醫,卻都無可奈何。想不到這疾病如此頑固,就是現在,晚生每晚也需用藥涂抹后方能入睡?!?/p>
穆彰阿這時哈哈大笑道:“你們這三位倒把老夫講糊涂了!——滌生啊,有人從長安給老夫送了一樣東西,你來看一看?!闭f著便將一個油布包打開,曾國藩定睛看時見是一幅古字。
見曾國藩與兩位老道齊圍攏來,穆彰阿興致勃勃道:“說是西晉陸機的真跡,我也拿不準了。滌生,你給老夫好好看看?!?/p>
曾國藩這時已看清案面上擺的是《平復帖》。
曾國藩在長沙岳麓書院讀書時,閑暇專喜好古玩,尤對字畫愛甚。為這,他拜湖南翰寶齋老掌柜齊師傅為師,專門學習鑒定古玩的知識。對古字畫的用筆、用紙、用絹及裝裱逐一研究,硬是練就了一雙好眼睛,連搞了一輩子古玩鑒定的齊師傅也不得不夸一句“火眼曾”。
翰寶齋是一爿老字號古玩店,齊家三代經營,后堂收藏有上千件的古字畫真跡。唐摹本《蘭亭序》,曾國藩就是在這里看到的,唐伯虎及宋徽宗的真跡也各有小幅在案。
曾國藩來京里會試時,古玩齊為了鼓勵他,特意選了一件宋丞相蔡京的斗方送給他。
點翰林的第二天,他來穆府謝座師。禮畢抬頭的時候,他見座師的墻上掛了一幅中堂,古色古香的很像是一幅古字畫。在聲震寰宇的大學士家里,剛剛入翰林的曾國藩不敢有絲毫的越軌舉動,但是又禁不住那畫的誘惑,告辭的時候,他終于鼓起勇氣對座師道:“恩師,學生有一個請求,但又怕恩師怪罪?!?/p>
穆彰阿一愣,問:“曾翰林你講吧,你是初次來老夫這里,老夫焉有怪罪之理?”
曾國藩用手往墻上一指:“學生想好好看一看墻上的這幅畫?!?/p>
穆彰阿一聽這話,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他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竟跟自己有相同的嗜好,于是就欣喜地說:“好,你走近前來看吧?!?/p>
曾國藩大著膽子走到墻邊,這才看清這是一幅唐朝周昉的仕女圖。從用筆用紙用絹看,都是唐時風格。曾國藩在古玩齊那里見過周昉的擺扇仕女圖,而這幅卻是鼓琴仕女圖。
曾國藩一路看過去,漸漸地便沉浸在這幅畫當中,他邊看邊道:“快把放大鏡拿過來?!?/p>
穆彰阿既詫異又驚愕,只得把案上的放大鏡遞過去。曾國藩接過來,看了許久,才道:“可惜了!”
“什么?”穆彰阿瞪大眼睛問。
曾國藩兩眼望定畫,邊搖頭邊說:“可惜我看不到落款?!?/p>
穆彰阿這時情緒卻出奇地好,他竟然拿過畫桿,親自將畫摘下來,小心翼翼放到案面上。
曾國藩把放大鏡貼在畫上反復觀瞧,許久才直起身,自言自語:“可惜了這幅贗品!”
“什么?”穆彰阿終于忍無可忍了。
曾國藩一下子清醒過來,知道自己闖禍了。他忙跪倒,邊磕頭邊道:“學生該死!請恩師恕罪!”
穆彰阿喘著粗氣說:“你說這幅畫是贗品?哼!老夫眼拙了?”
曾國藩早就聽說穆中堂是京師八旗子弟中鑒定古字畫的高手,所以只管磕頭,再不敢言語。
許久,穆彰阿長出了一口氣:“曾翰林,你起來吧,老夫并沒有怪罪于你。來來來,你給老夫說說這幅畫?!?/p>
曾國藩起來后,紅著臉道:“謝恩師不怪之恩,學生學識尚淺,再不敢妄言了。恩師就不要再羞臊學生了!”
穆彰阿臉一沉,手撫胡須自言自語:“老夫年近花甲,最見不得有始無終的事情!”
曾國藩迫于無奈,才道:“整個畫卷,學生都沒有看出什么,只是這落款有些疑問。恩師知道,唐時宣紙較粗糙,而落款處的宣紙紋路卻較細膩,這定然是把原款提掉,后補的款??催@宣紙的成色,像是明人所為,請恩師明察?!?/p>
穆彰阿拿起放大鏡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半晌,穆彰阿抬起頭,沖外面喊一聲:“來人——快快擺酒,老夫要與曾翰林一醉方休!”
曾國藩的一顆心嗵地落了地。兩個人的距離也一下子拉近。
現在,曾國藩手拿放大鏡一點一點地看這《平復帖》,穆相及兩位道長都屏住呼吸等待結果。
推敲已畢,曾國藩長出一口氣,欣喜地說道:“恭喜恩師,這確是西晉陸機的《平復帖》!”
“哈哈哈——”穆彰阿的笑聲在客廳里四處回蕩。穆府上下都知道,這是相爺極歡喜時才發出的笑聲。
近幾年,穆老相爺這樣笑的時候越來越多。
從相府回來,曾國藩一眼便看到門房有一封寫給自己的帖子,打開一看,卻原來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滿官金正畢為老姨母過壽誠邀京官全員赴宴的帖子。
詹事房原為輔導皇子專設的機構,后來也改作編著國史了,是和翰林院屬同一機構而分設的兩個衙門。兩處人來往比較密切,而金正畢與趙楫又最為知心。
曾國藩一看見帖子,手腕子先酸,厭惡之感也一下子涌出。
他知道,趙楫的宴席既然沒參加,金大人老姨母的壽宴也就不能參加。以此類推,從此以后,凡是京官的各種類型的宴席自然就更不能參加。厚一個薄一個,是官員之間相處的大忌。誰要占了這條,誰在京師就不得容身。
曾國藩主意已定,隨手便把帖子放過一邊,仿佛放下一樁心事。他到茶房那里要了半盆熱水,要用熱水搓一搓因抄寫過度已經腫起老高的右手腕子。右手腕子如不及時活血化淤,他第二天就別想穩穩地握筆了?!晦k公事,趙楫不把他告到文慶那里才怪!
哪知道,不經熱水搓,手腕疼痛尚能忍受,熱搓之后,許是血液散開的緣故,倒大疼大痛起來。
●宴席場景他不得不讓茶房打著燈籠到對面的藥鋪買了貼止痛膏藥貼上,這才略有緩解。
曾國藩越想越氣,已經躺到床上歇息,又披衣爬起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筆在一張八行紙上,刷刷點點寫了個告示。
告示云:曾國藩出身貧寒,長相不雅,箱內無銀,雖任檢討一職,卻是七品小官,俸祿有限,除衣食住行,已無贏余,即日始,凡京官上憲、同僚坐席陪酒應酬之事,概不參加,請帖亦不收存。見諒。
這張告示被他一早便方方正正地貼到會館的柱子上。
不久,曾國藩因“辦事糊涂,辦差敷衍”,遭到御史參奏,被道光帝革去翰林院檢討實缺,成了翰林院候補檢討。每日雖也照常去翰林院點卯,卻沒了實際差事,沒了俸祿,境況竟不如庶吉士。依禮向趙楫等上憲請安、道乏時,這些人不僅把臉揚起老高,嘴里還總時不時地冒出一二句嘲諷、譏笑的話來。曾國藩幾次被弄得尷尬萬分。以往的同僚、同鄉,有幾個與他很是不錯的,此時也不知是怕丟了自家頭上的烏紗帽,還是怕上憲怪罪,影響自己的前程,竟然也開始躲他。他有時想湊過去說句話,這些人不是推托公事忙,就是找個理由走開,分明是不想理睬他。
●曾國藩日記手跡
●《過隙影》其實就是日記苦悶、孤獨中,他寫了這樣一首詩:
今日今時吾在茲,我兄我弟倘相思。
微官冷似支麻石,去國情為失乳兒。
見慣浮云渾欲語,漫成討句末須奇。
經求名酒一千斛,轟醉王成百不知。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用毛邊紙裝訂了幾個本子,給自己訂了一年的“日課冊”,決定“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日課冊被他命名曰《過隙影》?!哆^隙影》其實就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日記:“凡日間過惡,身過、心過、口過,皆記出,終身不間斷”,備“念念欲改過自新”,以求進取。
無缺份、無俸祿、無同鄉、無朋友的這個“四無”期間,他只能自己和自己講話。
讓他想不到的是,一日一篇的《過隙影》,竟使他成癖成癮,再難割舍。
曾國藩的遭遇也同時激起了部分有較高社會地位和職位的官員的不滿。這些人雖不在翰林院供職,但講起話來,還是有些分量的。
著名國學大師,官居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唐鑒先生,當時對曾國藩道:“滌生做此常人不敢做之事,實國家之幸!——老夫當尋機會在皇上面前為汝開釋?!?/p>
倭仁、吳廷棟等唐鑒的一班弟子、老友,也在人前人后為曾國藩鳴不平。
曾國藩心稍慰。
皇家寺院里的鐘聲悠遠而漫長,一年一度的國慶大典(皇太后壽辰)就在這樣的鐘聲里開場了。
依道光帝的意思,今年的國慶還和往年一樣,在京的官員每人賞一碗面條,給有功的督、撫們賞上兩件黃馬褂,武將們中優秀的賞個“巴圖魯”算了,但大學士穆彰阿卻認為不妥。
穆彰阿鄭重其事地上折子說:“皇上自登基以來,無日不操心費神,勤儉克己,更是超過列祖列宗。今年是皇太后七十壽辰大典,非盛世不能相逢,非明君不能遇到。我天朝圣國的國慶非小夷小邦可比,豈能一碗面條了事?尤其是戰亂之后,為向小夷小邦顯我天朝強大,大典非隆重不能震懾。只有這樣,國太才能心安,夷人才不敢正瞧我天朝?!?/p>
駐藏大臣琦善琦大人,也從邊疆發來折子,極力慫恿皇上轟轟烈烈地舉行國慶,并且強調說,悄悄地過國慶,雖有了節儉之名,卻也算示弱于外夷了,舉國上下都無光。
道光帝拗不過大臣們的苦勸,只好勉強同意,但還是告誡承辦大典事宜的順天府:“凡事能儉就儉,斷不可勉強?!?/p>
順天府正三品府尹一連叩了八個響頭,一連說了八句“臣一定遵旨辦理”,這才喜滋滋地退出。
于是,大典的前奏曲便在順天府的操持下開始了。
先是清理臨街店鋪的招牌。
順天府工部辦事房規定:“凡京師店鋪招牌,限五日內一律到城南李記招牌鋪統一樣式,統通更新換好,不許到其他招牌鋪制做。有違抗者,輕者封鎖鋪子,重者罰銀入獄,無論鋪面大小,概莫能免?!?/p>
規定里所謂的李記招牌鋪,就是順天府工部衙門張尚書的老泰山和大清國工部衙門匡侍郎的小內兄合開的專為商家制做招牌的鋪子。
據說,僅皇太后這一次生日,“李記”就把錢掙海了?!退憷钣浾信其伿瓴唤由?,也倒閉不了。
此規定當天即張貼出去,五日后便派員一條街一條巷地驗視,好不認真。
有幾家自認為招牌是新做的,只是樣式有違,想蒙混過關,店主便被捕快鎖拿,費了上千兩的銀子贖罪不說,還照樣把舊招牌砸碎,到“李記”做上個新的,這才了事。
臨街的墻面也都要刷上新洋灰,不臨街的民房也要抹上新泥巴,證明萬象更新。諸如大菜館、大酒樓、大戲園子,更要張燈結彩。連歡樂場外面掛的大紅燈籠,也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買嶄新的掛上。順天府這時講的話是:十天再造一個大京城!
順天府這樣一鬧,雖然百姓叫苦不迭,盡管京師仍然還是以前的京師,但氣象的確煥發了一種活力。
辦完了這些,官府又挨著店面逼人捐資,說要統一購買黃沙,京城大小街道都要搶在這幾天鋪上新沙子?;侍蟮募?,誰敢道個不字!
長沙會館也被官府硬捐去一百兩銀子。
曾國藩住的湖南會館仗著里面住著幾位翰林,名譽理事又是當朝的三品大員太常寺卿唐鑒,這一百兩銀子的捐款便想賴掉?!闹理斄巳?,會館管事的便被順天府首縣的捕快拿了去;一百兩的捐資不僅分文未少,贖人又花了七百兩。
管事的放出來后,越想越有氣,便去找唐鑒大人,希望唐大人能出面為自己也為湖南人討個公道。哪知到了唐府,不僅公道話沒有討出一句,到最后,竟然讓唐鑒連湖南會館的名譽理事也給辭了。
唐鑒的理由是:“唐某位高權重,不宜再做什么理事,虛名害人、害己、害同鄉?!?/p>
任管事百般苦勸,唐鑒只是搖頭,再不肯答應。
唐鑒的苦衷只跟曾國藩一人說過。
一次,曾國藩到唐府向唐鑒請教圣人思過的功夫,唐鑒講出這樣一番話:
“圣人思過重在慎獨,慎獨的功夫重在獨字上。獨而不慎,無以思過。大清乃太祖馬背上打下的江山,重武而輕德。惟當今圣上,重德而輕武,偏偏又天災人禍不斷,權臣則陽奉而陰違。德臣難施展,權臣又當道,為今之計,退而求其安,方不致喪節喪德,也能保全名聲。老夫久歷京師,官至九卿,場面經過無數。大清國是滿人的天下,我漢人決難伸腰,行事辦差,惟滿人馬首是瞻,老夫竊居高位也僅是混口飯而已。老夫不擅從政,卻好育人,趁現在圣上不厭,老夫不久就要辭官南歸了。滌生啊,你還年輕,聽老夫一句話,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無論居何位置,都要激流勇退,這是老夫心腹之言。你的秉性,你的為人,和時下的官場如何能融??!水至清則無魚,官至清則遭忌??!”
這就是官至九卿、滿腹經綸、學儀天下的唐鏡海所說的一番話。
曾國藩知道,唐鏡海這官做得比較委屈自己,在官場激流勇退當是遲早的事。與唐大人交厚的太仆寺少卿倭仁、刑部郎中何桂珍、都察院都察御史吳廷棟等幾位,哪個不是滿腹的學問!——但在官場,除倭仁籍隸蒙古沾點皇親無人敢小瞧外,幾乎個個噤若寒蟬!
曾國藩想一陣,悲一陣,氣一陣??礃幼?,自己最初的想法是大錯特錯了,什么要做官就做個廉官,要做人就做個君子,全是些不著邊際的想法!僅僅因為拒絕參加宴席,實缺都給你弄掉!現在連吃飯用度都要向家里人要錢,還扯什么廉官、君子,邊際都不著??!
大典的日子是越來越近了,第一批進京的是京城左右省份的督、撫及住在奉天府的王爺、親貴們,隨后到的是偏遠省份督、撫的專差和駐藏將軍延齡的八百里專折。
道光帝一見延齡的專折先吃一驚:西藏敢則又有騷亂了不成?——趕緊打開,卻原來是延齡為參加大典又怕皇上怪罪、而于赴京途中拜發的問安折子。并且言明:“奴才離藏已四十余日,正在日夜兼程趕往京城?;侍蟮钠呤髩?,奴才不伺候在身邊哪行!——祖宗的在天之靈,不剮了奴才才怪!”
道光帝一見這折子,當時就把臉氣成煞白。
邊疆事繁,非內地可比,擅離職守,如何得了!
他提筆在延齡的折子上批了“糊涂”兩字,又立時傳諭軍機處擬旨,著八百里快騎傳遞,半刻不得延誤!
旨曰:今歲大典,朕已曉諭各處,偏遠省份督、撫大臣、將軍,均不準離任赴京。延齡身為駐藏將軍,干系甚大,竟敢擅離本任赴京,糊涂之極!姑念該大臣駐藏日久,幾次平叛均還得力,只將該大臣降二級處分仍回本任。接旨日起,作速返藏,不得延誤。如因該大臣離任而西藏出現不測,惟該大臣是問!欽此。
圣旨發出去的第二天,蒙古王爺、西藏四名噶倫所派的專使及朝鮮王府的特使,也一并進了京;英吉利與美利堅等夷邦雖也派了使節乘了船來,道光帝卻沒有接見,禮物自然也沒有收。道光帝這么做,據說是穆彰阿和耆英的一番苦勸起了作用。
穆彰阿誠懇地說:“夷人都長著黃毛藍眼鉤鉤鼻,嚇著皇太后可不是玩的!——七十歲的人,哪能經得起嚇呀!望皇上三思!”
耆英指天畫地地講:“我天朝圣國乃禮儀之邦。夷人的兩條大長腿生下來就不能彎曲,到了賀壽的時候,百官都跪請皇上、皇太后的安,他們卻站著,這成何體統!傳出去,有損國威呀!”
大典的日子終于到了。
天還沒有亮,順天府的親兵們便在京師的各條道路上設了哨,京官們這一天也都起得特別早。
曾國藩雖是候補檢討,也早早地來到翰林院候著。這畢竟是難得一見的大場面,誰都不想錯過。錯過了,是要后悔一輩子的。
及至天亮,通往紫禁城的路兩旁已是站滿了人。京城的百姓個個都清楚,從道光帝登基,這么大的場面還是第一次出現。大家都伸著脖頸盼著、等著,比皇上本人還急。
最先走進紫禁城的是蒙古王爺朱英那泰,有儀仗、有馬隊,老王爺坐在沒遮攔的大轎里,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一見這情景,街兩旁觀看的老人們就感嘆:王爺是真老了!——想想乾隆爺搞的那幾次盛會,朱英那泰王爺是何等地有精氣神!頭昂起老高,腰桿子直直的,兩個大眼珠子,簡直就是兩盞明燈!——仿佛是一晃兒,頭發白了,眼皮下塌了,整個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老王爺進到紫禁城以后,朝鮮國的特使也帶著禮品坐著大轎來了,特使大轎的后面還跟著十頂花轎,坐了十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礋狒[的百姓們可就納上罕了:怎么著,這十個女子也是禮品?——咱萬歲爺可不好這個!
守街的親兵們馬上低聲吆喝眾人:“閉嘴!再說割舌頭!”
一隊一隊朝賀的人整整過了一上午,傍晚時分,才輪到翰林院的編修、檢討、庶吉士們進拜。
曾國藩一整天滴水未進,此時已餓得頭暈眼花,正拿不定主意是偷偷地出去吃口飯還是繼續等,卻忽然傳諭陛見,神情馬上為之一振,說也奇怪,竟不覺著餓了。
曾國藩等一班翰林們在禮部堂官的帶領下走進太和殿的時候,龍座的兩邊已是站滿了有爵位的王、公、侯、伯、子、男及三品以上的大員們。蒙古王爺及朝鮮王爺的專使們并不在這里,好像已領到別處用飯去了。
禮部堂官高喊一聲:“?;侍笕f壽無疆!吾皇萬歲萬萬歲!”
翰林們就齊刷刷地跪下去,一齊照葫蘆畫瓢。待皇上說一句“下去吧”,禮部堂官就高喊一聲:“謝恩!”——翰林們就一齊叩頭,然后便退出來。
但曾國藩卻被興高采烈的道光帝叫住了。
“曾國藩哪,你到前面來,朕有話問你?!?/p>
道光帝說畢,用眼掃了掃個個臉呈驚愕色的、侍立兩旁的王、大臣們。
曾國藩硬著頭皮,匍匐著跪到前面來,那心開始七上八下地跳,額頭已有汗冒出來。
●太和殿,俗稱“金鑾殿”。殿內的皇帝寶座端莊威嚴,是皇權的象征“朕聽說你在會館貼了個聲明帖子,說什么不再參加任何官員的宴席了,有這事沒有???”道光帝表情凝重地問。
“回皇上的話,有這事兒?!痹鴩皖^回答。猜不透皇上如何想問這事。
“放肆!”道光帝莫名其妙地大怒了,“難道國宴和皇太后的壽宴你也不參加嗎?”
曾國藩渾身一抖,趕忙回答:“回皇上話,國宴和皇太后的壽宴微臣自然要參加!”
“那你不成了言行不一的小人了?”道光帝咄咄逼人,“不好好辦事,成天挖空心思弄這些?!掖笄鍑?,豈能容你這種小人招搖!——你講??!”
聲音不大,但在曾國藩聽來卻如五雷轟頂。曾國藩的額頭早已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層汗珠,他略靜了靜,壯起膽子回答:“回皇上話,微臣參加皇上的壽宴和皇太后的壽宴是因為皇上不是官,皇太后也不是官?!?/p>
“那朕和皇太后是什么?”
“回皇上話,皇上是萬民之主,是我大清國的主宰!而皇太后是國太!所以皇上和皇太后的壽宴微臣是必須參加的?!?/p>
“曾國藩哪,”道光帝緩了一口氣,臉也柔和了許多,“算你還有良心,這個問題朕就不問了。朕一直搞不明白,你作為我大清國的官員,為什么不參加其他官員們的宴席哪?——該不是看不起我大清國的官員吧?”
曾國藩叩頭答道:“回皇上的話,微臣不敢。微臣進京城幾年來,參加了大大小小上百次各種類型的宴席,湊的份子怕也有百八十兩銀子了。微臣慢慢發現,許多官員名為慶壽宴、賀喜宴,實為斂財宴。微臣就一年參加過兩次一個人的生日宴。微臣斗膽問皇上,母親生子,有一年當中分兩次生的理嗎?微臣于是決定,再不參加什么壽宴了,此風斷不可長??!——微臣盡管現在成了不拿俸祿的候補檢討,但既蒙天恩點了翰林,以后就免不了出去做官,為皇上辦事,為百姓辦事?!阂巡徽?,談何教人,微臣是不想負圣恩哪!——請皇上明察?!闭f到動情處,想到自己為此所受到的打擊,曾國藩眼圈一紅,那淚再難控制,珍珠一般滾了下來。
許久許久,才聽道光帝說一句:“下去吧?!?/p>
曾國藩正要起身謝恩,卻見一人出班跪倒在皇上的面前,一句“皇上息怒”便成哽咽狀。
●中和殿內景。中和殿為皇宮三大殿之一,在太和殿后,保和殿前。為帝王舉行大典前小憩或演習禮儀之所滿殿的文武大員都被鬧得一愣,細看時,卻原來是官居一品位居宰輔的滿大學士穆彰阿穆老相爺。
道光帝急忙揚一下手:“老中堂快起來講話吧?!?/p>
“謝皇上!”穆中堂站起身后退一步,“翰林院候補檢討曾國藩乃奴才的門生,黃口孺子信口雌黃不知地厚天高,惹皇上生氣,作為他的座師有不可推卸的教導不力之責任!——奴才罪不可恕??!”說畢又跪下,邊叩頭邊道:“奴才替曾國藩領罪了!”
滿殿的人不僅僅是詫異,而是驚訝了,聽穆中堂的口氣,這哪里是領罪,分明是替曾國藩求情了。
道光帝不由多看了一眼曾國藩,道:“老中堂你不要說了???!曾國藩這個人哪,說得好像也有道理?!枷氯グ?,朕也累了,想靜一會兒,朕晚上還得陪太后和幾位王爺看戲呢!”
道光帝懶懶地閉上眼睛,做假寐狀。
曾國藩臨起身時偷偷望了一眼龍椅上的皇上,這一望竟令他心吃一驚,他發現皇上忽然之間蒼老了許多,臉色竟不如旁邊坐著的老太后紅潤。
●清宣宗(愛新覺羅旻寧)道光皇帝。清代有名的節儉皇帝一絲不可名狀的悲哀襲上了曾國藩的心頭。
道光帝原名愛新覺羅綿寧,后改旻寧,是大清入關后第六代皇帝,即位時已三十九歲。其父嘉慶帝即位時,國家財力已被乾隆爺鋪張殆盡了,所以才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之民諺。一個擁有眾多疆土的大清國的庫銀竟抵不過一個奸相的私財,那情形也著實讓人覺著寒酸。嘉慶帝靠和珅的家財維持了幾年,等傳位給道光帝時,戶銀已不足千萬,接近不繼的邊緣。
道光帝做皇儲時,就已對國政的種種弊端了然于胸,所以他一接位,首先把節儉作為第一要事,嚴禁侈糜之風。先砍掉祖宗立下的每年一次的木蘭秋狝(道光帝即位時聲稱,木蘭秋狝糜銀過甚又沿途擾民,緩辦,但一直未辦),又對全國的吏治大刀闊斧地來一番整頓,換了幾位不中用的督、撫,革了若干名務虛不務實的大學士。道光初年新升用的大學士曹振鏞、吏部尚書英和及黃泜,曾被道光帝稱為股肱心腹之臣,但不久,軍機首輔曹振鏞的“多磕頭少說話”的滑頭做法,讓道光帝多少有些失望。道光帝很快又調整了軍機班子,把比較敢說話敢施政的穆彰阿升為首輔大學士。所以說,道光最初的十幾年,是大清國人事更換最頻繁的時期。有時一天同時革除兩名大學士,有時又一天同時升授四五位督、撫。乾、嘉的享受道光帝沒有,乾、嘉的操勞卻全都給了道光帝。
道光帝焉能不蒼老?
京師的護城河銹跡斑斑,上面漂浮著許多殘枝草沫,它日夜不停地流著。里面包藏多少福、多少禍,誰也說不清道不明,時間久了,連它自己也說不清了。
●京師外城道光皇帝在年輕的曾國藩眼里,就像北京的這條護城河,有古銅色銹跡斑斑的神秘色彩,也有包容一切的超人海量。你說不清他何時要散發污濁,更摸不準他哪一天能煥發活力。
公元一千八百四十三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曾國藩由實缺翰林院檢討成為翰林院候補檢討的六個月后,一道圣旨降臨翰林院:翰林院候補檢討曾國藩耐勞克儉、學識出眾,著升授翰林院侍講、詹事府行走。欽此。
翰林院侍講是從五品官員,詹事府行走無品級,是虛銜。曾國藩等于可以在翰林院和詹事府兩個衙門辦公。
三十三歲的曾國藩,忽然間便躋身于中層官吏的行列。
滿朝文武詫異,曾國藩也詫異,胡林翼、梅曾亮等人更是詫異。
曾國藩依例進宮謝恩,這才從曹進喜的口中探出些內情,皇上能把他連升四級一則得力于他在大典中應對得體,皇上已存了憐才惜物的念頭,一則源于大學士穆彰阿、太常寺卿唐鑒等人的有力舉薦。
曾國藩的兩行熱淚悄悄地流向心里。
會館不能再住下去了,五品官員住會館是與大清官制相違背的。
曾國藩便通過會館的介紹,在前門內碾兒胡同西頭路北,賃了一處小四合院:先是門房,門房的后面是天井,穿過天井便是正房,正房五間,曾國藩的書房、臥室都有了。最讓曾國藩滿意的是,左右的墻外,各有一棵大槐樹,亂蓬蓬地把天井遮住,盛夏正好乘涼。這個院落只有一個缺憾,有官員來訪,轎子只能停在院外。
檢討的七品官服不能再翻改了,穿著太不成樣子,那真就成乾隆年間江西巡撫第二了。所幸,湘鄉捎來的銀子還有二十幾兩的余頭。他于是拿出二兩來,一古腦兒給了李裁縫,不出五日,五品官服以及補服就制備得齊齊全全,走在街上,他自己都發現精神多了?!统霈F了民謠,也叫京城一怪:“皇城根兒一大怪,五品頂戴走著來?!?/p>
這原本是譏諷曾國藩的話,是由那些滿族官員編排的,無非是說,曾國藩身為五品官員竟然每日走著去翰林院當差,給大清國抹黑了,云云。這其中也不乏趙楫、金正畢等人的口舌。
曾國藩權當耳朵里塞了雞毛。
曾國藩這時雇的門房叫陳升,也是湖南人,給戶部尚書英和做過跟班?!犝f曾國藩立門開府,英和立馬便將此人薦了過來:先說陳升如何能做,又講陳升也是湖南人,人不親鄉音還親哩!
曾國藩礙于英和的面子,不得不將此人留下來。
一封家書夾著報喜的帖子傳到了湖南湘鄉荷葉塘。
因為升了官,又單賃了房子,又雇了門房,曾國藩的開銷加大了,他這時急需家中能為自己再拿出百八十兩銀子,一則還債,一則維持日常用度。有時想起來,他自己都啞然失笑。自己升了官,不僅不能給家中人以好處,反倒繼續向家里要銀子?!灰f湖南人不信,連皇城根的人也不會信的??纱藭r,如果曾國藩不向家里要銀子,他目前的生計真就成問題。錢莊從來都是還了舊債才能放新債。
路漫漫其修遠,雖唐公有云宦途似海,但憑空飛下來個五品頂戴落到自己頭上,這還是給了迷茫中的曾國藩無限的慰藉與希望。
他在這一天的《過隙影》中,鄭重地寫下了這樣一段話:“當官以不愛錢為本,廉潔自律,方能上對得起天、皇上、國家,下對得起百姓、親友、子侄。只要堅守一個廉字,就算做事偶爾有失公允,天也能諒?!?/p>
當官以不愛錢為本,字跡尚未干,門房陳升已噴著酒氣捧著一包銀子進來了。
“爺!”陳升樂顛顛地把銀子摜到書案上,“一百兩銀子,您老一年的俸祿哩!——怪不得英爺總說當官好,當官真是好!”
“誰送的?”曾國藩礙于英和的面子沒有發作,只是平靜地問。
“一個高個子沒有胡須的瘦戈什?!标惿荒蜔┑鼗卮?。
“人呢?”曾國藩望了望門外。
“走了?!标惿眉{悶,“銀子送來,不走干?!”
“沒說什么或留什么嗎?”曾國藩好奇怪。他活這么大,還沒見過把銀子白送給別人一句話不說就走的人。
“沒說什么話呀!——銀子留下還說什么話呢?”陳升閉著眼睛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唉呀我的爺,小的見了銀子先顧了買酒,把漢子留給爺的一封信給落門房了。我這就去取來給爺看?!边呑哌呌檬执奉^:“看我這記性,日他娘的!”
陳升撞開門出去了。
看著陳升那東倒西歪的身影,曾國藩險些被氣炸了肺。
信很快拿回來了。
曾國藩強壓著一腔怒火,把信慢慢地展開:卻原來是浙江鄉試將臨,皇上雖欽定了主考卻尚未擬出副主考的人選來。正四品鴻臚寺卿穆同穆大人——也就是正一品大學士、曾國藩的座師穆彰阿穆中堂的一個出五服的本家侄子——來信講,中堂大人有向皇上推薦放穆同浙江副主考的意思。但中堂大人同時讓穆同給曾國藩透個底風,能否讓曾國藩見皇上的時候(曾國藩兼詹事府行走,定期給皇上和皇子們講《四書五經》,此階段曾國藩見皇上的次數相對多于其他的官員)再給美言兩句,加點籌碼。因為,歷屆鄉試的副主考,均從翰林院和禮部選授,穆中堂今年想改改規矩。
臨末,穆同透露皇上最近很賞識曾國藩,說曾國藩對《四書五經》講解得透徹、理解得深刻,當朝不多見。并申明:這話是皇上親口對穆中堂講的。然后是先送紋銀一百兩,待從浙江回來再重重答謝云云。
皇上賞識自己這一點已毋庸置疑,連升四級便是佐證,但皇上怎么想的怕就只有皇上一個人知道了。盡管皇上私下里連讓曹公公找了自己兩次,問的話也無外是“最近寫什么沒有啊”,“讀什么書啊”,“你對教堂是怎么看的呀”等極其平常的話。但是,一個從五品官員能入當朝天子的眼簾,這已讓滿朝的文臣武將感覺出非同一般了。于成龍不就是這樣由不入流的小吏被康熙提拔到巡撫位置上去的嗎?
□曾國藩卻非常冷靜地對待這一次。
他記得剛入翰林院時,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的謝果堂先生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上對下曰識才,下對上是報恩。比方說萬民之主的皇上,識器者,為明君也,如唐太宗李世民;憑自己的好惡而用人斷事,乃昏君也,如商紂、楊廣等。君可以昏,但臣子不可以不賢;食皇家俸祿而報效皇家,臣子本分也。圣人所謂的“但求耕耘莫問收獲”,“但做好事莫問前程”,此之謂也。
謝果堂學問高深,官至侍講學士,便毅然離開京城。先是丁母憂,丁憂期滿,仍不回朝,累累向皇上奏請守孝,實際是辭官不做?!延形灞驹娂逃?,又兼著一家書院的山長,和唐鑒一樣,是位海內公認的一等一的大學問家、大名流,讓萬千士子仰慕。
曾國藩略一思索,提筆便給穆同寫了一封回函?;睾朐~委婉,無非中堂大人交辦的事下官拼力辦云云,比穆同寫得還虛,但再三申明,銀子是不能收的,無功不受祿也。信的結尾,曾國藩講,如穆大人硬要如此,下官只好如數上交了。
“陳升啊,”曾國藩封好信,“連同這一百兩銀子一起送到翰林胡同的穆同穆大人的府上。不要耽擱了,去吧?!?/p>
陳升已醒酒多時了,他把信先揣進懷里,用手在外面按了按,以示鄭重其事,又拿過銀子掂了掂,遲疑了好半天才道:“爺,這銀子您老沒動吧?”
曾國藩警覺地把眼睛一瞪:“怎么——?”
“爺,”陳升喃喃地說,“這本來是一百兩的,可我用了幾錢銀子打了酒喝了。爺這府上太瘦,不像英大人,天天都有人孝敬奴才喝酒?!獱斁驮偬睃c銀子吧,送過去也好看些?!?/p>
“你——?”曾國藩氣得渾身亂抖,“你好大的膽哪!——客人的銀子你也敢動!把信掏出來,我這里是不能留你了?!菐族X銀子就作你的工錢吧!”
“咋?”陳升終于愣住了,“你才五品官就這大脾氣,人家英大人——”
曾國藩不容他說下去,劈手奪過信,用手往門房一指道:“陳升,還用我幫你收拾鋪蓋嗎?”
陳升愣了許久,終于長嘆一口氣道:“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獱斁碗x開這里又能咋的!——日他娘的!”
攆走陳升,曾國藩袖起已添足的銀子和信直奔長沙會館,他只好讓會館的茶房代勞了。
入夜,曾國藩癬疾發作,通體刺癢,整整癢了一夜未眠。這與生俱來的怪病,把曾國藩可害苦了。
第二天官休,正巧老翰林陳公源來訪。
陳公源籍隸山西,是曾國藩上兩科的進士,涉獵較廣,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陳公源善談,吸紙煙,尤好藏書,與曾國藩情趣比較相投,也頗談得來。因為兩個人都是獨居京城,每逢官休,不是曾國藩去尋陳公源,便是陳公源來找曾國藩。后一種情形較多。
曾國藩把門子陳升的事跟陳公源講了一遍,陳也被這大戶人家用過的奴才給氣得不行。見曾國藩床上血跡斑斑,公源知道國藩的癬疾定是大發作了,于是也不言語,自管掏出根紙煙銜在嘴上,用隨身帶的火鐮燃著,卻往曾國藩的手里一遞,道:“滌生,我一心煩的時候就吸一根,你不妨試試。一文錢夠吸一個月的,蠻實惠?!阌植缓染?,何以解憂?惟有紙煙耳?!?/p>
曾國藩遲疑地把冒煙的東西接過來用口銜住,也學陳公源的樣子,抿著嘴剛吸一口,立時就咳起來,咳得眼淚鼻涕全出來了。
他把紙煙遞給公源道:“這東西太辣,我沒這口福,咱們還是圍上一局吧?!闭f著就擺上圍棋。
陳公源道:“滌生,你這官做得太苦?;ň撇怀?,管弦不愛,抽根煙權當消愁了不中?這紙煙還是挺管用的,人家滿人的女人中還有吸的呢!——你再吸幾口滋味就出來了,既解乏又解困,是個好東西?!?/p>
□曾國藩知道陳公源是好意,就只好吸了幾口,果然覺著五分地受用了。國藩自此吸紙煙。
入夜,梅曾亮、邵懿辰、胡林翼等翰林們相約來賀喜。曾國藩守著受禮但不收禮金不參加他人宴席的信條,讓這些翰林公們每人書寫了一副對聯,這樣一來,既不掃大家的興,又避免了受禮一說。場面不尷尬,賓主又都相宜,皆大歡喜。
為了不失信于自己,又能正常和上憲、同僚、同鄉們交往,曾國藩可謂煞費苦心。
喜歡熱鬧的胡林翼這時卻道:“滌生,我們哥幾個商量了一下,墨跡我們固然要留下,但賀禮也是要送的?!悻F在已是五品的官員了,五品頂戴走著來,這不怪人家奇怪,七品縣令還有轎呢!——我們給你湊頂轎子錢吧!——也算給我們長長臉,也省得一些人亂嚼翰林院的舌頭?!?/p>
梅曾亮也道:“我們都有轎子,你卻沒有,我們臉上也無光嘛,大清哪有五品官走著去辦事房的?——傳到當今圣上那兒,別誤會成咱是故意出大清的丑,可不是麻煩???”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大翰林哪,咱大清五品官的俸祿一年才八十兩銀子,支米八十斛,加上恩俸,也不過一百幾十兩的樣子。這么點錢,除了穿衣服吃飯買幾部書看,我用什么養轎夫??!——湘鄉一共才百十畝地,又一半兒是山坡,幾大房合起來幾十口人要吃飯,真有銀子不繼的那一天,我這宅子都可能賃不起??!——窮京官窮京官,各位不也是在靠家里的那點積財過活不是?”
這話觸到了邵懿辰的痛處,他憤憤地說:“這幾年各省不太平,我看一半兒是由民族差別引起的。旗人生下來就有俸祿,咱漢人——”
胡林翼接過話頭道:“滌生,聽說英中堂給你薦了個門房,我咋沒見著?”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相府用過的人我用不起呀!——對了各位,有合適的給我再薦一個吧。沒個門子,不能總讓會館的茶房給我跑腿兒學舌吧?如果還住會館自沒得說,我現在出來立門開府,還讓人家跑腿學舌,沒有道理呀!”
邵懿辰道:“滌生啊,門子的事我們自會給你留心的?!痹掍h一轉:“咱們不是在八大院訂了桌酒席給滌生道喜嗎?——時辰是不是到了?”
胡林翼道:“倒忘了正事!——滌生啊,這回你該放駕了吧!我可是專給你點了碗八珍豆腐啦!——我們幾位可是都沒乘轎??!”
●舊時大戶人家都有管理家務的管家,實為地位較高的仆人。曾國藩視仆人如家人手足,因此仆人都很效忠于他曾國藩知道這回不能再推辭了,何況八大院也不是京城的名樓大飯莊,沒有美酒佳肴,吃一頓也用不了幾兩銀子,于是道一聲“稍候”,進臥房換了一件便服,同著眾人走出去。
不久,參加各種宴會題寫對聯、警語,在京城達官貴族中蔓延開來,漸成時尚。有人說始作俑者是曾國藩,又有人說不是,曾國藩僅是一名窮翰林小京官而已,影響力沒這么大。
不管是與不是,道光帝倒真的有點喜歡上曾國藩了。
五天以后,陳公源給曾國藩引薦了一個同鄉叫周福祿的,來給他做跟班門房。
周福祿長相斯文,也粗略識得幾個字,年約五旬,無須。
為了不讓陳升之事重演,經周福祿同意,曾國藩將他改名為周升,以示告誡之意。
當夜,曾國藩在《過隙影》中作《傲奴詩》一首,詩云:
君不見,蕭郎老仆如家雞,十年苔楚心不攜。
君不見,卓氏雄資冠西蜀,頤使于人百人伏。
今我何為獨不然?胸中無學手無錢。
平生意氣自許頗,誰知傲奴乃過我。
昨者一語天地睽,公然對面相勃奚。
傲奴誹我未賢圣,我坐傲奴小不敬。
拂夜一去何翩翩,可憐傲骨撐青天!
噫嘻呼,傲奴!安得好風吹汝門權要地,看汝倉皇換骨生百媚!
后來,他給家人的信中也多次提及此事:
門上陳升,一言不合而去,故余作《傲奴詩》?,F換一周升作門上頗好。余讀《易·旅卦》“喪其童仆”象曰:“以旅與下,其久義喪也?!苯庵咴唬骸耙月门c下者,謂視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無情,則童仆亦將視主上如逆旅矣?!庇啻码m不刻薄,而頗有視如逆旅之意,故人不盡意。以后余當視之如家人手足也,分雖嚴明而情貴用通。
對周升,曾國藩一有閑暇便與他談古論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言傳身教;主仍是主,仆仍是仆,但主仆之間的隔閡卻是越來越小了。這也被士子們稱之為奇。滿人主奴之間的界線是極其分明的,無人肯混淆,這是滿人的老祖宗立下的規矩。
為這不顧體例的事,英和還正兒八經上奏參了曾國藩一本,說曾國藩身為大清國官員,不顧身份不懂規矩,待下人如兄長,視奴仆若親人,有違咱大清祖宗家法,并引經據典說,仆可以買賣,官員可以買賣嗎?——任其胡鬧,國將不國了!——懇請皇上重辦該員,以正國風。伏乞皇上圣鑒。
望著這不倫不類的奏折,道光帝長嘆一口氣,提筆在折子上批道:“英和年邁,老糊涂也?!?/p>
折子退回軍機處,京城一時傳為笑談。
此后,百官私下都管英和叫“糊中堂”或“涂中堂”。
□英和自此與曾國藩交惡。
曾國藩立門開府后的第四十天,湘鄉老家的長工南家三哥便趕了過來。
南家三哥和曾家沾點偏親,說是長工,曾家卻誰都不把他當長工看:割麥時便同曾家大小一起割麥,漬麻時便一起漬麻。到年末,曾家總要分過去幾擔糧食酬勞他。曾家每遇有到外面去辦的事情,總讓他去辦。長沙他是常去,曾國藩點翰林后,京城也是一年走一回。南家三哥身材不高,倒練就了一雙快腿。
南家三哥這次進京,給大少爺帶過來五壇腌菜、五雙布鞋和五十兩銀子。
南家三哥把銀子交給曾國藩后,用手指著壇子和鞋道:“大少爺,老太爺說,這五壇腌菜是特意給您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菜根,都沒放辣子。您打小身子骨弱,多吃菜根,補呢!——鞋是老太太和幾房少奶奶趕做出來的,也不知合不合腳?!?/p>
曾國藩把一壇腌菜打開黃泥封口,見果然用的全是白菜根兒、苦瓜根兒等,品樣達十幾種之多,花花綠綠,煞是好看。
曾國藩用手抓起一根扔進嘴里,邊嚼邊道:“住會館這幾年,可把我饞壞了。以后,有進京的,常捎一些吧。咱那地兒,缺魚缺肉都不打緊,只這腌菜不能缺,一年到頭全靠它下飯呢。三哥呀,怎么沒有帶些苦菜呀?”
“大少爺不提,小的倒忘了——”南家三哥邊說邊打開包袱,從里面一摸便摸出一個小包袱,喜滋滋道:“這是干苦菜,做菜時讓廚子放一些,既清肝火又開胃呢!大少爺呀,小的沒想到您離家這么久,還是忘不了腌菜和苦菜。老太爺和老爺這回可該放心了?!?/p>
“咋?”曾國藩被說得一愣,“老太爺和老爺說什么了嗎?”
南家三哥道:“其實也沒什么,小的從家里動身時,老太爺特意交代,讓小的別動聲色,看大少爺吃腌菜時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如果喜歡,就把苦菜拿出來。如果不喜歡,苦菜就別往外拿了,大少爺肯定是忘了本了!”
“咳!”曾國藩長嘆一口氣,許久才道,“以前我不讓家里捎腌菜,是因為會館包伙食,我是日日夜夜都想自家的腌菜呀!——我曾家的腌菜,是曾家興旺的根本哪。在湖南,家家都制腌菜,可像我曾家這種做法的,恐怕還沒有!”
“是啊,靠著幾十畝薄田不僅養活了幾十口人,還供出個大翰林!全國都少見哪!”南家三哥也感慨不已。
曾家的腌菜的確不同于其他人家的腌菜,話得從曾國藩的太爺曾竟希說起。
曾竟希是靠給大戶人家打短工的積蓄買得五分田的,十幾年的光景便累積到二十幾畝。為了讓菜地多出些銀子,曾家的腌菜全都用菜根兒、菜葉來制做。如果菜根兒出得少,便用瓜皮洗凈了代替,總要填滿十幾缸??喙显臼呛献畛R娨沧畈恢靛X的大路貨,湖南幾乎家家都用最好的菜來腌菜,但曾家卻把好的都賣掉,只用苦瓜根兒來腌菜。
親戚鄰居們見曾家已過得有些氣象,都認為曾家大可不必如此節儉。曾竟希卻說:“菜根兒補腎,苦瓜根兒去火,都是寶哩!”
曾家什么都在變,氣象也是一日勝似一日,但這腌菜的內容卻一直沒有變。湘鄉人都說:“曾家吃菜根兒是吃順口了!”
其實,他們哪里知道,為了能讓曾國藩安安穩穩地在京里做官,曾家老小一直都在勒緊肚皮過日子。
是歲,正四品鴻臚寺卿穆同果然被道光帝欽授浙江鄉試副主考。
在翰林院見到禮部的咨文副本,曾國藩感覺出了座師穆彰阿在道光帝心目中的地位。因為穆同雖也出身兩榜,但卻是武科,慣玩拳腳,是個于四書五經一竅不通的人。這樣的人竟然也能被外放出去協助主考組織一省的鄉試,不是穆彰阿的作用,又會是哪個呢?——至于穆相讓曾國藩也幫襯幾句穆同的話,曾國藩答應是答應了,但卻沒有做,他也不敢做。
但當朝一品大學士、軍機處首輔、道光帝眼中敢說敢做的人物,穆中堂對自己的得意門生還是越發看重了。
穆彰阿知道穆同于學問上是個大白點,全京城都知道,相信最圣明不過的道光帝也應該有所耳聞?!鴩蔷┏抢锕J的文章高手,而又是得寵的時候,除非他幫襯幾句,穆同的愿望哪能實現?!@筆誤記了的糊涂賬,竟然使曾國藩仕途順利了許多;想給曾國藩出點難題的人,因礙于穆老相爺的面子,也都作罷。
穆同,身為正四品的鴻臚寺卿,除掉每年的俸祿一百五十兩、米一百五十斛之外,還有世襲的一份俸祿,也將近二百余兩,再加上恩俸,一年的總收入不會低于七百兩?!惺看蠓螂A層的收入何以還如此看重這趟皇差呢?
原來,欽命典試的官員不僅要從戶部領取不菲的程儀——主考一般為二千兩,副主考為一千兩,鄉試結束時,地方上還有一份禮金贈送。鄉試主考一般由兩榜出身的翰林公(也須四品以上的官員)或三品以上文職大員充任,自然是文名鼎盛的文章高手了,鄉試結束后要由地方上集些錢來孝敬,一般為二千兩銀子,等于又拿了一份程儀;副主考就可以不拘品級了,但也要是文章出眾之人出任(穆同這種特殊情況除外),一般孝敬一千兩銀子,也和程儀相等。無非一個公開,一個不公開罷了。禮金多由一省的督撫或學政來轉交,名為辛苦費,實帶有賄賂的意思。當時有民謠云:“一任主考官,百姓吃十年”,“京官不外放,窮到能賣炕”。主要說的就是這種灰色收入。
其實,這種不成文的規矩早在康熙年間就出現了,只是還沒有形成一定的數目。那時候,京官赴省主持鄉試,有的省給一千,有的省給兩千,還有的送五百,主要看是肥省還是貧省。那時的鄉試主考官還沒程儀一說,只是由戶部出些往來盤纏,年終的恩俸略高一些而已??滴醯蹫榱硕沤^考試中的腐敗現象,專讓戶部設了程儀一項。官員們自是三呼萬歲,口稱皇恩浩蕩奴才們感激涕零,但地方上孝敬的錢仍然照拿,否則這三年一遇的鄉試就不能很好地完成;只是不再明目張膽了。
康熙帝出于體恤百姓之心所采取的這項措施,自認為做了一件于國于民都有益的大好事,卻未收到分毫效果,國庫倒成定例地每三年都要拿出老大一筆銀子。
是歲考評,曾國藩名列一等第二名,奉旨兼署翰林院侍讀。
隨著官階的提升,曾國藩的社會地位也提高了,社會兼職于是多起來,比較著名的有湖南在京同鄉會會長、湖南賑災會執事、湖南會館執事、長沙會館館事等,達十幾種之多;很多人都想依附穆彰阿這棵大樹好乘涼,身為座下第一大弟子的曾國藩,不想受益也要受益了。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運去金變土,運來土變金。
好事真的一件跟著一件向曾國藩襲來,擋也擋不住。
道光帝親自點將,欽命曾國藩充任四川省鄉試正主考,從五品官做鄉試正主考是大清首例;副主考則由官拜翰林院侍讀學士的趙楫充任。趙楫官階倒比曾國藩高,為從四品,這又是自清朝開國以來沒有過的事。
隔天,戶部便將兩千兩銀子的程儀送到了翰林院,翰林院全體震驚。
胡林翼、陳公源等一般下屬嚷著要吃曾國藩的花酒,曾國藩一笑置之。
回到住處,望著這兩千兩白花花的銀子,他的心早已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湘鄉荷葉塘。
道光十四年,二十四歲的曾國藩在湖南鄉試得中第三十六名舉人。道光十七年入京會試,不中,只得怏怏返鄉。在金陵書肆閑逛時,他萬沒想到,這里竟有他夢寐以求的《明史》出售。他一問書價,不由一喜一憂。喜的是,懷里的銀子正和書價吻合;憂的是,購了《明史》,便沒了回家的盤費。
他雙手摁著硬硬的銀子,在書肆猶豫了許久,徘徊了老半天,一連走店門兩次,終于還是咬著牙把書買下來。
他邊把書小心地一冊一冊放進擔子里,邊悄悄地問書肆的伙計:“小兄弟,這里可有當鋪?”
伙計用手往斜對面一指道:“那不是?”接著又吃驚地問他一句:“爺莫不是為了買書要當衣服吧?!獱斞?,書不看不要緊,衣服不穿咋行呢?”
他笑了笑沒有言語,挑起《明史》步出店門。
他挑著《明史》走進當鋪,當掉長衫,這才到碼頭與人合伙搭了個返湘的船。仿佛是天意,船錢正和他當長衫所得的錢相吻合。他心里想的是:坐船不穿長衫可以,碰到《明史》不買可不行!
船行了三天三夜,他讀了三天的《明史》,睡了三夜的好覺,中途只吃了船家的幾個火燒。
他挑著書一晃一晃地走進家門時,已是狼狽不堪,全家人還以為他遭了劫。
這時的曾家,為供曾國藩求學,已花去了銀子無數,積攢的家底幾近無存,就差借債度日了。
轉年,偏偏又是閏年。閏年有恩科,可以聯袂會試。
為了能讓曾國藩不錯過這次機會,二次進京趕考,星岡公賣了三次地還差著十幾兩的缺口,曾麟書也急得連著幾夜不能入睡。
曾麟書時年已近知天命,知道自己是天生秀才的氣數,不要說進士,就是舉人,也是無望的了。但是,他要從兒子身上補上這缺憾。兒子已經是舉人,離進士只一步之遙了?!墒?,銀子——
南五舅這日正巧來探望星岡公,見曾家大小正擁作一團嘆氣,知道是為子城進京的事發愁。
南五舅沒有言語,回家后硬是把家中全靠它耕種的一條尚未長成的半大乳牛拉到集上賤賣了,并連夜把這賣牛錢送到曾家。盡管這十幾兩銀子曾麟書很快便還了過去,但這件事,卻給曾國藩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自己這進士中得不易呀!
曾國藩臨進京時就已下定了決心:這進士考不中便罷,若中了,就一定十幾二十幾倍地報答親人、家鄉人對自己的厚愛。
可是幾年下來,他非但沒有實現這理想,相反,倒讓家里又給自己填補了偌多銀兩。
盡管星岡公一再壓著家里人不準講閑話,還一再在信里給孫子打氣,說不經清苦貧寒磨礪不出好官,但曾國藩的心里一直不好受,親戚們也都意見老大。
中試第二年的八月,曾國藩請假回湘謝師省親,家中的一場爭執使他銘心刻骨。
這時的曾家,在星岡公的全力操持下,又能用起長工了,而曾國藩的弟弟們也都請了先生,在湘鄉,儼然一副大家氣派了。這都是星岡公持家有道所致,沒一筆外財,十幾缸菜根兒所制的腌菜便是佐證。
話題由曾麟書提起。
“子城點了翰林,翰林可都是應著天上的星宿哩,湖南一共才出過幾個翰林!湘鄉這十幾年里出過一個嗎?點了翰林可就是皇家的人了?!铱闯米映腔貋?,就再豁出去一把,把院落擴一擴,房子也就勢修繕一下,再給子城起一溜書房吧,以后回來省親也有個待客的地方?!A計要買的地,我看就算了吧。子城用不多久就得做官,翰林出來做官,我看最差也得是個道臺、知府什么的。就算是知府吧,還愁沒有銀子用嗎?——就算將來放個最不濟的縣太爺,三年還能弄他幾萬雪花銀子哩!”
此時的曾麟書,仍長年在外坐館。已是一把胡須的人了,拖著一口長腔,教著七八個鄉間子弟,一年得個三五十兩的束脩,口里整天“之乎者也”個沒完。曾麟書深知科舉道路的艱辛,所以對功名看得尤比別人重些。兒子替老子爭了光,他自覺有種優越感,所以就先行發言。
“是啊,妹丈說的是這個理兒?!痹霑膬刃纸?,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也說,“子城點了翰林,真就是天上的星宿哩。何況生子城時老爺(指曾國藩的曾祖竟希公)夢見蟒蛇入懷,院里老古槐也枯死了。敢則子城還是個大號的星宿哩!——修修門面再起幾套院子我看要得?!?/p>
“那我明天就安排備料,早動手早利索?!痹霑亩茉K云快人快語。此時,全家都相信出了個翰林公,好日子就快來了。
看著大家興高采烈七嘴八舌地亂講一通,比較冷靜的老太爺曾星岡終于咳嗽了一聲。這是星岡公要表達的前兆,大家再熟悉不過,廳堂馬上便靜下來。
老太爺滿頭銀發,雪白的胡子飄飄灑灑,兩只三角眼永遠都有一股寒光射出來,不怒而威。曾國藩的形象和祖父極其相像。
曾星岡用手撫了一把胡須,徐徐說道,聲音決不像進入古稀的老人:“莊戶人的本分是什么?老祖宗曾參雖然是個圣人,但沒過三代就已經敗落下去以農為業了。到子城這一世,已是七十代了,我曾家一直以農桑為業?!f戶人的本分是種田種麻,種好田漬好麻,想辦法讓田里多打糧食、多出麻。而吃皇糧當官的職分是什么?是替皇家辦事,替百姓排解冤屈。無論何朝何代,都越不過這個理兒。子城現在僅僅才點了個翰林,前程還早著呢,離當官更差一大截子?!獎e說眼下當不了官,就是立馬放了知府知縣,這一大家子也不能全靠他養活。做官不能長久,有鐵打的衙門,聽說過鐵打的官嗎?——種好田持好家才是最根本的呀?!銈儙讉€知道皇上給縣太爺的俸祿是多少嗎?才只三十幾兩銀子呀。剛才麟書說最小的縣太爺一年也能有萬兒八千的進項,做這樣的官老百姓還有活路嗎?我家幾代人受官府的欺壓,難道還要讓子城去欺壓別人嗎?——再者說了,沒有當官就先想到弄銀子刮地皮,這怎么能當好官呢,這樣的貪官從古到今又有幾個有好下場呢?——訂下的那塊地明天就去交訂金,院子房子嘛,就不要修繕擴充了。至于再給子城起幾間會客用的房子,反正現在也不急著用,也等一等再說吧。我們這樣的莊戶人家,招搖不起呀!”
●清《耕織圖·耕》。曾氏家族世代務農,五六百年來與功名無緣,曾國藩被點翰林實屬破了天荒祖父的一番話,把全家人的嘴都封住了。
曾國藩把祖父的這番話作為他一生的座右銘,時時回味,竟至回味了一生。
他知道祖父的格言:做官就做個千古留名包文正公似的好官;做人,就做個曾參一樣的大圣人;種田,就做個百里挑一的好莊稼把式。
曾國藩清楚地知道,幾年來,為了能讓自己這個翰林公安心在京城讀書、做官,全家人一直都勒緊腰帶過日子。湘鄉達到曾星岡年歲的人,一般的人家,都要給備頂小轎,但星岡公就是堅持坐躺椅而不乘轎子,嫌轎子費銀子。早就該修繕的房子,也一直拖到他升授翰林院檢討的那年八月才草草地修繕一次。
知道曾家根底的人都說星岡公是持家有方,多數人則說曾翰林家真能裝窮。最近聽弟弟們來信講,連最親近的南五舅,都不大登曾家的門了。
●一套《曾國藩家書》,使無數中國人如醉如癡“門檻高了哩,兒子在京里做著大官,大把的銀子往家里偷著運,還裝窮,是怕窮親戚登門求借呢!”南五舅逢人便說,很有些忿忿然。
南五舅的大恩,曾國藩一生一世都是不敢忘懷的。
真的讓親戚們心冷了!
望著這白花花的兩千兩程儀,曾國藩喃喃自語:“滴水之恩涌泉報,涌泉報??!”
他攤開紙,決定給家里寫一封信。
不孝男國藩跪稟祖父母并父母親大人及叔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奉皇上圣諭,授不孝男為今歲四川鄉試主考,此舉不僅大出不孝男之料,也讓滿朝文武驚訝。大清開國至今,已歷八朝,尚未有一次鄉試由五品官員做正主考,而由四品官員做副主考。真不知我祖積了何種陰德,竟讓不孝男承受如此浩大皇恩雨露。
●曾國藩家書手跡
典試程儀已付男手,為二千兩,白花花一堆。男自蒙天恩于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始,已待京師五載,一直節衣縮食,惟恐糜銀過多招致親友怨忿,而家族上下卻為此背上偌大的虛名聲,好似每年都能偷運一些金元寶回去藏起來,以致有恩于曾家的人都口出怨言。不孝男一直惶惶不安。不孝男決定留下四百兩以作入川回京之盤費,余下一千六百兩悉數由回鄉省親的長沙籍翰林院檢討張維元兄帶回去。請按此數分配:
南五舅二百兩,如不收,則由父親用此銀買上幾畝好田轉贈南五舅。五舅年已七旬,膝下之子又糊糊涂涂,近又添心口痛,晚景如此凄慘,不孝男如不抓緊報答賣牛送男進京之恩,怕要來不及了。另外再拿出二百兩,由諸弟中一位買些實惠的東西分贈給鄰居們,讓他們也沾些天恩。請再撥出五十兩專供祠上花費,以消男五年來對祖宗之大不敬。還有哪位親友男沒有想到請父親做主辦理。愚男謹記祖父大人的教誨,抱定“做官不做斂財之官”的宗旨,不敢妄存貪贓枉法之念,以報皇恩。
不孝男在京覓得幾本法帖,頗好,一并捎回,望諸弟臨習時萬莫弄亂。這幾本前代的法帖已存世不多,至囑。
男不日即起程赴川,一路謹記我祖“不走夜路,不獨爬惡山”之遺訓,總會佑我順利入蜀的,請大人及諸弟勿念。
男謹稟
曾國藩隨曹公公來到御花園的后書房里,道光帝正在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批奏折,兩個小太監在書房的門口沒精打采地站著。
曹公公跨前一步跪到書案前,道:“啟稟皇上,曾國藩曾大人來了,正在門外候著?!?/p>
道光帝放下筆,懶懶地伸了一下腰,道:“宣他進來吧?!?/p>
曾國藩匍匐到道光帝的案前:“翰林院侍講曾國藩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道光帝望一眼曾國藩,道:“曾國藩,你起來回話吧?!?/p>
“謝皇上!”曾國藩站起身。
“曾國藩哪,”道光帝把手頭的奏折放下,“四川鄉試約定于九月中旬,你準備何時動身入蜀???川路崎嶇,可要走些日子。太白詩云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嘛?!?/p>
“回皇上的話,”曾國藩垂手低頭回答,“臣想不日請旨入蜀。走山東河南,然后轉湖北水路入川,一百天總能到成都。臣擬于明日同趙大人到禮部請調鄉試題目,請皇上定奪?!?/p>
“哦,”道光帝點了點頭,“你想得很周密。不過嘛,朕自登大位以來,還沒有出過京師半步。原本一年一次的木蘭秋狝,因糜銀過甚,沿途擾民不安,朕都取消了。各省的吏治人和,朕只能靠想象了;和列祖列宗比起來,慚愧呀!——四川是偏遠的省份,同時又是大省,朝廷對那里的情況只知表不知里,對民情吏治,朕只能從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的折子中來了解。曾國藩,朕說的對不對呀?”
曾國藩露出欣喜的臉色道:“皇上英明!皇上能想到這些,肯定就已經有了相應的治理措施,臣替蜀中百姓謝過皇上!”曾國藩一跪到地:“皇上如此英明,真乃大清蒼生之福也!”
道光帝判定眼前的這個漢人不是在恭維他,是在講肺腑之言,臉上難免生出一種豪氣。他略頓了頓,才道:“曾國藩哪,起來講話吧?!币娫鴩榔饋?,接著說道:“你認為要把四川治理好,應該從何處下手???”
曾國藩略一思忖,道:“回皇上話,臣對下情不甚了解,不敢在皇上面前妄言。但臣以為,歷朝歷代,治民不如治吏,治吏是第一要務。像貞觀盛世,我朝康乾盛世,無不在吏治上下功夫,成效也顯著些?!?/p>
道光帝贊許地點點頭:“曾國藩,朕看你最近又長進多了?!尴胱屇忝魅站蛣由?。關于四川鄉試的考題嘛,就讓趙楫一個人負責好了。朕給你配兩名侍衛先行入川,怎么樣???”
曾國藩急忙跪倒:“臣遵旨!——臣不知皇上為何讓臣先行入川?”
道光帝哈哈一笑道:“你現在已經是五品官員了,官職不算小了。朕讓你先行入川,是想讓你替朕實地考察一下沿途的吏治民情。朕自登大位以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早就想親自實地考察一下;現在看來,朕的這個想法是過于天真了?!@也是朕讓你入蜀典試的原因?!?/p>
曾國藩一聽這話呆了一呆,猛然跪伏在地,道:“臣不敢領旨!”
“怎么?”道光帝愣了一愣,“你怎么不領旨呢?難道要抗旨不遵?”
曾國藩答道:“臣不敢。臣斗膽問皇上,您讓臣用什么身份呢?”
道光帝一笑:“這還用問,四川鄉試主考官哪。你糊涂了不是!”
曾國藩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話,四川鄉試主考官怎么能考察沿途的吏治民情呢?臣不過京師一從五品翰林侍講,出京也是臨時的鄉試主考,名不正言不順,請皇上明察?!?/p>
道光帝反問:“那依你的意思——”
曾國藩答道:“回皇上話,臣以為,考察幾省的民情吏治豈是小小的五品京官所能干得了的事!——依臣看來,要做這樣的事情,非三品以上的大員不可!——請皇上明察?!?/p>
道光帝忽然笑了起來:“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過,你只是替朕偷偷地考察一下地方上的事情,又不是去拿人,回京跟朕說說情況,這差就算交了?!?/p>
●清代將奉侍皇帝及皇族的宦官都冠以太監之稱曾國藩長出一口氣,道:“皇上的意思是讓臣只是走一走看一看,什么都不用管,這樣的話,臣就敢領旨了?!?/p>
道光帝離開龍書案,長嘆一口氣道:“咳!好像是這樣?!媸沁@樣,朕隨便從宮里派個人也就行了。曾國藩哪,朕可是對你寄予了好大的希望??!——你下去候旨吧?!?/p>
“謝皇上?!?/p>
曾國藩站起身,慢慢地退出御書房。
曾國藩回到府邸不久,曹公公帶著一名當值太監便走了進來。
“翰林院侍講曾國藩曾大人接旨——”曹公公人未進門聲音先到。
曾國藩和周升急忙跪倒接旨。
曹公公打開圣旨,一字一頓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命翰林院侍講、欽點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于入蜀途中,考察當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貪贓枉法者,有權請旨革除。欽此?!?/p>
曾國藩把圣旨跪接在手,頓時感覺千鈞般重。
曹進喜扶起曾國藩,道:“曾大人,皇上讓奴才轉告大人,大人一路務望小心行事?!笕?,您老不要讓圣上失望??!”
道光帝是擔心曾國藩仗著圣旨沿途行不法之事。
●太監檔冊曾國藩急忙道:“請公公轉告皇上,本官謹記皇上教誨,決不敢行不法之事?!?/p>
曹進喜這時對跟著的當值太監道:“三兒,給大人吧?!庇謱υ鴩溃骸盎噬咸匾鈴膬葎崭o大人又撥了兩千兩銀子,請大人點收一下,奴才好回去復命。大人哪,為這多撥的兩千兩銀子,奴才也給大人說了不少好話呢!”
曾國藩急忙對周升道:“周升啊,快接過來送進內室,再拿二十兩讓兩位公公回去喝杯茶?!?/p>
周升把銀子放進內室,再出來時,手上已是托了二十兩銀子。
曹進喜假意推讓了一下,才笑瞇瞇地把二十兩銀子收在懷里,說一句:“曾大人一路保重?!蓖斨档奶O推門出去了。
曹進喜知道曾國藩是清苦京官,比不得王公大臣,一分不賞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賞多賞少全不在意。這也是曹進喜區別于其他太監的地方。
曾國藩和周升直把兩位公公送到門外上轎。
當晚,曾國藩把一些事向周升交代明白,讓周升將銀兩打點一下,又讓周升在貼身衣服里面縫上一個布兜,是專為揣圣旨的。周升樂顛顛地翻出針線包,又手忙腳亂地剪了一塊花布,也不知是不是閑置的,拿針在手,仿佛拿了一個棒槌,咬牙切齒地縫了半個時辰,總算有個兜的樣子。曾國藩是邊看邊笑。
主仆二人忙到很晚才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
整個京城尚都在夢中,曾府門前的巷筒子也還有些黑暗,一名當值的御前太監,領著兩個高矮不等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曾府。
曾國藩已用過早飯,周升正打開大門往外掃樹葉子。無論睡多晚但必須早起,這是曾星岡給曾家大小定的規矩,幾代不變。
“奴才叩見曾大人,”當值太監同著兩個人和曾國藩見過禮,“這兩位是皇上派過來保護大人安全的,祝大人一路順風。大人如無別的吩咐,奴才這就回去交差了?!?/p>
太監說完,也不等曾國藩客套,轉身便走了出去。周升連太監的面容都沒看清,更談不上送。
曾國藩心頭一熱:道光帝想得太周到了!
曾國藩讓周升在書房放了凳兒,重新和宮里來的兩個人見禮,動問臺甫。
個子高些的一抱拳道:“卑職肅順,御前四品一等帶刀侍衛,此次隨行大人伴差入蜀,但憑大人差遣就是?!?/p>
矮個子的剛要講話,肅順卻早一步說道:“臺莊,和卑職同在御前效力,是五品頂戴藍翎侍衛?!?/p>
曾國藩一愣,半天做聲不得。
肅順是鄭親王的親弟弟,臺莊的祖上是得過“威猛巴圖魯”封號的,全京師都知道。
從這兩個人一進來,曾國藩就發現這不是兩個等閑的人物。且看肅順的裝束——肅順原本臉長眼大,加之年紀輕,也就二十幾歲的樣子,卻偏偏戴著頂大檐帽子,雖是短打扮下人模樣,腰間竟吊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就這塊玉佩,讓人一眼便能認出是宮內之物!手上的玉石扳指兒也奇巧得很,不僅紋路細,圖畫也特別清晰耀眼,決非市面之物。青衣皂褲,里面都露出雪白的襯子,侍候的人若少,決難這么干凈利落。
臺莊的年紀和肅順不相上下,雖也是青衣皂褲,但一看腦后的那條油光錚亮的辮子,非大魚大肉斷難長得。尤其是兩個人看人的眼神,似看非看,全不管面前人的反應。
曾國藩越想越蹊蹺,這哪里是伴差保護,分明是隨行監督!
曾國藩的一顆心,開始一點一點懸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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