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言:（七）心聲

情緒的平復需要過渡，但這個夜晚，云浩內心的波動卻是斷崖式的。幾分鐘前，他對一個陌生人起了殺意，此時卻又無比害怕。破裂的車窗上映出一片片模糊的臉，好像有無數個聲音在問：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我不過是要去聚會。老婆在等著我，同事們在等著我，今晚會很高興，很溫馨。我還呆在這里干什么？放下刀子！那人已經被嚇跑了，是的，我不過是想嚇唬一下他罷了。

該死的，別發瘋了！

你是個膽小的人，任何出格的事情都會立馬毀了你自己。

對了，把刀放回兜里，沒事，車身只不過凹了一塊，沒影響駕駛?？焐宪嚢?，雨變大了。

雨確實更大了。

平常日子里很熱鬧的海灘，此刻恢復了它本該有的平靜，只有雨在沙沙的下著，給黑夜里的海浪做伴奏。人們都躲到了堤壩上的棚區，那里有更多燒烤爐子。

云浩在半山腰停下車，看著遠處海灘朦朧的光亮，他仿佛聽到了很多人在吵鬧。他已經不相信那是幻聽，而是真實存在的聲音。就在同事們來探望他的那晚，他在房間里并不知情，卻分明聽出了隔壁說話的人——當他走出房間看到大家，第一感覺不過是巧合罷了。但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突然接近了一個更詭異的真相。

今晚人很多吧，這是失聰后云浩第一次要回到人群里，他已經不是想驗證某個想法了，相反……他失去了目的。

他想要的結果就像兜里的那把刀子一樣，隨時握在手中。然而，比起你能確定用它謀殺一個人更為可怕的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拿著它要做什么。

車子再次發動，在前面直下斜坡就到了，那里是沙灘象征性的入口，“夜光海灘”四個字在不斷的變換著色彩。但云浩選擇再兜半圈，從燒烤場另一邊進入。停好車，才打開潔發來已久的信息。

“老公你到了嗎？今晚有抽獎，大家都說等你來呢?！?/p>

他想了想，回復說：“車子半路壞了，可能去不了了，你代替我吧親愛的，玩開心點。手機快沒電了?！?/p>

然后他不再看潔的回復，關了手機。頭又疼了，世界靜的可怕，他呆在車里，就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久。

約會吧，這里是個好地方。在海灘右邊的盡頭，一面孤獨的崖石峭壁面向大海聳立著，有一條石梯道可上崖頂。

總共有兩百六十三級，潔應該記得。他倆拍拖的時候來過這里，一起往上數，然后于夜靜無人之時，讓年輕的火花在最高處綻放。

今晚她會跟那個男人上去那里嗎？他們會有很多話說吧，或許會繼續當年那未完成的親吻？人們一定會看在眼里，他們會嘲笑我，我聽到的，我馬上就要聽到了。

“沒錯，你也會看到的?！币粋€聲音突然從車外飄進來，幽靈般陰森。

云浩打了個冷顫，布滿水汽的玻璃上，一雙眼睛正在盯著他！

是寶來！這個惡心的家伙！

云浩下車，沒有打招呼就往車場外走，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股邪氣，他不敢看，更不想有一點的接近。

“你做好準備了嗎？”那個聲音從背后再次響起——云浩猛的回身，昏黃燈光下，寶來正看著他笑，嘴巴卻沒動：“快去吧，去山頂，那里有你想要的答案?！?/p>

“你說……什么？”云浩的雙腿仿佛被鎖定了一樣，想走，卻走不動。

“你知道我的意思?！?/p>

云浩終于看清楚了，寶來確實沒有說話，但自己竟聽的如此清晰，如此真實！他拼命搖頭：不是的，不是真的，我只是犯病而已，這是幻聽！

“不，你沒犯病。你自己不是說過嗎？人應該講真心話。所以你肯定也喜歡聽心里話，對吧？這樣你會很高興的。去吧，到他們中間去，去傾聽他們對你的真心話，包括你仇視的人，你深愛的人，你信任的人……”

寶來忽然仰頭，嘴巴裂得像個小丑一樣。云浩看到這張丑陋的臉，正發出無聲的狂笑，他感到毛骨悚然，抱頭拼命往外跑。

跌跌撞撞的，他感覺自己像穿越了一樣，突然就出現在人群中。

正在忙活的人們一下子都把目光投到云浩身上來。他渾身濕透，像具行尸一般走進來，大家一時都不敢上前問一句。

云浩掃視周圍，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有的在張嘴呼喊，更多的在閉口看戲。

潔不在，那個男人也不在。

云浩心里一陣悲涼。有人拿毛巾遞給他都渾然不知。那個他早已預料到的真相，開始在猛烈沖擊著自己。

“他怎么了？”“嚇人?！薄鞍l生什么事呢？”“又跟以前一樣?！?/p>

“太好玩啊，他女人一定又跟別人玩了?！薄斑@是誰？”“瘋了?！薄柏N?！?/p>

人們臉上滿是關切的表情，云浩卻聽見完全不相配的話。

就像寶來說的那樣，這就是真心話。

“他是來捉奸的嗎？”“喂，這人干嘛？”

“可憐的人?！薄坝泻脩蚩戳颂柿?！”

云浩感到頭腦快要爆炸，他雙手捂住耳朵，跳下堤壩，往沙灘右邊跑去。黑暗中，所有細語消失了，雨無聲的打在臉上，他嘗到海水一樣的咸味。

他爬上濕滑的臺階，一步，兩步……十步，一百……快要到頂了，如無意外，潔和那個男人就在上面，他們肯定想不到自己會出現，驚慌失措的神情準會讓他心疼。

云浩不覺間手里已握緊刀子，登上最后一級石階。

風很大，雨很大。寂寥的崖頂上，空無一人。

記憶中的那個小亭子如今只剩下四根柱子，一地敗瓦。也許已經很久沒人上來過了。潔不在這里，那個男人也不在，這個又高又冷的小地方，就只有自己一個，像鬼一樣在搜尋，搜尋著自以為會看到的事情。

然而這里什么都沒有。

潔在哪？云浩無望的站到崖邊，底下的大海一片迷朦，他感到一陣眩暈。突然，有個聲音在背后說道：“跳下去？”他回頭一看——有幾個人跟著他上來了。

這些熟悉的臉孔，在幽暗中變得那么陌生，猙獰。他們伸出手在示意：回來。卻在心里說著另外的話：

“跳吧！”

云浩揮舞著小刀大喊：“住嘴！”

“跳呀，沒用的家伙?！?/p>

“嘩！這家伙不會真要跳吧？”

“他老婆剛才不是出去了嗎？”

“窩囊廢，沒膽兒跳的?！?/p>

“誰會到這偷情，肯定去了某個賓館吧?！?/p>

“跳！跳下去！”

這些口是心非的家伙，這個虛偽的世界！都在笑我！都在看我笑話！

云浩張開雙臂，慢慢的往后倒步。

“老公你怎么了？”潔突然從人群中擠了進來，大聲喊著。

云浩聽不到，但看的懂，他說：“你別過來！你走吧！”

潔呆呆的看著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拿出手機指了指，媚姨在旁撐傘幫她擋雨。云浩依舊不理會，甚至手機也沒拿出來看，他又退了一步。

懸崖邊了，已經沒有余地了。

人們關切的神情是那么的逼真，可是他聽到的，卻是另一種真實。

潔絕望的跪倒在地。她不再說話了，哭著，等待著丈夫馬上就要粉身碎骨。

“好好生活吧?！痹坪普f。

你跳吧，我會跟下去。

潔望著云浩的眼睛，那么悲傷。

浩，你要放棄我們的一切嗎？那你跳吧，我馬上就到。沒了你，我就什么都沒有了。

潔呆呆的跪著，披頭散發。

浩，不要離開我。如果你非要選擇半路放棄，那我們下輩子重新來過吧。

聲音是那么悲傷，云浩從未曾聽到她如此傷心過。

“潔！”他大嚎一聲趴下，刀割破了的虎口，血瞬間染紅了地上的水。幾個男人沖了過來，把他拖離了崖邊。

潔連爬帶滾的撲上去，緊緊的抱在一起。

不要離開我！云浩聽到她說。在無數的喧囂里，這句話就是一根繩索，把他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媚姨把圍觀的人勸了下山，然后對潔說：“你們快回家吧，剛才有人報警了?！?/p>

潔愧疚的向媚姨點點頭，扶著云浩下了山，躲開人群，直接回到車場?？吹奖蛔舶嫉能?，她捂住嘴，伏在云浩懷里又哭了。

簡單包扎一下，潔拿出手機給云浩看。她在云浩關機后，因為擔心，連發了好幾條信息，最后還是放不下，讓媚姨開車帶她往回走。她擔心云浩在路上有什么意外，想去接他。那時候云浩已經進了停車場了。之后菠菜頭看到云浩有點異常，就打電話給媚姨，讓她們趕緊回來。

“對不起?！痹坪平K于平靜下來，抱著潔道歉說。潔拿出手機，卻被他擋?。骸安挥玫?，你用心說吧，我能聽到心里話?！?/p>

潔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做了個鬼臉。

云浩聽到她說：我說你個大傻瓜，我在罵你呢大傻瓜。

“你說，車子維修又得花一筆了?！痹坪菩α诵φf道。

“開車吧，傻瓜?！睗嵈蛄藥讉€字給他看。臉頰的淚印閃著迷人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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