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小半月。奶奶在一個薄霧籠罩的清晨被抬著上了山。她透過石頭墻的縫隙,看著幾個精壯男人抬著棺槨晃晃悠悠的走了。他們說這一路他們都不能讓棺槨落地,每個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氣,誰也沒有偷懶。這大概是林玥覺得他們最不一樣的時刻。
林玥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烏黑的眼睛起了一層霧氣,撇著嘴,最終沒有留下一滴眼淚。流淚是脆弱的行經,因為每次流淚都讓那些想看笑話的人快意,她不要他們快活。在奶奶去世沒多久,她的小狗也殉葬了。
那是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也就是沒兩天的事情。她轉到屋后的大廁所。農村的廁所連著豬圈,往往都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的坑,一家人多年的排泄物都儲藏于此,當作營養莊稼、蔬菜的天然肥料。一般會留出一條五十厘米的縫隙,她透過縫隙看見一團脹鼓鼓的物體,她順手抽了管子去捅、去扒拉。
那是雙黝黑的眼睛,像洋娃娃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著她。她終于看清了那是她的狗,一條鮮活的生命,就淹沒于此。她嚇得哆嗦,后退了一大步,癱坐在地上。隨后,條件反射的沖出去,找到她的父母。
她問:“你們把小花淹死了?!?/p>
父親皺了皺眉,張了幾次嘴,才道:“它不聽話,在你婆葬禮上偷吃。死人的東西,吃了不吉利?!?/p>
她似懂非懂的,但內心卻感覺到一絲憤怒:“所以,你們就把它淹死嗎?”
父親看著她,緊鎖眉頭。母親也沉了臉道:“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別問那么多?!?/p>
“可是,它現在就浮在廁所上?!?/p>
父母對視了一眼,沒有理會林玥的心情,只是小聲交談道:“還是要處理掉才行?!鞭D頭,他們就朝著廁所的方向走去。林玥見狀,尾隨身后,靜靜的站在一根石柱后面,看著他們用舀糞的瓜瓢撈出來一個“十分圓潤”的小花,它腫脹得像個氣球,一戳就會爆炸。林玥記得小花很瘦小,是她從路邊撿回來的一條小狗。當時,它像個跟屁蟲一樣,歡歡喜喜的跟著她回了家,她還沒把它養胖......她緊緊咬著嘴唇,流露著細碎的嗚咽聲。父母瞪了她一眼道:“就是條狗而已,到時候再重新給你換一條,你再在這里擦淚抹水,就怕是想挨打了?!?/p>
那眼神彷佛一道電光,刺進林玥眼里。她不敢多言,也不敢哭出聲,內心的委屈讓她瞬時就模糊了眼睛。她背過身,邁著稀碎的步伐跑了出去。
不知不覺間,她再度跑到了山坡上。六月初的山坡,草已經長得綠了、會絆腳了。遠遠的,山坡畔的桐子花也開了,陽光也漸漸變得有熱度、會刺眼了。她張望著,又看見了那座白色的洋樓,從那里傳來了悠揚的鐘聲。
她猶豫了一會,又徑直朝著那棟小洋樓走去。她想去那里摘一捧玫瑰給奶奶和她的小狗,也算是她能給予的最昂貴、最美好的心意了。
她以洋樓為方向,一步步靠近。上一次覺得很遙遠的距離,這一次竟沒多久就到了。她突然發現,從洋樓這邊望過去還能隱隱看見家后面的那大片竹林。一路上都是各式各樣的菜畦、莊稼,綠油油的,有的抽條、有的開花、有的開始結果......
陽光照在綠色上,通透,卻又覺得有一些涼意。一個人走在這空曠的路上,綠蔭、樹叢,失去第一次的好奇心的她,這一次關注四周的她,不得不承認她的每一個感官都無限被放大,她感覺到了害怕。
不過,很快她便來到了小洋樓前。抬眼望去,那一片火紅的世界突然變成了深綠色。綠色的藤蔓、綠色的葉、根莖......玫瑰只剩下了稀稀拉拉的幾朵,她抑制不住失落,彷佛美好的東西總是難以留住,就在一不經意的瞬間,就和記憶里判若兩樣。
奶奶是這樣,再也不會有人上街要牽著她,把她當眼睛,在人群里細細詢問哪個衣服是適合我這個小孫女穿的......再也不會有條跟屁蟲一樣的小花狗,對她搖尾巴了......連那么火紅的玫瑰也只剩了零星的顏色......
想到這里,她的難過便涌了上來。她蹲在玫瑰園前,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衣袖上,又咸又冷。突然,一聲清冷而熟悉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你怎么來了?”她驚嚇得彈起身來,轉身正對上那個雪白的面龐。她嚇得退了兩步,才佯裝鎮定的看著他。他看看她,再朝著她蹲的方向看了看道:“你要討一捧玫瑰嗎?”
聞言,她兩只水汪汪的眼睛看著他,表示默認。他也沒有說話,她黑葡萄似的眼珠落在他的臉上。眼光照得兩人熱氣騰騰的。他眉眼深邃,有著好看的雙眼皮,微微抿嘴的時候,皮膚透著淡淡的血色,像需要人保護的小狗;但嚴肅的時候,又閃著一束寒冷的光,讓她忍不住退卻。
良久,他徑直走向花園,小小的身體左右穿梭,不一會兒,剩下的玫瑰一一落入了他的懷中。他捧著玫瑰,掏出了一方手帕纏繞成一束,遞到她的手上。他道:“你來晚了,只有這一捧了?!?/p>
林玥看著他,沒聽出他這話的深意,只是伸出兩只圓乎乎的小手去接玫瑰。只聽“啊”的一聲,她就縮回了手。他閃了一記白眼道:“被扎了?不是特意包了帕子,怎么這么笨?!?/p>
林玥努嘴:“你不是捏著帕子嗎,我......”
他彎腰輕輕放下玫瑰道:“好了,抱著吧?!?/p>
她看看玫瑰,又看看他,就側身彎腰,莽撞的伸出一只手去抱玫瑰。他連忙伸出手攔住她道:“還不怕被扎嗎?”他脫了外套,又仔細包裹了根莖,“這束玫瑰很重的,你一只手抱不起來,想直接整個人掉在上面,扎成小刺猬嗎?”
他再抱起玫瑰,輕輕拉過她的手臂,讓玫瑰躺在她的臂彎。她靜靜的看著他,他的眼眸清冷又明亮。她輕聲道:“謝謝?!?/p>
他輕笑:“可不是白拿的?!彼苫蟮目此?,他察覺她看他,便直直的迎上去。她不自在的低下頭,盯著腳尖,實在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就在晃眼間,她忽然注意到他胳膊上一道道紅色的傷痕,還泛著細微的血珠子。
她的疑惑更深了,被那血痕刺得轉過頭不敢看,話在心里打了幾個轉。
他道:“你快回去吧?!彼D了個身,遲遲挪不動步伐。他已經掉頭走了好幾步,她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頭輕聲道:“喂!”
他回頭問:“還有事嗎?”
她道:“沒有?!彼f:“沒有叫我干什么?!?/p>
她掙扎了一會兒,又問:“你叫什么名字?!?/p>
他道:“白楚辭?!?/p>
“哦,白楚辭?!彼吐暷钸?。他問:“還有事兒嗎?”
“啊,沒?!彼劼曓D身又走了兩步,眼看他越走越遠,她急急喊道,“白楚辭,你的手是怎么了,是摘玫瑰受傷了嗎?”
白楚辭聞言,僵了僵身子,最終沒有回復她。
他只是淡淡的、略帶玩笑的口吻說:“你快回去吧。小心你爸媽來逮你?!?/p>
“喂,你還沒有告訴我呢?!绷肢h見他不回復,使勁又喊了一聲。
白楚辭突然轉身跑到她跟前,壓住聲音道:“別喊?!?/p>
林玥怔怔的看著他,不明所以。白楚辭朝著二樓的方向投去緊張的目光,林玥張嘴便要再問,白楚辭怕她再發出聲,干脆伸手就捂住了她的嘴。白楚辭的手涼涼的,林玥卻是小火爐一樣滾燙。兩人接觸的瞬間,都愣了一下。林玥心想,他不會真是個仙人吧,連一絲人的溫度都沒有;白楚辭心想,人怎么會這么溫暖,像火一樣滾燙。但樓上傳來的女聲很快打破了這一絲臆想,她尖銳著聲音:“是誰在那里?”
白楚辭神色一變,縮成一小團,拉著林玥躲在一株大玫瑰后。白楚辭幾乎耳語道:“別說話!”他呼吸急促的望著樓上,緊張到林玥能清晰聽見他的心跳。林玥順著他的眼神,只見一個穿白色長裙的女人站在樓上四處打量,她看起來很美麗,頭發像黑色的瀑布,在陽光下泛著銀白色的光芒,綠色的葉子像在她身上流動的翡翠,她像從油畫里走出來的人,高貴纖潔。
林玥不明白白楚辭為何要躲著,但他捂著她的力度異常的大。那個女人在陽臺上逡巡了片刻,摘下了一朵玫瑰,輕輕挽起長發,插在發間。她輕聲的念叨著什么,然后轉了個圈,嬌俏的笑聲傳來。沒一會兒,她就消失在陽臺上。過了好一陣兒,白楚辭都還維持著原姿勢,直到林玥感到窒息,拼命的掙扎他才放松下來。
林玥掙開他的束縛,疑問道:”你是怕她嗎?“白楚辭突然厲聲道:”別亂問?!傲肢h見他不識好人心,瞪他一眼道:”死鴨子嘴硬。不說算了?!八s忙跑回去撿回剛剛遺落的玫瑰,準備回家。她可惜得很,玫瑰被摔傷了。她抱著玫瑰說:“謝——”,謝字還沒說完,就被白楚辭上前再度拉著她跑,還一把抓過玫瑰,絲毫不顧及是否扎手,似乎在逃避洪水猛獸。
林玥掙扎無效,硬生生被他連拖帶跑的帶到了一處山洞。洞穴不大,掩藏在一堆雜草內,他熟稔的扒開了草叢,將林玥推了下去,玫瑰也遞了過去,隨后火速把草恢復原樣。林玥嚇了一跳,看洞也不深,像是家里挖出來儲藏紅薯一類的洞,她才安下心來。見白楚辭也下來,她忍不住問:“你這是干嘛?”
白楚辭道:“小聲點。躲起來?!彼鰝€噤聲的姿勢。光線透過頭頂的縫漏了進來,四只眼睛在草縫里滴溜溜的轉,過了幾分鐘,遠遠看見長發白衣的女人光著腳跑過。跑得很急,邊跑邊喊:“我看見你了,我看見你了......”她的聲音又凄厲、又透著誘惑、祈求,林玥感覺有些陰森可怖??粗鋸埖膭幼?,林玥目不轉睛的盯著,緊緊咬住了下嘴唇。
她道:“讓我抓著,我打死你個不要臉的......”約莫過了十幾分鐘,那個人才漸漸遠去。林玥緊繃的心慢慢落地,她轉頭卻看見白楚辭臉色慘白,正一臉鐵青的看著他。她原本也害怕得緊,想問是怎么回事??煽匆姲壮o的表現,她佯裝膽大,惡趣味的問:“怎么這么膽???看見就害怕得要哭嗎?”
他閃了一記寒光,吐字道:“你、不、怕、嗎?”她搖頭晃腦,挺直胸脯道:“當然,我可不像你?!?/p>
他寒聲:“不怕,為什么捏著我的手,還用那么大的力氣!”
林玥聞言,低頭,猛然松開手,木訥的笑笑。這時,細微的光灑在兩人身上,她離得近了,才看清他的胳膊上都是血紅的印子,像是竹枝桑條一類的,她捏的地方還滲出了微微的鮮血,在他雪白的皮膚上顯得觸目驚心。她緊抿著嘴,滿眼愧疚的看著他。他低頭看見血,抬手想擦拭,又停了下來。
他看了一眼林玥,眼睛轉了一圈道:“你過來一點?!绷肢h本就有些愧疚,便聽話的過去。他輕笑一聲:“真乖?!比缓罄鹚囊滦渚筒寥チ搜獫n。林玥的粉色碎花衣服瞬間開出了小紅花,她抬起來聞了一下,腥臭腥臭的。
她看著被弄臟的衣服,泫然欲泣,原本愧疚的心臟突然怒火攻心。白楚辭卻自顧自道:“你這么喜歡玫瑰,這樣子很像玫瑰,不好看嗎?”
林玥看他一字一句說得認真,一時間不知怎么反駁,氣得一大滴眼淚就從眼睛里滾了出來。她瞪著眼道“你知道什么?”說完,吐著口水意圖清洗血漬。白楚辭見狀,疑惑道:“如果不喜歡,吐口水不是更臟了嗎?”
林玥淚如雨下,聽到他的話更是像小針扎得疼。氣不過的她一口口水吐在了白楚辭傷口上,咬牙切齒的說:“不臟,我婆說了,口水還能消毒?!闭f著,他拉過他的手臂,把口水揉開,白楚辭被抓得生疼,嫌棄的掙脫宣告無效,只得一臉錯愕的看著他。
林玥使勁搓了兩下,見白楚辭疼得齜牙咧嘴的,氣也消了不少,立馬起身抱著玫瑰就跑了。
回到家,林玥換下了衣服,小心翼翼的清洗了血跡。這是奶奶特意給她選的粉色碎花,她特別愛惜,想到這里,她有些黯然。她咬牙切齒道:這個白楚辭真的太可惡了。但轉念她腦海里又浮現出那個穿白裙子的女人,想起白楚辭那驚恐的神色,她又覺得他可憐。她想到自己還使勁捏他的傷口,又覺得自己可惡。她想,等過兩天再去找他,給他帶著藥酒消消毒,順便問問他那個白色裙子的人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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