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紫河車案（3）

西落的斜陽拉長行人的影子，黃云高浮，金樹低搖，輝光灑滿美麗的城邦，縣衙里的那株榕樹也由此披上霞衣。

黝黑漢子被一盆涼水澆醒，眨巴兩下被水幕遮蔽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清了周圍的人。

他被捆著手腳，蜷縮在地上，顫抖的身體感受著涼水浸透單衣。

“本官問你，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干些什么勾當？”

知縣大人威嚴地坐在上首，身后的牌匾上寫著“明鏡高懸”四字。

這不是庭審，只是問話，沒有那些繁瑣的流程，兩位捕頭現在還是坐在一旁的。

那漢子還有些懵，一時間還沒搞清楚狀況。

“來人，掌嘴?！?/p>

陳二一給楊田使了個眼色，后者會意，上前擼了那漢子兩巴掌。

漢子挨了打，似乎是回過神來了。自己在妙春藥房賣貨，掌柜一去半刻鐘未歸，他發覺不對勁，想借著上茅房的空當翻墻逃走，順道一掌拍死那個帶路的孩子。還沒等自己出手，那小廝反手就把自己打暈了，醒來之后就在這里了，看來是事情敗露，自己被賣了。

“如實交代，可免刑罰?！敝h輕聲說。

漢子環視一周，看見了陳二一的臉，驚愕地說：“是你！”

“是我，怎么了？”陳二一挺了挺胸，翹起二郎腿還抖了幾下。

漢子重重哼了一聲，然后又不說話了。

知縣見自己被忽視了，一時間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黑著臉說：“來人，上夾棍?！?/p>

夾棍刑，以三根末端捆綁在一起的長木棒，分別夾住受刑者雙腿腳踝處，然后用一根大杠橫向敲擊夾棍的一側，使其雙足溢血灑地。

漢子一聽夾棍，眼睛頓時瞪大了一圈，張皇地看著衙役拿上來的刑具，兩根大杠！這是要從兩邊一起敲??！呼兩棒下來，這雙腳絕對要廢。

漢子慌了，權衡利弊了一下，覺得自己反正都是為別人打工賺錢的，上面的人賺那么多錢，也沒見得分了多少給自己，也不能怪自己嘴巴松，那是因為沒有錢堵著。自己也沒有家人，無牽無掛，保住雙腿要緊。

“大人，我說我說，我什么都說?！?/p>

在場的人都愣了，原以為這漢子還有些骨氣的，都沒開始上刑就招了。

知縣擺擺手，示意衙役把刑具拿下去：“那我問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的人？手里的紫河車又是從哪里來的？”

漢子看見夾棍被帶下去，懸著的心頓時落了下來，深呼吸一口氣，然后開始交代：“大人，小人叫劉四民，原本是禺安縣人，因為犯了事才逃到淮寧縣來，加入了一個牙子組織。這些紫河車都是上面的人拿來讓我們賣的，賣來的錢還要交上去?！?/p>

“所以，買家不是沒有找本縣牙子，而是因為這個牙子組織很大，大到能覆蓋兩個州，或者更多州縣?！标惗皇樟硕赏?，不知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為在場的人分析案情。

“那你可知道，這些紫河車都是從孕期婦女的腹中割出來的？”陳二一質問道。

“這個，小人知道……”

“這是喪盡天良，是畜生才做的事，你這樣做能得到什么？他們給你多少錢？”

“每月……五兩銀子?！?/p>

陳二一默然，因為他自己的工錢是每月三兩。

“那好，我再問你，你知道這些婦女是從哪里拐來的嗎？一共有多少人？關在哪里？”

“這個……小人不知?！眲⑺拿竦皖^小聲回答。

“來人，上刑?！敝h很默契地配合了一下。

帶有極惡之氣的夾棍又被帶了上來，劉四民看見那兩根粗長的大杠，背上的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流。

“知道知道，小人知道！”

知縣揮手，示意衙役在旁待命。

“這些婦女，是從鄰近各州拐來的?！?/p>

“哪些州？”

“醴州，蜀州……還有益州?！眲⑺拿耦┝艘谎勰莾筛蟾?，顫顫巍巍地答話。

“那為什么不從本州拐帶，卻要舍近求遠從其他地方運過來？”

“小人不知……”

“嗯？”知縣把目光移向拿著刑具的衙役，示意他們準備上刑。

“大大大……大人，我真不知道啊大人……”劉四民嚇得雙腿直打顫，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那好，有多少女子被關押，地方在哪里？”陳二一又問。

“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拿著貨去賣就行?！?/p>

陳二一嘆了口氣，眼前這個沒骨氣的漢子應該只是個小嘍啰：“你們什么時候從事的這件事？”

“我干這個好幾年了，以前規模比較小，賣貨的次數不多，但是近段時間，隔幾天就能賣一次?！?/p>

“我是問具體時間?！标惗挥行┎荒蜔?。

“我……我干了四年，這個事兒，聽說有的人干了十年左右?！?/p>

知縣大為震驚，倉皇的神情上寫滿了不可思議，他喃喃道：“十年……在我眼皮子底下，在淮州刺史的眼皮子底下，這得多少良家婦女被害！畜生！畜生！來人，杖責三十！”

知縣管不了那么多，反正現在抓住一個，撒撒氣沒問題。

那漢子說了一聲“??？”，然后就被衙役按在長凳上啪啪打屁股，一聲聲慘叫響徹云霄。

三十棍打完，劉四民已經衰弱了許多。

“我們這些天挖出來一些女尸，腹腔都被剖開了，是你們干的吧？”王賚插上了一句話，風頭不能全給陳二一呀。

“是是是，是我們埋的。聽說那些女子身體羸弱，養在手里只會吃我們的米，所以才會扔掉?！?/p>

知縣又是怒目圓睜：“畜生！來人，再打三十板！”

劉四民又被打了三十板，慘狀目不忍睹。

“你們組織在哪里？這件事跟妙春藥房有關系嗎？”

劉四民抬頭看著知縣，不敢說話。

陳二一會意，也扭頭看著知縣大人。

知縣冷哼一聲，然后把頭轉向一邊。

“說吧，大人不會打你?！标惗话矒岬?。

“我們沒有固定接頭地點，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換一次。妙春藥房只是收貨的，想必應該不知情?！?/p>

“他們知不知情，可不是你說了算?！标惗豢傆X得，這個妙春藥房肯定有問題。來賣兩三具也收，來賣十幾具也收，要說完全沒關系他肯定是不信的，說不定就是這個牙子組織暗地里的大買家。

“以我所了解的，紫河車在市面上的價格是五十二兩銀子一斤，這是藥房明碼標價給顧客看的，可你賣給藥房的時候，卻要五十兩一斤，你不懂行情？”陳二一皺眉。

“不是，小人只是想多賺點錢，我們賣出一斤紫河車，上面只給我們三兩。正常賣價是三十兩，我報五十兩，他們要是收了，我就能多賺二十兩，小人好賭，所以貪財?！眲⑺拿褚豢跉庹f了那么多話，竟然還有點大喘氣。

敢情這是個賭徒。

陳二一又問：“下次接頭是在什么時候，在什么地點？”

劉四民想了想，抬頭答話：“明晚亥時三刻，玲瓏閣?！?/p>

“有暗號嗎？”

“有，有的?！眲⑺拿窠虝惗话堤?，然后喘氣道：“大人，小人該說的都說完了，留我條命吧大人?！?/p>

陳二一對知縣點了點頭，知縣會意，讓衙役把劉四民拖下去關起來。

王賚這時候說話了：“大人，明日讓我去把接頭人抓回來，一并審問?！?/p>

“大人，我可與王捕頭同去?！标惗桓胶偷?。

“你去干什么？到時候打起來我還要顧著你?！蓖踬l給他甩了個白眼。

“王捕頭，我雖然沒你能打，但我比你會交際，到時候有處理不好的地方，我還能幫你圓回來?！标惗话胄χ钋?。

知縣看著快要吵起來的二人，無奈地說：“那兩位捕頭同去便是，也好有個照應?！?/p>

“今天就到這里吧，天色也晚了，大家都回去休息?！敝h帶著主簿離開，走到外面，又看見正在掃院子的伙計，上去踹了他一腳，這才揚長而去。

陳二一與王賚一同走出衙門，背著手，望著東山之上冒出腦尖的彎月，悠悠呢喃：“你有沒有覺得，這起案子辦得太輕松了？”

王賚不明所以：“為什么這么說？”

“從我們挖到尸體開始，到現在還不過十天，最主要的抓人環節只用了一個下午，我感覺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那個劉四民，像是別人送給我們的一樣?！?/p>

王賚低頭沉思，沒有答話。

“如果別人真想我們順著他的路線走，劉四民的確是個不二人選，因為他貪生怕死，見錢眼開，不敢受刑，他什么都招，就怕我們審不出來。辦案，怎么可能這么簡單？”

王賚卻是不以為意，輕松地說：“你想太多了，辦案簡單還不好嗎？省了很多事誒。算了，我回去吃飯了，我娘肯定還等著我呢?！?/p>

王賚拍了拍陳二一的肩：“這個衙門里沒有你，還真的是不行啊?！?/p>

他伸了伸懶腰，拔出佩刀在空中亂舞了幾下，然后唱著高歌一邊走一邊斬斷被風吹落的黃葉：

“別來音信千里。悵此情難寄。碧紗秋月，梧桐夜雨，幾回無寐。

樓高目斷，天遙云黯，只堪憔悴。念蘭堂紅燭，心長焰短，向人垂淚?！?/p>

這詞，還是陳二一教的，才兩天就被編成曲兒了，別說，還挺好聽的。

陳二一看著王賚離去，月光下灑，日光沉幕，秋葉飄飄，古道杳杳。涼風拂起那名捕頭的衣角，輕柔的長發翻飛在挺立的背腰。

“哎，你不回家??？”王賚突然轉過來朝他大喊。

“很快就回?！标惗恍χ鹪?。

月色漸明，陳二一獨自走在幽暗的街頭，轉身進入一條小巷，輕步踩過一座小橋，橋下月光下澈，游魚跳出水面打撈月光。

路上沒有行人，彎月陪他散步，寧靜之下，殘破的院墻脫落磚屑。他按住刀柄，悄無聲息地穿梭在無聲的世界。

陳二一來到小院前，躡手躡腳地推開院門，兩旁的梨樹嘩啦啦鳴響。他走到客堂，輕喊一聲：“娘，我回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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