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演出事故

“我有疑問！”唐吉訶德招搖著手。

“這不是你的主場，輪得到你來有疑問？”我說。

“那個女孩喜歡你么？”唐吉訶德自顧自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鳖櫮瓯憩F得緊張兮兮的。

“你好像一直在往她喜歡你的方向引導，不是么？我一開始認為你們是朋友以上關系，但你的敘事很有主觀偏向，又讓我有些懷疑你可能沒有說實話，或者隱瞞了部分線索?！?/p>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曉自己沒有參與的部分怎么發展！我只是在講述自己所見到、感受的一切?！?/p>

“這怎么成？這是對聽眾讀者的不負責任，你作為敘事者應該掌控所有人物的情感和經歷，把握故事的整體走向，然后通過種種細節線索側面予以交代，故事可不能虎頭蛇尾啊?！?/p>

“真相卻是無法展現全貌的！”顧年據理力爭。

眼見顧年和唐吉訶德即將針對創作理念沖突展開博弈，我趕忙轉移了話題：“從醫學角度出發，確實需要排除患者的主觀意愿，評析客觀存在的現象。你負責陳述事實，故事由我們寫，好嗎？”

吞吐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彼嘈?。

“我只曉得我們始終沒有等到油菜花開，我們在告別的沙洲，只尋見一朵紫色的小花。那天，我頭一次覺得雨天不再那么討厭，我知道她小黃包里有傘，她知道我不介意自己的左肩被淋濕。原來我們學校離得不近，一趟車要跑一小時，我猜她可能比我喜歡搭公交，她肯定會原諒我有暈車的毛病。我們在山頂觀景臺掛同心鎖時，我沒有寫任何字，只當它是一只鎖。她的鎖掛在離我三步遠、第三欄第五道橫杠。我不敢知道她寫的是什么。我怕她寫的會是我?！彼f。

“不對！你以為她會像你一樣，一旦喜歡了一個人，就撞破南墻?！碧萍X德顯得很是得意?！斑@就是你所謂的‘希望自己的感情比別人的要真一點、久一點’，其實只是你的小人之心?！?/p>

“你是有心理疾病，不是閉不了嘴！”我生怕他這張破嘴刺激到顧年的情緒，一下子慌不擇言了。

“……如果我取消診療套餐，能退錢嗎？”他開始消極對抗。

“是你需要付咨詢費、版權費給我！”

“我忽然記起要趕時間參加婚禮！”唐吉訶德又嘀咕：“我有位不算女朋友的前女友竟然沒給我寄請柬，希望來得及吧?！?/p>

他似乎鐵了心要離場。我很想勸說唐吉訶德好好配合治療，他已經缺席了好幾回互助會，要掌握他的動態已是越發的難。據觀察，他的傷疤又見多了，右手尾指的指甲依然病態地彎曲著。何況他剛剛竟還扮起了我，這可不是什么樂見的現象。

“我待會兒將戲服交托給奧斯卡?！碧萍X德說。

“別麻煩他?！蔽覈@了口氣?！澳阕约航o漂亮姐姐打理?！?/p>

“但我是社交恐懼癥患者。對了，奧斯卡呢？”

我原想向他重申他完全沒有社交方面的毛病，全是自己臆想的。然而相較他的真實病癥，他倒寧肯將社恐表現堅持到底。

這時，突然響起了一陣抽水馬桶的刷刷聲。

“他堵住了馬桶?！碧萍X德竊笑。

刷刷聲猶如陰魂般在滿室縈繞。

“你還好嗎？”我喊。

毫無回應。顧年和唐吉訶德滿懷著困惑和憂心來到了廊道。我邊問著話邊貼實了耳朵傾聽動靜。

“如果掉到了馬桶里你就吱聲！”唐吉訶德合掌作喇叭狀。

我疑惑地回望了一眼?！拔揖徑庖幌職夥??！彼忉屨f。

門后一絲細微的水聲也無，真是讓人愈發忐忑。很快，我們齊心協力撞開了門。浴室里不見半只鬼影，倒是水獺套裝齊齊整整地擺放在浴缸里。有陣嗚咽的風吹起了。

“要不要試試電話聯系他？”顧年問我。

“已經來不及了?！碧萍X德說：“這是一樁密室殺人案?！?/p>

“什么？”顧年滿臉驚疑地望向了他。

“顯而易見，它的頭不見了?！碧萍X德說。

“他只是拿走了頭套！”我氣急地吼他。

“那么你告訴我，他為什么偏偏只要頭套，其他部分卻完好無損，甚至有折疊的痕跡，難道奧斯卡有強迫癥？如果這不是密室殺人案，那我名偵探式的姿勢豈不是顯得很蠢？”

“你漂亮姐姐回信我說有個水獺頭簽退了，他戴著頭套招搖過市不太講究，畢竟是診所的私有財產?！蔽艺f。

“太沒有戲劇效果了?！碧萍X德有點喪氣，“老板，我立馬將奧斯卡捉拿歸案！”他摟起乒乓響的戲服一溜煙兒跑走了。

“你服裝給我脫掉！”我沖到門口喊。

唐吉訶德的倉皇背影使我想起了有關顧年的某樁妙事——是高二英語讀本里的《唐璜》。猶記得是段老師領他們了解的戲劇，這當然是因為她在籌辦第一屆全班委小語種舞臺劇表演。麥琳瑯卻出餿主意說什么祝遠遠演公主、顧年有騎士精神之類的渾話。

“他到底怎么回事？”顧年說，“神神叨叨的?！?/p>

“一言蔽之，他有病?！蔽艺f，“其實，他等會兒有演出?！?/p>

“我記得他要參加婚禮，什么不算女朋友又是女朋友？”

“誠如你蓋棺定論的，未滿三十三天不算一場戀愛。而他，不是有句話這么說么，只有在別人家的婚禮現場才能見到想見的人，哪怕需要他扮演別人家的龍套角色?！?/p>

“也許導演認為他不適合主演的角色?！?/p>

“我猜他只是喜歡迷人的反派角色。你知道，他自己就是導演，兼職編劇和演員，基本可以說他能一手操辦一出戲?！蔽艺f，“賞臉欣賞欣賞他的表演？或許能給你一點點靈感?！?/p>

我們憑欄遠眺著小劇院——話劇演員的露天戲棚。

候場室外，唐吉訶德掀開了遮面，圈起拇指和食指拈著根黃嘴的香煙。煙氣裊裊，迷蒙了他的面目。透過鋼盔的空隙，他的黑眼珠迸射著曜石般的光。主演叱罵服裝組的聲音在廊道里回蕩。有人呼喚著導演和編劇，好像是他的名字。滾輪傾軋地面的轟隆不絕于耳。

觀眾該進場了。唐吉訶德猜想，占座率達到五成就好。這樣不致引起騷亂，踩踏事故的責任也就落不到他來擔。

他撣掉了煙把兒，紙皮閃著星星火光。他擔心走水，又來到垃圾桶邊狠捻了幾捻。操蛋。他拾起骯臟的煙把兒，信手扔進了垃圾桶。

戲棚里亂哄哄的。演員們東奔西走，服裝和道具擺放得很不妥當。他悄悄將戲服偷梁換柱，裝模作樣地讓主演們抓緊時間更衣和化妝。假山已安置穩當；幕布如血，十分具有視覺沖擊性。

偷瞄了瞄觀眾席，唐吉訶德莫名感到心安，幻想著第二天本地報紙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他們會如何評斷呢？

我娓娓地講解著唐吉訶德排演的話?。?/p>

那是遙遠的城邦時代，險峻的孤山峽谷里聳立著一座迷霧城堡。城中人無一不是活在迷霧之中，他們認不清彼此的臉，唯有依靠衣裳來區別身份，比如皇室、騎士、商人、平民與奴隸。

一天，身穿冷色銀甲的騎士逮到了個襤褸的奴隸。奴隸企圖偷走主家的羊，滿街盡是叮咚叮咚的羊鈴聲。騎士將奴隸抓去領賞時遇見了美麗的公主，他對公主一見鐘情……

“整個故事流于表面，毫無創意?！鳖櫮昊謴土硕旧嗝耖g影評家的本色：“光從邏輯來說并沒有什么硬傷，但這不是閃光點，恰恰說明了故事本身的俗套。敘事的起承轉合毫不明確，怎么發展、如何達到高潮全無交代，以隨身奴隸的角度宣告劇終是相當草率的，破壞了整體的連貫性和完整性……”

“他自己堅稱這是真實事件改編，而生活本就難以判斷什么時間節點或哪里是轉折?！蔽乙恍χ弥?。

“沒哪個故事不是脫胎于社會實踐。如果他硬要為自己的失敗找借口，我建議他千萬別從事藝術創作為好?！?/p>

“你對他的要求近乎苛刻了?！蔽也挥煽嘈?。

“老……老板！”是那個漂亮女人。她慌張地推開了門。

“你又想喊我老頭吧?！蔽覍︻櫮暾f：“看來我沾了你的光?！?/p>

她帕金森癥發作似的比劃著話筒的手勢，一轉身又跑開了。我見她那么急切的模樣，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走遠了幾步，背對著顧年接聽了電話?！皼]錯，我是。??？怎么可能？”我差點驚掉了舌頭?！昂玫?，我明白。我會盡快轉達?！?/p>

“發生了什么事？”顧年顯得憂心忡忡。

“唐吉訶德，”我感到口干?！霸庥鲅莩鍪鹿?，當場死亡?！?/p>

顧年眨了眨眼，魔怔了似的，又或是在消化所謂死亡的深刻意義。然后，“他摔死了?！彼降目谖撬剖顷愂瞿撤N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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