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鄉人幾乎都趕來了重明寨。女子們在大寨的庖房里忙碌不停,炊制鄉宴上將要呈上的各種饌品。男子們在大寨的屋檐間結掛燈彩,鋪擺筵席。孩童們則在空闊處嬉戲游玩,燃點煙花。
提起燈燭,彩鹓下到地窖。成排的酒壇碼放齊整。酒壇上,印有鮮紅的泥封。一排排都是彩鹓出嫁時陪彩鹓來到重明寨的送親酒。彩鹓從未動過,月照也從未動過,這些酒就這么被封存擱置于此,隨陳年往事落滿塵灰,被彩鹓遺忘許久。如今,這些酒倒派上不小的用處。侍傭們點亮地窖墻壁上架設的火油燈和松明炬,開始將一壇壇的酒水搬出地窖送上宴席,以備人們飲用。
戌正時分,節宴開始。彩鹓執起酒樽站在望樓上,向樓下列坐的鄉民們敬致賀辭。人們拍手歡喝的聲音,一時間如鼓如雷,從外院傳到內院,從東院傳到西院。彩鹓致辭結束后,婦人們開始呈上一盤盤的吃食,兮月已有很多年未見過這樣精美而豐盛的食膳了。有以面片做成荷葉形的蓮葉湯餅、有用兔肉燒煮成的湯羹、有清燉的牛犢肉、有淋上蜜糖裹拌著各種調料的含香粽子、有風干的肘腸腌臘、有撒上芝麻煎炸而成的巨勝馓子、有乳酥夾心的卷花蒸餅、有色白鮮濃的鱖魚湯、有金黃色的雜燴飯、烏黑色的青精飯,還有捏成小獸兒、小人兒模樣的能看卻不能吃的“看盤”點心。據說,這些宴饌品式都是祖輩們從不歸鄉外的人族那兒沿學來的。
檐角的花燈將樓閣照得異常鮮明。兮月看向望樓的高臺。高臺上擺滿了筵席。席上觥籌交錯。阿娘端坐于扶欄邊,正接飲著一杯又一杯的酒水。長輩們的臉上似浮泛起靡靡之色,卻不知那些靡色是燈輝還是酒暈。
喝下一碗蓮子湯后,兮月離開了宴席。鄉宴雖熱鬧,她卻覺得索寞。興許是聽久了席間的那些謙辭美言,又或許是因為無人同她聊話,她突然生悶,想要出去透氣。
夜空中,花火萬千。
萬千的顏色似錦,萬千的呼哨喧鳴。
喧鳴里,流過一絲寂靜。
那寂靜,是一盞天燈。
天燈落在兮月的視線里。
瑩白的燈身,鵝黃的燈心。
心火照亮身表的字。
是一首題詩和一個名。
這是女兒節的風俗。
鸞族未婚的成年男子將在女兒節鄉宴的這天晚上,放飛書有自己名字的天燈,并給天燈施予術法,讓天燈飛去其傾慕之人的閨闈,以此向那繡闈中的女兒表露心中的情思,次日若女兒家對此亦有回應,后續可成就一樁姻緣美事,因此天燈也常常被喚作燈媒??纯蛡儚倪h處眺望,會在暗地里評數各家屋宇上盤懸的天燈數目,并將燈數最多的人家的女兒評作女兒節的名首。被稱為名首的女子通常品貌絕俗。在族人看來,名首一詞,是一種無上的光榮。
見有天燈飛過天空,零星的男女離開了宴席。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宴席。他們走出重明寨,去往空闊的地方點煙火、放天燈。長輩們也擱下碗箸,端持酒樽,齊齊站在高樓的扶欄邊,觀望大小天燈飛往天空的盛況。
漸漸的,數不清的天燈浮懸升起。兮月去到高地上,追望那些天燈漂往遠處的櫛宇重樓。夜空變得擁擠,一片片的燈火曼麗而綺靡??粗饮惖臒艋痫w遠,剎那間,她的心里生出一絲殷羨來。是否有一天,在那漫天的燈火中,也會有一盞燈火為她停留呢?她回頭看向大寨的上空,目光又瞥及身后的望樓。高臺上,有人似眉目含笑,有人似神情沮喪,他們推杯換盞,彼此議論著,阿娘側著身子,人們正在為阿娘斟酒。
“是看夫人?”番星提著天燈走來。
“阿娘似飲下了許多酒?!彼行n心,在她的記憶里,阿娘鮮少飲酒。
“去放燈吧!”番星邀言道。
“去何處放燈?”她問。
番星沒有說話,拉起她的手,往重明寨的坡圩下奔去。他們跑過青石階,一路穿過院落村宅,來到樂洵川邊的一處原野上。蘆葦地里已生出丈高的新葉。夜風梭巡處,一叢叢的草葉散播著一陣陣的清香。茫茫的草葉連著沙沙的風響,在夜空下起伏如浪,蕩來蕩去。他們在蘆葦叢中戲鬧追逐,不知不覺,便將那些浮華的煙火都拋在身后。他們越跑越遠,遠到那些男男女女都已從視野中消失不見,遠到重明寨變成一團暗淡的火光,遠到宅邸村落只剩下一彎淺淺的輪廓。
彩鹓向樓下的筵席間看去。一排排的筵席從外院排到內院,從東院排到西院。
西院里,赤薇花開得正盛?;ǘ浞泵?,如堆疊的春桃,卻比春桃妖嬈?;ㄖΨ?,似綿密的柳蔓,卻比柳蔓多姿。赤薇花妖嬈多姿,靠向軒廊的一側,不斷逗弄著廊下的男女。廊下的男女被香色吸引,忍不住攀折起花枝來。
“這花早晚被你們折殺殆盡?!崩鹊酪活^,執事揚聲呵責,搖首走來。女兒節令男女恣樂,卻讓花木苦悲。男女怡情,好以折花問心,一場群宴持續下來,原本明艷的赤薇花被輪番地攀折揉捻,逐漸失色頹靡。執事不能任憑這些小兒繼續胡鬧。赤薇花若真被折殺去,他怎向夫人交代?
聽聞執事的呵斥,偷折花枝的男女,連忙拋下花枝,逃出廊去。
軒廊下奔行的男女,勾起彩鹓的注意,彩鹓忽憶起她與月照的初遇,亦是在女兒節的宴宵上。她喝下一杯酒漿,水酒在心口翻滾,將她的心神顛得迷離。迷離之中,她似乎又走近那條軒廊,走近了那幾株赤薇花樹。
堆疊的花朵壓彎了芃枝,枝條垂落在檐下的籠燈旁。赤色籠燈照著赤色花朵,花朵越發濃艷,如同一串串絳珊紅玉,艷得讓人心驚,叫人難以舍棄。
她扶柱爬上美人靠,踩到那半指寬的橫欄上,也學著旁人攀扯花枝。
“嬤嬤,弄些醒酒的藥湯,送上席去?!崩鹊牢黝^傳來郎君的話語。郎君的話語尚未說完,老婦的聲音旋即響起,“哎吆,胡鬧,這些花早晚被你們折殺去?!崩蠇瀲藝肃猷?,言語里滿是譴責,從廊道西頭急忙踱來,“休要叫我捉住?!?/p>
“嬤嬤捉人來了?!北娙烁`語,如麇集的鳥獸驚覺散去??粗匀思布脖忌?,她便慌亂,縱身從橫欄跳回地面,落下三尺。
逃出軒廊,步進大院,一縷頭發松垂下來?;僖呀浬y。
她伸手撫攏發絲,恍然發覺頭上的玉笄是已不見。
“莫不是將發笄落在那軒廊里?”她悄悄邁回軒廊中。
廊中人影已空。她在空蕩蕩的軒廊里搜尋,從廊東到廊西,又從廊西到廊東,反反復復尋過幾遍,卻始終未尋見遺失的玉笄。
“不是落在這里?”她猶疑自語。恰時,一雙皂白的布靴突然從轉角后走出來。抬起視線,她迎面撞見郎君的一雙眼。兩人四目相對。郎君盯著她的瞳眸細瞧了片刻。片刻之后,郎君道:“娘子的這雙眼睛,生得甚美?!?/p>
她面上一炙,低頭不去理會,欲繞過郎君,出廊去。
“是尋這支玉笄么?”郎君擋身在她面前,伸出手,露出手心里的物什,正是她遺落的東西。
她拿過玉笄,綰起耳旁的發碎,收高發鬢,將玉笄束回發髻里,步履不停,即要離去。
“等等,”郎君又喚住她,追上她的步伐,將一束紅英放到她手心,“娘子還忘了此物?!?/p>
夜空里,一朵緋麗的煙火呼嘯著,綻開了。
“我叫月照,冒昧詢問娘子芳名?!崩删旖俏⑻?,彎成一抹淺笑。
“彩鹓?!泵嫔系闹藷嵋驯P向耳根,她疾步走出軒廊。
競花比賽開始。春桃、秋菊、牡丹、芍藥,各種形狀的煙花爭相盛放。眾人仰望起天空中的煙火,她卻低頭把觀著指尖的花,失神在方才的遭際里。到底是有失儀禮,她忘了對郎君說一句謝謝,郎君送給她的花束還在她的手心里,而她的謝辭已經無從說起。
路越行越窄,蘆叢越來越密,野徑漸被蘆叢吞沒,前方變成一片渺茫的陰影。番星卻沒有停下,穿過蘆叢繼續往前。
兮月覺得,番星跑得越來越快了。她不明白番星為什么跑得那樣快。她停下腳步喘息,又覺得這是她的錯覺。番星的速度并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因為她已經疲累,她的步伐變慢,所以才會覺得番星跑得越來越快。然而,無論是番星奔跑得越來越快還是她越來越慢,她都不再顧及了,她已不打算再往前追。喘息之間,她向番星的背影喊去:“番星,我跑不動了?!?/p>
聽到身后的呼喊,番星停下腳步,他瞅起身前繁密的蘆葦叢,又抬頭看了看漫天的星光,忽覺有些迷茫。
“我們是去哪兒?”兮月又喊道。
是啊,是去何處呢?番星想,該去何處?在這不歸鄉里,他又能去往何處。便是面前這片方寸之間的蘆葦地,他也從未行至過盡頭。
番星一動不動了,背影合在蘆葦的影子里。兮月有些看不清番星的輪廓,目光四處搜尋,“番星,你在何處?”
“就在這里吧?!狈且贿吇貞?,一邊撥倒身旁的蘆葦。
蘆葦被折倒,藏棲在蘆葉間的幾只螢火蟲霎時間從蘆叢里飛出來。接著,更多的蘆葦被折倒,驚起更多的螢火。螢火蟲流曳飛舞,從開始悠渺的幾顆逐漸匯聚成浩蕩的一群,蘆叢之間也漸被番星踩出一塊空地來。
番星站在空地的中央,看向兮月:“過來?!?/p>
成群的螢火像一條倒映著萬千星光的河流,在夜風里靜靜地徜徉著,蕩漾著?!斑@肖翹的流光,真美?!辟庠沦p嘆著,涉過煜煜的流螢,朝空地的中央走去??M纏在番星周圍的螢火,旋即向兮月環繞飛來,兮月伸手觸向周圍空氣里游移不定的螢火。螢火在她的跟前,若即若離,更如夢幻一般,美得不似真實。
“別動?!辟庠掠州p輕將手拈去番星肩上。一只螢火蟲正悄悄棲落在番星的肩頭,閃爍著微芒。
待指尖靠近那微末的螢火,螢火已戚促飛起,試探似的在她的指尖搖翅盤桓了一圈,轉瞬卻逃走了?!坝譀]捉住?!彼粗w逝的螢火,取笑道:“記得嗎?兒時,有一次,你偷偷帶我爬過院墻,到樂洵川來捉流螢。我們捉著,捉著,捉得疲倦,便躺在蘆葦的秸稈上,不經意地睡著了,忘了時間。醒來,已是深更。害得阿娘搜尋我們好久,驚動整個重明寨,所有人都舉著籠燈和火炬,漫山遍野的找尋我們的蹤影。結果,你和我都受過阿娘好一頓責罰呢?!?/p>
“記得。像是在昨天?!狈俏⑽⒁恍?,將天燈遞給兮月。
“年光過得真快?!辟庠峦衅鹛鞜?,“螢火雖美,卻難捉摸。年光就似螢火呢,轉瞬即逝?!?/p>
“是啊,年光過得真快?!闭f著,番星將手心掩在嘴唇上。
兮月對番星的舉動有些奇怪,番星似從胸腹間催動些什么。
番星從口中吐出一枚盈亮的丹珠來。他用掌心托起丹珠,靠向燈下的松膏,對著丹珠輕輕吹去一口氣息。丹珠表面驟然生出一道火舌,火舌被氣息卷攜,如游蛇煙絲般飄向松膏。撲哧一聲,松膏被點燃了?;璋抵?,火光突然劃亮,兩人的面孔從陰翳里顯現出來。
“火敕?”兮月瞧著番星手心里赤明的丹珠,詫驚道。
火敕由采自火湖里的重明火精煉化而成。到火湖采集火精的過程萬分兇險?;鸷?,熔漿如同熱釜中的水,時刻都在爆裂浮漚,那些破碎的漿囊似涌泉般噴射出一團團的重明真火以及硝煙和毒氣。采集火精者,下到湖面,稍有不慎,就會被蒸騰的煙氣熏傷眼睛、毒喑聲門,或者被噴薄的氣浪所灼傷,羽翎逆毀,皮焦肉爛。更為可怖的,當是被爆發的重明真火直接擊中,瞬間便化作飛灰。尋常,人們斷然是不敢靠近湖面的。然而,要離開不歸鄉,火敕是必要之物,是門敕。
火湖是不歸鄉的中心。鸞人的靈力皆來自火湖,鸞人一旦走出不歸鄉的地界,靈力就會開始衰減。慢慢的,因為靈力匱乏,無法維持人形,從而現出鸞身。當靈力完全耗竭后,整個人即會羽落成灰,涅滅成煙。
若要離開不歸鄉,且不至現出真形,灰飛煙滅,唯有取來重明火精,將其煉成元丹,俗稱火敕,將火敕置佩身上,如此,方可護持自體,以使靈力不會衰竭得太快。但火敕并非長久之物,火敕雖能源源不斷的散發靈力,但也只似一盞時刻燃燒著的油燈,終會因油盡燈枯而熄滅?;痣纷疃鄡H能持續一秩,十載過后,火敕就會燃盡,消解。如此,離開不歸鄉的人十年內就必須返回不歸鄉。
當年,阿爹即是為了采集火精,葬身在火湖之中??粗痣?,兮月又似回到七歲那年。阿爹離開后的第七日。
一束陽光蒞來床榻,落在她的面龐上。
她被陽光的溫熱,觸動,驚醒。
瞇縫著眼皮,她朝陽光蒞來的方向看去。
窗前,立著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正推啟窗扉。
光線擠過窗扉間的縫隙,帶出一片細小的埃塵。
塵埃里的身影,被陽光襯得刺眼。
“阿爹?”她看著那刺眼的身影,猶疑喚去。
吱呀,窗扉完全打開。
更多的陽光向她撲來。
她揉抹惺忪的眼皮,再去細看。
開窗的身影已改換模樣,卻成照顧她起臥的侍女。
“醒了?”侍女轉身端起案上的面盆,走近了,“身子可好些?”
原來,她是眼迷,誤將侍女的身影看作阿爹。
清涼的晨風從窗口絲縷吹來,她覺得自己的身子似也變得輕盈,“像是好些?!?/p>
“只是腰肢略略酸痛?!彼崎_薄衾,起臥,問那侍女:“今日,是何日?”
“廿二日?!笔膛疄樗嵯?。
“廿二日?”她算道:“阿爹離開已有七日?!?/p>
侍女將要離去,“娘子,是否餓了?待我去庖房取來湯藥和吃食?!?/p>
“姊姊且慢?!彼凶∈膛骸白蛞?,睡得酣沉,醒來,身體有些麻木,我想出去透氣,舒絡一下筋骨,便自己去庖房吧?!?/p>
“這樣也好,不過執事囑我謹慎看顧,你自己去庖房,到底讓我放心不下。我陪你過去?!笔膛畬⑺龜v扶下榻。
遠遠的,她聽到一陣嘈雜之聲。
嘈聲從嬤嬤的居所傳來。
嬤嬤居住的偏房距離庖房不過百來步。
她站在庖房邊,循聲望去,嬤嬤寢房的屋檐下,晃動著兩團濃重的墨色。
那墨色是兩盞罩有黑布緞的籠燈。
依照不歸鄉的習俗,若有人辭世,親眷需將自家門前的籠燈蒙上黑布,以示祭奠。
嬤嬤是在祭奠誰呢?
她不禁好奇。
“夫人說過,不許設奠?!眻淌屡c幾名傭人立在嬤嬤房前,說著,架起云梯,欲將檐頭的籠燈取下。
“我在這寨里服侍半生,是將主君視作自己的孩兒。如今,竟連一盞燈都不能為主君留下?!眿邒卟豢?,擋在云梯前,傷情垂淚。
“您這是讓我們為難。夫人的行事,我們也只是遵從罷了?!眻淌聞窠猓骸八綗庡X,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蛇@籠燈……卻是醒目?!?/p>
“夫人怎如此狠心?”嬤嬤執言:“我要去見夫人?!?/p>
“夫人避眾多日,大小事務,權由我來處理?!眻淌旅χ棺邒?,“您勿去叨擾?!?/p>
“主君尚在時,未見夫人對我作態。如今,已不把老嫗放在眼里?”嬤嬤不顧執事阻攔,執意去往東院。
她聽嬤嬤吵鬧,問起身旁的侍女,“姊姊,你聽,嬤嬤適才提到阿爹了么?”
侍女支支吾吾,將她往庖房內牽引,“藥爐還煎著,須快些進去,別等湯藥熬壞了?!?/p>
進入庖房,她卻不能放下,“方才,我似乎聽見嬤嬤提及‘主君’?!?/p>
“我怎未聽見呢?你許是聽錯了?!笔膛畬幨⒂杷?,“嬤嬤年事已高,性情越發固執,靈海難免不大清明,有時,行事稍有古怪,瘋癲。你年紀尚小,莫去理會大人們的事?!?/p>
她捧起藥碗,卻不想喝藥,“我有些累,姊姊能為我做一件事么?”
侍女應允,“所求何事?”
“這事,姊姊且要瞞著阿娘和執事?!彼肭蟮溃骸扒皫兹?,番星說要去市集,我私下讓番星買些蜜糖回來。這幾日卻不見番星的蹤影,姊姊去看看他,問他,是否有將蜜糖帶回。湯藥實苦,我這口舌,想嘗些甜食。姊姊請為我去番星的住處走一遭,可否?”
侍女笑道:“好。你在這里等候,好生把藥喝完,千萬不可亂跑?!?/p>
她點了點頭。
見侍女離開,她放下手中的藥碗,走出庖房。
阿娘的臥房,門扉深閉。
嬤嬤與執事在門前僵持。
她站在庭院的花圃邊,竊看兩人爭執。
“老嫗請見?!眿邒吒糸T求謁道。
阿娘未有動靜。
“老嫗請見?!眿邒卟豢狭T休,又連喚數聲。
阿娘仍無回應,臥房的門,依然緊閉。
見阿娘不肯應門,嬤嬤貼近了門扉,哭訴:“老嫗知夫人心中宿恨??芍骶吘故悄愕姆蚓?,你連一塊靈牌也不肯為其設下,夫人怎如此待他?此種行事,罔顧規禮,落成口舌也就罷了,將來,怎見得祖宗先靈。主君視我如作親母,今日回煞,我奠祭主君,燒些陰錢,掛兩盞靈燈。夫人怎就看不過去?”
“您休再混鬧?!眻淌麦@惶,將嬤嬤從門前拉開。
她聽得愈加糊涂。
嬤嬤言語中的祭奠,是何意思?
她朝兩人走去。
嬤嬤與執事溺于爭執,未曾注意她的臨近。
“嬤嬤,您說什么?”她打斷嬤嬤的哭訴。
聽到她的話,嬤嬤與執事方才回過頭來,兩人的臉色刷白,目光眈眈地覷向她。
“阿公,嬤嬤之言何意?”見嬤嬤不言,她又轉問執事。
執事也是不言。
突然,吱呀一聲,門竟然開了。
“您是月照的乳母,秉行持重,德高望尊,行事為重明寨殫心竭慮。彩鹓確不該刻薄見事于您。執事,你去庫房取些金寶來,厚送嬤嬤。這寨中多有瑣事,您年歲已高,我不忍心,再見您受此叨擾。我想,您還是告解歸家,頤養天年為好,子孫繞膝,也可慰藉這吊喪之痛?!卑⒛锟绯鲩T檻,看著嬤嬤與執事,淡然說道。
“太公太君已去。如今,主君亦去。這重明寨,老嫗也留戀不得。明兒,我自出寨?!眿邒邊栄赃溃骸安粍诓示Ψ蛉撕袼??!?/p>
趁著阿娘再未作聲,執事掖住嬤嬤的衣袖,欲將嬤嬤帶離庭院。
嬤嬤奪過衣袖,呵道:“老嫗有腿,自己會走,不用你等來教?!?/p>
嬤嬤與執事離開庭院,她卻還站在阿娘的臥房門前。她看向阿娘,怯怯問道:“阿娘,嬤嬤的話是何意思?”
“病弱之軀,就該好些安生,待在臥房里,誰允你私自出來的?”阿娘怒言道。
“阿娘?!卑⒛镉胤?,她卻抵住門扉,不讓阿娘關門,“嬤嬤說的回煞究竟是何意思?與阿爹有何關系呢?”
“是何意思?”阿娘斜睨了她一眼:“告訴你也罷,省得你為此糾葛不停?!?/p>
“你阿爹為取火精,跌落在火湖里,已經灰飛煙滅?!卑⒛锏难哉Z,盡似輕描淡寫。
她看著阿娘的眼睛,那雙猶如深澗寶石般五色斑斕的眼睛里,沒有絲毫晦暗的神色,簡直是冷冽。
“我不信。阿娘戲言?!彼蜃煲恍?。
“戲言?”阿娘復問她一句,“阿娘何曾戲言?”
阿娘何曾戲言?阿娘從不戲言。
靈海里回蕩著阿娘的話,她忽覺胸口有些作痛,捂住胸口,豆大的淚珠傾刻蹦出,落碎在地磚上。
“怎么了?是在想什么呢?”見兮月神情默然,似在游神,番星將火敕含入口中,納回腹內,打斷兮月的思緒,緩緩道:“我要離開不歸鄉了?!?/p>
“沒什么,只是忽然憶起阿爹來?!辟庠禄剡^心神,轉而看向面前的天燈。
燈壁素白一片,未書只字片詞,空空如也。
“當真,沒有心喜之人么?”兮月盯著被她捧在雙手間的素白天燈,菀菀一笑,問。
番星沒有答話。綿綿的風聲悠悠地在耳邊繾綣,世界突然變得安靜起來。
兮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靈海似變成空白,語塞無言,半晌,方才擠出一句話:“何時啟程?”
“明日寅時?!狈谴鸬?。
手指倏忽松開,天燈從雙手間緩緩升起,兮月仰頭看著浮升的燈盞,問:“竟如此緊切,是為什么呢?”
“是為前程?!狈怯X得有些累,躺下身去,枕臂仰臥在蘆葦的秸稈上。
漫天的星斗在夏夜里匯成銀漢,燈火向著星漢飛去,黑暗向著兩人涌來,兩人的面孔被陰影吞沒,世界重回沉默。
挨著番星,兮月抱膝而坐。
對于番星的回答,兮月自然明白,去往不歸鄉外,是番星生涯的一種出路。
上古,不周山崩塌,天維決裂,由此生發一場毀天滅地的災洪。天地間的生靈在那場劫難中凋亡殆盡,就連近乎不死不滅的神族也折隕了多半的族民。上古生靈大多因此走向沒落與消亡,神族亦不例外,然而在上古生靈中,人族卻能綿延不斷,且日益興盛,逐漸成為這世間最龐大的族群。鸞族源自神族,自神族走向凋敝,鸞族也隨之衰落勢頹,加之鸞族為火湖所限,族群受狹隘的地域所困,延續不久后,鸞族即要走向與大多數上古生靈相同的消亡的命運。所幸,鸞族先輩諦觀人族的存續繁衍、安身立命之法,蒙受啟示,開行男女之間生育嫁娶的鴻猷,并想出一條前所未有的方策,以期挽救鸞族的生計。辦法說來,倒與人族的遣使相似。即由族中智膽卓犖的男女,煉制火敕,去往不歸鄉外,以周游的方式,師法人族的治世之術。這些前往不歸鄉外歷學的男女,是為使節。后來,使節歸來,將從人族那兒習來的農耕桑植技藝以及舟車禮樂教化,反哺不歸桑梓。如此方策,竟真的讓鸞族留存下來,那些使節便也被人們譽為勛臣,永載史冊。
因此,煉制火敕,出走不歸鄉外游歷,是仕子建立功業,名垂汗青的契機,是平民跨越階庭鴻溝,轉捩命程的捷徑,歷來為志者看重。
不歸鄉外的世界,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那里,定然有著似錦的前程么?兮月看著夜空,不禁又索思入神。
“回去吧,宴席間尚需有人伺候,我不能脫身太久。明日還要早行?!狈墙Y束沉默,說道。
回到重明寨,鄉宴過經大半,人們酒足饜飽,修整儀容,陸續歸家去了。彩鹓仍沉坐在案前,酩酊大醉,不肯離席。長輩們囑咐兮月將夫人帶下去早些歇息。
兮月攙扶阿娘下樓,轉去臥房。印象中,阿娘鮮有飲酒,她從未見過阿娘靡醉的情景,然而此刻,阿娘的靈海竟已穢濁不明,不知阿娘今夜是喝下了多少的酒。酒氣酣醺,阿娘說起含糊不清的醉話,看起來一副意亂心迷的模樣。阿娘似有惱心之事,借著酒意發泄出來。眼下,阿娘絮叨渾話,盡失分寸,雖是如此,卻比平日里那副肅靜寡言的模樣,讓她更覺出幾分親切。
將彩鹓扶上床榻,照顧彩鹓躺下,兮月轉身去屋外汲水。當她端持面盆回到臥房,彩鹓竟已從床榻上爬起身來,迷迷糊糊地站在了妝臺前。兮月趕緊將彩鹓扶回榻上,再次安撫彩鹓臥下,用絲帕替彩鹓擦拭臉面。
阿娘再次合起眼睫,兮月沉下心來,坐在阿娘的床沿休事片刻。她拿起一把繅絲團扇,替入睡的阿娘扇風去熱。視線在阿娘身上打量,她忽而發現阿娘手中,似攥著一件物什。兮月輕輕掰開阿娘的手指。竟是一枚匣子。想來,是阿娘剛才迷糊之下從那妝臺上摸尋出來的。拿過匣子,替阿娘掖上薄衾蓋好。借著燭光,她坐在床沿瞅起這枚匣子。方方正正,袖珍玲瓏的一枚朱漆匣子,四面角上,貼覆金箔,阿娘從未在她面前展示過這枚匣子。阿娘藏匿在這玲瓏匣子里的究竟是什么呢?兮月將匣子放在膝頭,悄悄打開來看。匣子里裝著的是一封帛書卷子,淺緗色的縑幅上,畫滿清秀而俊逸的墨跡。她熟悉這墨跡的體骨,似是阿爹的行筆。行筆的末處書有眾位元老的字名,在這些字名上,蓋有一方鮮紅的寶印,是槃凰廟的廟印。
兮月從墨書的文首細細讀去。
夜風吹進窗口,燈搖影曳,火光明明滅滅。
咚咚一聲,匣子從膝頭滾落了。
啪嗒啪嗒,帛書上應聲洇開幾片斑跡來。
讀罷,兮月的眼淚泫然流落。
靈海變成一片空白,整個人猶似在混沌里,眼前地轉天旋,耳畔轟鳴如雷。
兮月佇立在床前,不知所措。片刻之后,她攥緊帛書,跌跌撞撞地,走出室門。
一步一履似在游弋,她反復念想帛書上的字句,那些字句如同誅心的利刃,一字一句都尖銳地刺痛著她的心。她穿過檐廊,耳旁卻已聽不清旁人的言語,她只顧一路不停的走,幾乎要奔跑起來,心口的壓抑讓她透不過氣,眼前的屋宇樓臺仿佛變成了一座座囚籠與樊籬,她只想向著大寨的出口拼命逃去。出去重明寨,從長坡到石階,從屋落到川原,從明晰的燈火到濃釅的夜色,她一路奔向槃凰廟。
槃凰廟殿角的檐鈴在風中搖動著,叮叮當當的鈴聲,伴隨姥姥時時唱響的巫經,在夜色里盤桓不歇。
姥姥停下誦經,起身為神像腳下的供燈添倒香油。
吱呀,院子里響起一陣推門聲。
姥姥轉身看去。
一道人影穿過重幕經幡,向著堂中徐徐走來。
姥姥放下手中的赭陶油罐,看向經幡紗幕間那道幽泠的身影,心中隱惴,有些不安。
穿過重重幡幕,人影終于走來姥姥面前,燈火映在來人的臉孔上,照亮的盡是一道道淋漓而斑駁的淚痕。
“兮月?!崩牙颜@,將衣袖拭向女兒的眼淚。
一卷帛縑忽然從兮月的手心里掉落出來,兮月委身跪在神像前的蒲團上。
姥姥向地上的縑幅看去,帛書的皺劈間驟然顯露幾個鮮明的字跡:
歸祖祀文。
閱見帛書上的字跡,姥姥的心猛然一凜。
“幼學的年紀,阿爹送我去學館。學館里,有一株很高的杏子樹,每年春天,紅粉的杏花開過,樹上就會結果。那時,同儕的學子們,總要顯化真形,飛去枝梢,爭搶那些熟甘的黃杏。而我,卻只能站在樹下,仰望著,撿拾掉落在地面上的澀實?!彪p手蒙面,兮月捧淚道:“為什么,月兒不能顯現真形呢?”
姥姥委下身去,將兮月摟入懷中。
“從前,月兒不明白為何他人的眼睛都是璨然的顏色,月兒的眼睛卻是暗沉的緇色,別人嘲笑月兒的眼目生得丑陋。阿娘被喚作彩睛夫人,而我,抹煞了阿娘的顏面?!辟庠绿ь^凝視起姥姥的雙瞳,又道:“為什么,月兒與他人生有許多殊異?姥姥,這是為什么呢?”
姥姥的袖子滯在半空里,姥姥不語。
“是不是,因為月兒,生來就不曾擁有鸞身呢?!辟庠碌溃骸傲魈试谠聝后w內的,一半是那人族的血液?!?/p>
堂外的合歡樹娑娑響動,風嘩然涌進堂中來。垂掛在梁下的風馬經幡颯然拂響。燈火招搖,光影幢幢。記憶掀幕拉開。
風吹入院落,吹過合歡樹,吹落枝杈間最后一片秋葉。她看著從合歡樹旁緩步經來的郎君,眼前依微是過去的情狀,一雙壁人穿風拂塵,繞樹三匝,在蓁蓁花葉間系下一條紅絳帶,陽光斜欹在滿樹的花葉上,綺媚絢爛。然而,曾經的光景,都已如飛花落葉碾去,化作一抔塵土,消失不見。年光過去九載,紅絲絳依然在風中舞動著,郎君卻拋下娘子獨身走來。
“歲是幾許?”她輕輕掀開郎君懷里的嬰褓,看見一張粉砌玉琢的小臉。
冷風吹紅嬰孩的面,嬰孩啼哭不息。
“方滿三月?!崩删龑⒁滦鋼跞ヱ唏倏?,為孩兒遮風。
聽過郎君的回答,她心下已是了然。鸞人生來,皆是鸞身,貌若雛雉,要過滿一歲,方才化作人形。然而,眼前的嬰子,適齡三月,卻已生成一副人貌。近來,香客間盛有傳言,重明寨的嫡少郎君出外學游,卻與人族的氏女誕下一名嗣子??磥?,香客們的流言確是不假。
“孩兒的阿娘是一位人族娘子。我將孩兒帶回不歸鄉,卻怕孩兒將來在族簿上沒個字名?!崩删蛟谒?,如她所料地續言道:“姥姥,月照望您能為孩兒主司歸祖祭典?!?/p>
“認祖歸宗,僅我一言不成?!彼饝删?,“施行祭典前,需撰述歸祀文書,文書中要切實記下孩兒的身世,爹娘之血系。祭典中,且待各位元老在文書上畫下簽字,留印。如此,孩兒的字名才可被寫入祖籍?!?/p>
郎君擬下祭禮的日子,給她磕下響頭,眄睞而去。
約定的時日不久便來了。那一天,天空吹落一場初雪。片片雪花,如鵝羽柳絮,在朔風里紛飛繾綣,檐角朱甍上很快就覆落一層輕白。她站在堂前的廊檐下,等候來人。
擊鼓鳴鈸的聲樂蓋沒檐鈴的清音,浩蕩的步仗踩碎中庭的白雪,舉架族簿玉匣的儀隊穿過槃凰廟的庭院擁入神堂。融雪和著泥土浸漬在雙膝上,半身素裳從污沼中緩緩濯過,郎君懷抱嬰孩,從列隊的末尾,從廟門外,一步一叩,跪拜而至。
貢品擺上神壇,捧香被點燃。郎君呈上歸祖祀文,誦者將祀文在神前陳訴:“……重明氏,五百另四世孫,兮月,父字月照,母字雁回……幼生鄉外,今歸祖閭,福蔭天長,敬啟慰神?!?/p>
陳書方畢,筆墨備來人前,各位元老紛紛提筆在文書上寫下自己的字名。她勻開朱砂紅泥,揭來槃凰廟印,將赤色痕跡,拓在帛縑上。郎君收回帛縑,族簿被請了出來。翻開族簿,眾人的目光聚到族主九皋手中的一桿羊毫上,嬰孩的字名,一筆一劃,被緩緩題在了簿頁上。
“您告訴我,是不是?”兮月抓住姥姥的肩臂,問。
姥姥依舊沉默不言。
兮月掙開姥姥的臂彎,起身,向堂外奔去。
姥姥追出廟門。
及至陂下,兮月沿陌道東行。霎時,一聲嘹唳伴隨塵風,飛落在兮月跟前。
姥姥褪卻鸞身,變回人形,呵道:“休步,是往何方去?”
兮月繞過姥姥繼續前行。
“欲尋血親,然而,你知曉她在何處么?”姥姥向兮月的背影問去:“峰巒莽原一望無盡,大漠滄海更看無垠,眾生茫茫無可計數。外面的世界諸般遼闊,你未曾跋涉過,見識過。風塵辛苦,難以想象,你可要思量慎重?!?/p>
兮月停步:“天涯海角,我亦要尋出來?!?/p>
“如何去尋?出去不歸鄉,靈力失盡,你便與那人族之類無異,僅憑一個名字,要在蒼生里,找出這樣一個生人來,且只靠一雙手足么?待何年何月才能尋到呢?”姥姥道:“怕是至死,也無法尋見?!?/p>
“月兒該去何處呢?”兮月又是泣淚。
“光陰似流水,轉眼,月兒竟已出落成大人的模樣了?!崩牙淹炱鹨滦?,輕輕拭去女兒面上的淚痕,端視著兮月的面容。
“曩昔芳年,我曾在大荒之隅,東海之外,大壑之上的靈山島嶼間,遇見過一位神君。那神君有一面靈鏡,是能照見過去。你若尋到那位神君,借由靈鏡,許能知見你生母的所在。這卷軸上,記載的是去往大壑的路圖?!崩牙褟囊滦溟g抽出一張羊皮畫卷,遞予兮月,“無論月兒往后將要去向何處,不歸鄉始終是月兒過去成長的鄉土,當初你的阿爹將你帶進不歸鄉,是想要月兒能在不歸鄉里安然過生,如今你離開不歸鄉,你的阿爹必在幽冥之下,期盼你回來。姥姥的勸解至此,將來作何打算,月兒自當慎重?!?/p>
兮月接過卷軸,躬身致謝,匆匆拜別。
星光下的人兒,奔赴未知的前程。
姥姥站在路旁的松樹下,遠望兮月離去。
大壑。
隨著女兒逐漸消失的背影,她念想起那片遙遠的海域。
在那片海域里,她遺失她最珍重的年華。
那些歲月年華,此時,想來,已如同隔世般久遠,想望之下,已是遙不可及。
遙不可及的歲月年華,浮現在在記憶的汪洋里。
隨之而來的,是海天盡頭的一座島嶼。
方壺。
她念起島嶼的字名,暗暗低語,百轉千回。
一道長身玉立的姿影,仿佛又回到她的視線里。
夜色下的海面,浮動著萬千的星火。浪濤層層疊疊,海面粼粼的一片波光,她的心緒,亦如那片連綿的波浪,浮沉不定。
郎君背身站在巖崖上,眺望著夜色下的海面。
她向著郎君的背影走過去。
郎君離她并不遙遠,不過短短數尺的距離。
可是,這短短數尺的距離,她卻行步了很久。
她一面靠近,一面含混說道:“我已決意回去不歸鄉?!?/p>
話語脫口而出,她期待著,想象著郎君作何回應。
是惜別,還是挽留呢?
無論怎樣,該是萬般的深情,萬般的不舍。
然而,現實卻是毫無回應。
夜色幽謐。
除去海浪搏擊礁巖的聲音,海風刮擦崖壁的聲音,再無一絲聲響。
郎君靜悄悄地佇立在巖石上,如同未曾聽聞她的話語,也未曾回首看她。
期待終成失落。
她的心緒因此變得凝重起來,肢體也變得僵硬,腳步沉重而遲緩。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她仿佛無力再抬起腳步行走。
但是,時光不能停止,人生亦無法停留,只要她尚活著,就只得繼續走下去。
走至郎君身側,她已開始懊悔。
為什么,要做出如此的決定呢?明明,她是萬分的想要留下來。
可是,作出的抉擇卻已無法更改。
夜風拂起郎君的鬢發,她看著郎君如若刀裁的鬢顏,不甘心地問道:“你可愿與我同去?”
郎君注視著海天盡頭的一縷波光,沉默無言,面上的神色清冷如玉。
“郎君且自珍重?!彼吐曇痪?,轉身離開。
郎君的背影消失在了身后,太陽從面前逐漸升起。
火紅的朝霞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濕粘的海風開始濡濕她的眉眼,她踏上備好的木舟,出航。海上的波濤拍打在小舟的舷側,濺起一串串細碎的浪花。她站在舟舷上,浪花漸漸打濕她的衣裙。海風里,葦帆張揚,小舟輕馳,身后的那方島嶼,離她越來越遠。她回頭眺望身后的渚陸。島陸腹地處聳立的幾座山巒,周圍籠罩著一層稀薄縹緲的晨霧,隨著太陽移向島嶼的上方,晨霧慢慢散去,那幾座峻山越顯壯麗與挺拔。鳥雀紛紛從島嶼的山林間起飛,聒噪著,飛向驕陽下的海面。嘹亮的鶴唳,夾雜在無數海鳥的聲鳴里,跨過水天向著小舟飄來。
她挪到舟頭,舉目。雌雄雙鶴盤旋至小舟的上空,時而飛翔在舟桅的左側,時而飛翔在舟桅的右側,時而飛翔在舟頭的前方,時而飛翔在舟尾的后面,時而伏近水面,時而振翅高空。
她向著那兩只白鶴呼喊,“回去?!?/p>
那兩只白鶴卻是不聽,棲落下來,俯頸而臥,盤在舟頭,似要伴她同去。
她坐到舟頭,雙腳旋蕩在海浪上,撫摸起一雙鶴羽,“你們生在方壺,方壺是你們的鄉土。云衣已嘗盡漂泊異鄉的苦辛,是而要回到自己的故鄉去,又怎么忍心見你們為我背井離鄉呢?你們回去,回到方壺去,回到郎君身邊去,替我好生陪伴郎君。云衣再也不會歸返方壺了?!?/p>
聲嘶鳴竭,鶴唳哀恫。
在她的目光中,一對輕羽再次飛上碧藍的天穹,在蒼茫的麗日云影之下,在腥咸的海風里,向著小舟背后的島陸滑翔歸去。
她繞到舟尾,眺望那一雙微渺的身影,眺望那一方孤茫的島嶼,青春也似在那一瞬間,離她驟然遠去。
“再見,大壑。再見,方壺?!?/p>
夜光析過窗紙,瀉在窗前的食床上,襯亮一尊三彩蓮葉薄胎敞口盤爐。爐中,如豆的一顆香火延燒綿綿。青白的煙絲緊直上挑,悠悠繚繞著,飄向半空。待到半空,煙縷忽然漫開,如同紕裂的線頭,亂作一團輕云淡霧,氳進玉脂般的夜光里,變去透明。
掀開被衾,番星走到窗前,去看食床上的盤香鐘刻。爐中的香篆印字將欲蝕完,時間約莫已至寅時。取來袱包,番星是要啟程。
群星匯成一條銀色的川流,太陽還需一個時辰才會升起。世界過于疲累,瓦甓與草木尚在酣睡。節日的喧鬧安歇了,唯留一地雜亂的寂靜的殘骸,番星踩過門前的煙火藥屑和竹銃紙片,離開重明寨。
重明寨的籠燈在身后的殘夜中變得渺小,模糊,如同一顆螢火隱墜到黑暗里。川谷間,夜鵠的聲鳴回蕩飛遠。山嵐一重接著一重,似水浪翻涌。層林一片接著一片,如潑墨交疊。崎嶇的道路不斷蔓延,地域的界碑番星已經瞧見。
扭結的碑文,覿面而至,番星將要跨過碑碣,一道人影突然從碑石后走出來。
“兮月?”番星看著面前的娘子,訝異問去。
旭日雖未升起,遠方的天空,卻已亮起一道逼仄的晨暉。
兮月背著晨暉,面色溺在陰影里。
“是來送行么?”番星看著兮月,轉而微笑道。
“郎君能帶月兒離開么?”兮月頷首,突然掖住番星的衣袖。
兮月的胳膊似在顫抖,兮月的咽嗓有些喑啞。兮月的話語沉在喉嚨里,番星未能聽清。
“什么?”番星弱弱問去。
“帶我走?!辟庠掠终f道。
“你說什么?”這一次,番星聽得仔細,卻是遲疑。
嗚咽聲起,兮月垂淚。
“不……不……”番星攪動靈海里羼雜的思緒,道:“沒有火敕,你會灰飛煙滅?!?/p>
“若是不會?!辟庠滤圃谘肭?,“郎君能帶我走么?”
“不,”番星松開兮月的指扣,抽回衣袖,向后退卻了一步,“即便是有火敕,你得到夫人令許了么?”
“對不起?!贝箢w大顆的淚珠從兮月的眼眶里溢出來,兮月抬起潸潸的淚眼盯著番星的眼眸,“我知道,火敕對郎君很重要?!?/p>
伸手拭向娘子的淚痕,番星疑惑著:“兮月,你這是怎么了?”
“對不起?!辟庠孪蚍桥步徊?。
剎那,兮月踮起腳尖,雙手觸來他的胸懷。番星緊瞪雙眼,想要看清這一瞬間,卻見兮月的眉睫抵近他的瞳孔,填滿他的視線。番星的目眥睜得寬圓,他一時不能相信,不敢置信,這一瞬間,兮月竟抱擁住他。一個猝然的親吻貼覆上他的雙唇。
心臟砰然跳動,如同旭日撕裂夜帷一樣,勢要迫出膛來,剎那竟似許久,番星不知道這樣的瞬間,悄然過去多久,時空仿佛凝結在這一刻,他的肢體僵硬,怔忡無措。慢慢地,胸腹內泛起一股潮熱,熱潮涌上咽喉,接著又漫過舌齒。待熱潮如氣息流出他的雙唇,胸懷間傳來勁力,他的身體向后一頓,退卻幾步,差點踉蹌跌倒。兮月的雙手已從他的胸懷撤去。
兮月將番星推開來。
天邊,霞光綻裂似火。兮月轉身向著朝陽奔去,晨風吹起兮月的衣袂,像吹起一片彤云。
番星亙立原地,恍然醒悟,火敕已被兮月奪走。
“兮月?!狈窍蛑庠碌谋秤昂艉岸?。
兮月的背影已倏忽地消失在微風里。
彩鹓醒來,天色已不早。屋外的庭樹上,鳥雀啁啾,蜩螗沸喧。日當梢頭。彩鹓拂開簾幕孤坐在床沿,靈臺依舊昏聵,沉痛欲裂。她看向床前擺放著的面盆,盆沿上搭著帕巾,便如尋常一樣向室外喊去:“兮月,為阿娘梳洗?!?/p>
室外無人回應。
彩鹓生出些微的怒意,起身,跨過毛氈向屏風外行去。忽然,有一方異物咯噔在了腳心,她抬腳去看,竟是一枚方形的匣子。彩鹓俯身,拾起木匣,顫栗不停。玲瓏的一方匣子,外表漆色锃亮,與尋常的匣子并無不同,然而這枚匣子確是封存在她心底的,最不愿回顧的記憶。她端視匣子,眼淚抑不住地流泗下來。
“郎君日日請見。今日又來跪謁主上?!笔膛f道。
聽過侍女的話,她行去正堂,未敢進門,卻是背靠在門樞旁,聆聽堂內的動靜。
“當初,你來府上求親,天地為誓,與彩鹓定下婚契。自你離開不歸鄉,彩鹓俟候九載,日夜惦念,期盼你回來與她成婚。如今歸來,卻告訴彩鹓,你已與他人結發生子。這婚契算得什么,彩鹓這九載年華算得什么?彩鹓此后如何面對世人?我翚山府成為別人言辭中的笑柄?!卑⒌哉瓢概_,叱道:“好個眾府之尊的重明寨,勢高逼人。原來,你爹娘竟是如此教養你的。我翚山府的面皮被你們踐踏折辱。老身豈能干休?你休想讓我在那孩兒的歸祀文書上畫簽。祭典我絕不會去。除非你履行婚契,迎娶彩鹓,離棄了那婦人?!?/p>
太陽倚在飛檐上,翠色的琉璃瓦當閃爍著明亮的釉澤,刺得人眼目生痛。
“兮月?!辈墅g趔趔趄趄,跨出房門。
侍傭們握持掃帚,正四下清掃著昨夜宵宴上留下的穢物。
“夫人安!”侍女們躬身欲福。
彩鹓忙止住近前的侍女,問:“青婢,見過兮月沒有?”
“月娘子不在自己的臥房么?”見彩鹓鬢發凌亂,面色難看,青婢欲要言示:“夫人,您的妝發……”
然而,不待青婢把話說完,彩鹓卻已急急命道:“去叫執事到省心堂來?!?/p>
侍女們匆忙放下手中的活計,去尋執事。
執事剛跨進省心堂的門檻,不待立穩腳跟,夫人的命令卻已經布下來,“執事,您去尋兮月過來?!?/p>
執事找尋許久,卻沒有找見兮月的身影,無奈,只能帶領幾名傭人試著去重明寨外看尋。
“對不起?!?/p>
兮月的歉言不斷翻涌在番星的靈海里。
兮月遠去的背影已化作番星心中揮之不去的烙印。
番星木木地坐在山丘上,遙望起山坡下的樂洵川。
樂洵川旁,阡陌縱橫,水田交錯,宛若一方棋枰。
兩只鷺鷥獨腳儀立在田地間。
番星的視線落靠在鷺鷥上,靜悄悄的,靜悄悄的,仿佛是長在那些羽叢里。
鷺鷥彎曲著細長的脖頸,一動不動。
他的視線亦是一動不動。
時間點滴流逝。
天邊的朝霞和晨靄漸已散盡。
廣闊天穹,如遭浣洗,除去幾片孤云的留白之色,純凈的好似透明,碧藍萬里。
翠微山峰疏密相接,仿佛是一架筆擱,又仿佛是一頂王冠。
太陽懸掛在山峰相連處的坳隙里,猶如王冠上鑲嵌的一顆寶石,熠熠生輝。
雪白的羽毛輕輕顫動了。
蜷縮在腹下的另一條長肢,落進滌蕩的水波里。
纖瘦輕盈的鷺鷥,涉過幾壟水田,尋覓著蚍蜉和蛙卵,邊過邊食。
番星的視線跟隨著覓食的鷺鷥踽踽穿行。
從深密的稻禾,到淺薄的浮萍,再到空白的田畦。
鷺鷥忽然飛起。
雪白的羽翼怏怏地徘徊在青山和碧水之間,不得著落。
番星的視線落空。
“去往何處呢?”
番星想著。
紛揚的聲語落進耳蝸里。
一群孩童追隨著幾名提挎衣籃的婦人,從青山后緩緩地走出來,走到田埂上。孩童和婦人們的衣裙一路拂開日光,掃過田畦,撥分蘆叢,飄臨到樂洵川的流水邊,停在了幾墩青巖上。
戲水聲,搗衣聲,漸漸響起,此起彼伏。
“阿娘。孩兒該如何是好?”
番星自語。
孩童和婦人們從田埂上行來,又從田埂上回去。
來來去去。
不知過去多久。
“可見過一位笄歲的女兒從前方經過?”執事向路過的眾人詢問著。
“不曾見過?!币晃粡臉蜂ㄅ箱揭職w來的婦人回訴到,“不過。前方,倒是有一位冠歲的男兒,坐在山坡上,已坐了好長一段時間,頗是奇怪?!?/p>
“男子?”執事疑惑道。
“好像是昨夜在重明寨里侍候過上酒的人兒,我還尚有幾分印象?!眿D人回答著。
“那位男子現在何處呢?”執事問來。
“就在那兒?!眿D人遙指向不遠處蒼翠的一面山坡。
素衣的男子坐在碧草間,尚是醒目。
番星坐在草甸上,暗自游神。
“番星?”
突然的一句話語將番星的神思拉回。
“你怎在此呢?可見過兮月?”執事問道。
番星回過頭來,看向執事,整個人仍是迷迷糊糊的,也不言語。
見到番星的那一刻,夫人有些慍怒,“番星,我記得你是要在晨時出行鄉外,怎尚未動身呢?”
“是應去往鄉外?!狈腔胤A道,“可是……兮月,她……兮月……她……奪走了我的火敕?!?/p>
番星的話音越說越低。
低沉的似乎已讓人聽不清了。
赤金的陽光悄悄挪到門外廊檐下的石階上。
堂外,陽光燦然明媚。微風吹過庭樹的枝葉,搖動一片清影。鳥雀聚在庭樹的枝椏上,啼鳴不息。深沉的高堂內,依然有些陰暗而昏暝??床磺灞娙说谋砬?。夫人端坐在象征著族主之位的金銅寶座上,侍傭們木然地杵立著。省心堂里,一片寂靜,似乎連一絲微風也不曾吹進來過。
嘩啦一聲。
驚破寂靜。
夫人突然離座,層疊而厚重的衣袖悉動旋起,無意間打翻手邊的茶碗。
茶水在長案上漫開,拖出一道曲折的痕跡,沿著長案邊緣,緩緩滴落到金磚上。
眾人趨趨地看向被打翻的茶碗。
“詳實說來?!狈蛉嗽俅纬鲅?。
番星將兮月奪走火敕的事情詳細說來與夫人聽,夫人聽了一半,卻似已站立不住,不顧眾人的疑惑,徑直走下堂去。
執事連忙趕往夫人身側,追出堂去。
西院的赤薇花開得正盛,烈烈的紅英,踞成一片火紅的云霞,籠罩在軒廊的一側。
穿過悠長的軒廊,穿過疏落的時光,穿過一路繁密的花影。
八年了。夫人再次走向西院。
夫人推開兮月臥房的門。
臥房仍是曾經的臥房。
里面的陳設還似當年。
夫人的形容卻已經滄桑許多。
執事站在門邊看著臥房里的一切,不禁唏聲。
夫人慢慢走到屏風前,忽然,身子一軟,委地在屏風邊,站不起身。
“阿翁?!比擞百丝s在屏風前,似是泣不成聲。
執事略略一驚,走進臥房內。夫人已很久沒有這樣稱喚過他,他還記得夫人第一次這樣稱喚他是在夫人剛嫁入重明寨的那會兒。
那時,他帶著寨子里其他的傭侍前去拜見這位新嫁的少娘子,重明寨往后的女主人。夫人卻沏了茶水,招呼眾人坐下,“阿翁,您與各位且別站著了,我們面上雖是主仆,實則各位都是我的長輩,往后,是待各位體諒、包涵,寨子里的事,女兒不才,還要眾位多予指教?!?/p>
本書首發來自17K小說網,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
1 永夜 作者: 江火香貓
科幻末世 1042417 字
永夜:浩劫余生,終見光明
2 ?;▌e沾邊,重生的我只想搞錢 作者: 十萬字
都市小說 789066 字
都重生了,還不好好搞錢?
3 我死后,姐姐們才開始愛我 作者: 木馬非馬
都市小說 80082 字
我死后,全家人才開始知道愛我,可我已經死了
4 上門狂婿 作者: 狼叔當道
都市小說 8171953 字
上門贅婿,受辱三年,期約一到,強者歸來!
5 武圣之上 作者: 任我獨行俠
玄幻奇幻 201339 字
這是個廢材靠著金手指,逆天改命的故事!
6 60年代:開局荒年,我帶著全村吃肉 作者: 妞妞騎牛
都市小說 415929 字
穿越60年代:開局荒年,我帶著全村吃肉
7 這位詩仙要退婚 作者: 人世幾春秋
歷史軍事 1194814 字
這位詩仙要退婚:文韜武略
8 玄幻:遇強則強,我的修為無上限 作者: 史上最帥作者
玄幻奇幻 1481875 字
獲得遇強則強系統,我直接啪啪給了天道兩個大嘴巴子
9 紅豆緣:炮灰也要長命百歲 作者: 翹褚
古代言情 271116 字
開局炮灰劇本怎么辦?不慌,茍著茍著就到大結局了
10 神龍訣之九龍劍訣 作者: 光環美男
仙俠武俠 1003350 字
江湖傳聞要是得到《神龍訣》,就可以稱霸武林!
《第一章 不歸鄉(下)》最新評論
評論本章還沒有人發表評論哦~
我來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