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所有的菜地，除了周邊還殘存著人工的雕琢，經過了秋風秋雨現在都回歸了自然原有的地貌。曾經瘋長的綠草現在已經枯黃，風吹動著微微晃動，像是在默默訴說秋的無情和冬的荒涼。今天我所在的班級，每一個人的任務都是在寒冬凍封這土地之前，給班里的責任田充分填充“人造物質”。依靠自然力醞釀出開春后植物所需的營養。估計不用俗語再羅嗦幾句，大家也未必明白這次勞動的主要工作性質。其實就是要挑大便埋到土地里，讓其與土壤共融混合而后發酵，等來年春天種植作物的時候，土地更肥沃。

因為如此，所以許多當兵的根本看不起軍營外所謂的純天然綠色食品。尚班說：“走到集市上遍地都標著綠色無公害，無公害三個字都不值錢了，實際一聞吧，還都有股濃重的化肥農藥味，明擺著制假賣假。不是自夸，只有像我們這樣種出來的果蔬才是真正無公害，無污染?！蹦贻p人對自己的勞動都很珍惜，對自己勞動的成果都很自戀。

或許沒有菜地，就完全可以不必親自用手弄這些大糞了。只需花幾個錢在單位外面找一個環衛用的抽便車就一切搞定。但如果真沒有菜地，也沒有了這許多動人的場面，更沒有許多艱苦樸素的記憶來提醒自己珍惜來之不易的生活，達到憶苦思甜的效果。一切都是因為這塊菜地，這塊種植快樂，收獲成長的土地，讓人深深地熱愛，難以割舍。這是華夏人民骨子里，基因里的東西，愛土如命，視土如金，靠地生存，靠地發展。

為了提高工作標準，要求也相當細致。掏糞包括運輸都不能灑的地上，免得污染干凈路面，破壞衛生。掩埋和封存也不能裸露在地表外，防止發臭污染環境。要深埋，要標準就必須手工作業不能由抽便車代勞。我還記得瓜苗剛剛種好的時候，其間用臉盆端運大糞。后來常常用這件事惡心和激勵自己。我告訴過自己：“一個能用臉盆洗漱，端糞的人。還有什么是不可以忍受的。還能有什么更惡心的困難能夠將自己打倒?！蔽艺J識到自己所有堅韌不拔的意志，迎難而上的氣慨都是在這一刻逐漸培養起來的。一個好的士兵必須同時具備忍耐和蓄勢待發兩種精神。前者是防御，后者是準備隨時進攻。而勤吃苦多流汗就是培養和磨礪這兩種精神必經的修煉。

開始工作了，首先要在土地上挖出器皿樣的大坑。挖出的土就堆在坑的兩邊，便于填埋和存放大糞。這次是班內的每一個戰斗員都參加勞動了。大家心里明白，雖然大冊遞交了留隊申請書。但他個人表現確實讓領導為難，讓大家不敢恭維。知道他今年留隊的希望很渺茫?；蛟S這就是難得的最后一次“并肩作戰”?！爱敱环昼?，干好六十秒”，只要這一刻你還沒有離開崗位，就要恪守這一刻的職責。這是每一個軍人藏在骨子里的精神，也是獨特的只屬于軍人團體的高尚品質。

尚班在這一刻也沒有半點抱怨。很臟很累的工作擺在面前依然份外盡心。耐心的挖坑，細致的堆土。做好了坦然面對一切的準備。班里其他同志看他一聲不響，默默無聞地像是要把所有勞動一人包攬了似的，不像往常作風。心里都大約知道其實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處境，只是不便張口表達罷了，只有依靠勞動來緩解自己難過的情緒，為此大家也都跟隨他的心情，都很難過。

大家一起干工作，誰也不說話?？諝庀褚Y了一樣，很難受，很心酸。我還沒有經歷過送老兵離隊的場面，并不知道大家的心情是不是有著像自己一樣的壓抑。但是不難想到，如果這次尚班離隊了，就再也不能和我們一起干活了。我們也不能和他一起說說笑笑開開心心了。眼睛里頓時少了一個活寶，生活該是多么無聊？送走他，就意味著永遠見不到他，是多么傷感的場面？

有個老同志問大冊如果今年回家準備做些什么？大冊先是不想回答，估計后來又想到了禮貌問題。所以就無奈的回答：“還能干點啥，其實我也沒想好，年齡小知識又少，看樣子只能回家割豬草了?！甭犉饋磉€挺押韻，尚班還是那么一如既往將搞笑進行到底，這是他最擅長的真實樸素的幽默方式?？墒前嚅L什么時候都不慣著他，隨即就說他：“看你那點出息，現在阿云喂豬都喂飼料了，你還豬草，豬草，留給你自己吃啊，學點先進文化有啥不好，你偏偏就是不學。愁人的家伙”。

尚班很尷尬，但他自己堅持說：“這本來就是現實啊，不然也不會申請留隊了”！按照國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論斷。尚班沒有常江班長的城市戶口優勢。沒有新建班長所在的沿海城市的發達環境。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自食其力，改變命運了。所以我不懷疑尚班現在的訴說。

班長問他：“大冊，如果你留隊了，你想好該怎么辦沒有??？”

尚班的回答又讓我覺得有點失望了。他說：“這個我也沒想好??！留下了，我就跟著班長你好好干…”班長聽了以后，幾乎和兵想的一樣略顯失望。他說：“大冊，我無語了，你算是沒救了，看樣子回家鍛煉是你最好的選擇！”

我趕忙提醒大冊：“怎么能不想呢，你作為一名司機，應該好好利用留隊機會，保證練好技術，服務單位??！”這話剛好又被鄰班的常江班長聽到了，他有意針對尚班似的就唱了起來：“說走咱就走，風風火火一聲吼。大冊??！咱也別磨磨蹭蹭了。就你那駕駛技術，我們都清楚，都到一路順風，半路失蹤。不死即傷，車毀人亡的境界了。再說歷史的車輪滾滾而來，我們都是車輪下的鋪路磚，完成了使命，也該功成身退。文化，科學，新技術迎面而來，我們注定是被甩出去的，看開點。我帶著你開心的來，開心的走，有個經歷就知足吧?！?/p>

惹得許多老兵都笑了起來，我忽然覺得尚班有點可憐?，F在的情況下，還遭受著打擊。偷偷看了看他的臉，發現并沒有多少表情，像是沒聽見一樣?；蛟S他麻木了，或許他真的不想再爭辯了，或許他已經開始在想以后的路。

班長說：“大冊你要永遠的記住，單位從來就不是一個養大爺，吃閑飯的地方。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角色，都像一個部件在運轉著。有一天你被淘汰了，并不完全是你的錯，因為單位這個運轉的東西需要的速度更快了。你該慶幸這種變革能促使你更加勤奮的前行。單位是這樣需要勤奮的地方，社會任何一個單位也都需要這樣勤奮?！卑嚅L的話讓我們又一次認識了單位冷酷的一面，沒辦法啊越理性就越殘酷??！但也為此而感到溫暖，每一個班長都是真心愛護他的士兵，只是有人操碎了心不善于表現罷了。命運注定每一個士兵都有脫下軍裝的時候。當兵到退伍的經歷只是命運的一小部分。就像每一個孩子都終會離開母親的懷抱一樣。班長說他也會離開單位，他還說等他回去了，要大冊，十萬和我班所有人都去找他，到時候他請吃飯。還是一個班，一起創事業。離愁的情緒漸濃，我覺得難以名狀此時的心情?；叵朐S多從前和老兵共同經歷的場景，千言萬語都化成祝愿。祝愿健康，祝愿平安，祝愿如愿。

日月輪回，晝夜交替都是我們不能改變的。盡管人生不會常常春華秋實，但也絕不會長久的炎夏寒冬。感謝生命和自然賦予我們每一個人每一天的精彩。我想到所有即將退伍的兵都不會孤單。自然里有一個太陽，一個月亮象征著溫暖和團圓。而單位里有一個士兵，一個崗位象征著安寧與和平。太陽有云彩相伴，月亮有星星相伴，士兵有崗位有職責相伴，我們都不孤單。

參軍后我最怕的就是迷失自己，畢竟部隊的教育，訓練與地方相比顯得神秘。而因為神秘也隔離了許多東西。當兵久了，就常常深感與地方落后了幾個世紀似的，困惑自己離隊后還能夠做些什么？班長安慰尚班，要他抱定一顆愛崗敬業的心做好走或留的準備。不論是走是留都要平心靜氣的好好思考，給自己一個總結。不能稀里糊涂的來，稀里糊涂的留，更不能稀里糊涂的走。要給自己想好最光明的路。有時候失敗能證明的不是自己無能，而是自己又離成功近了一步。班長對自己的士兵有時真是用心良苦。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句話我知道許久了，也思考了很久。老的去，新的來是很簡單的道理?？晌以趺匆矝]想到，自己分別的宴席竟是這么值得紀念。提來一桶一桶的大糞深埋在土地里。等待著下一個春天的勃勃生機。

新世紀剛剛過了幾年，就在我入伍入隊的第二個年底，即將要送走老兵的前幾天。單位組織優秀士兵的評選。我所在的班級由班長主持會議，按照比例允許推薦兩名候選人。全班已經分兩路面對面坐下。此時沒有人說話，只有我一個人在唰唰的記錄著會議題目和要點。大家心里都明白八個人，兩個名額。狼多肉少。我也自知前段時間打架犯下錯誤，或許根本沒條件參加評比?，F在這種狀況也根本不像有人會發揚謙讓的風格。這段時間我一直無精打彩的，早已做好破罐子破摔的思想準備了。記好了內容提要，班長首先打破僵局開始發言，當場表態自己不參與評比。

班長主動放棄參評，讓我驚訝更傷感。我們都知道班長的成績在全隊都是數得上前列的佼佼者。班長今年已經是第四年了，明年也面臨退伍。至今還沒拿到過一個優秀士兵。班長義務兵的兩年間兩次代表單位以過的硬的素質去教導隊受訓。也曾兩次拿到教導隊頒發的優秀學兵證書。第三年就擔任班長職務，同年又被選舉推薦入黨，是當時全單位最年輕的班長和最年青的黨員?？胺Q政治思想強，軍事技術精，作風紀律嚴，完成任務好。只因為每年班內都有即將退伍的老兵，所以班長每年都讓。今年大家知道他又在讓。

接著幾個老兵相繼自評還需努力，都表示放棄今年的評選，向班長看齊。對于大龍，班長沒說他們有沒有機會參評，只注明了依照條令沒在本單位工作滿六個月。其實暗示他們在參評本年度優秀士兵的資格上有不足之項。尚班長例外，因為平時工作和隊列作風表現不佳。所以直接被班長免去資格了。

班內就剩下副班，十萬和我三名同志了。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幾次欲言又止。說心里話不是沒有發揚風格的沖動。也不是缺少謙讓的精神。只是我知道如果有志想考學，那么選評優秀士兵的份量就十分重要。班長看得出我的心思，班內的每一個人也都看得出我的心思。許多矛盾的表情掛在臉上。班長問我：“樹兵，你有什么話要說沒有？參考自己的工作表現給大家匯報一下，進行個自評互評?！?/p>

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說，因為最近所犯的錯誤完全達到了可以被一票否定的地步。幾乎是顫抖地，我說：“感謝大家給我這次發言的機會，懷著沉重的心情我想給大家說聲對不起，辜負了班長的信任和培養，辜負了大家的關心和幫助，鑒于前幾天的惡劣表現造成了不良的影響，我自評仍需繼續努力。遂決定自愿不參與今年全單位優秀士兵的評選，以免浪費了有限的名額?！备杏X自己真的好無助，又真的好后悔，懊惱當時的沖動，造成現在聲名掃地，顏面盡失，前途盡毀的局面。

班長的一句話更是把我打擊的恨不能鉆到地縫里。羞愧，恥辱，委屈糾結著差點就哭出來。但是還要偽裝堅強，不能顯示自己的脆弱和不堪一擊。越是困難越要表現堅強，幾乎是我藏在心里的勵志名言。班長說：“還算你有自知之明，我知道你是高中畢業，文化基礎也不錯，夠個性，也夠高傲。有理走遍天下是不錯，但有理想要打遍天下就是不對。走到哪里，沖動是魔鬼，沖動是炸彈，沖動就要為沖動所犯的錯誤付出代價，這是鐵的道理。希望你以后能把是非掂量輕重，好自為之?！卑嚅L幾乎是用一種懶得搭理我的眼神說這些話，我更難受了。

或許班長對我真的是失望了，或許自己是真的誤入歧圖無藥可救了。我這樣痛苦的思想著。副班也補充講：“以后不要用你的個性考驗組織的耐性，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以后一定要有個度。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萬事三思而后行?！?/p>

接著副班的話被班長打斷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坐得住。因為原來的民主會現在不折不扣地變成了針對我個人的批斗會了。班長說：“行了，扯遠了??！說這么多是以教育為目的的。沒有批判的意思，副班不要把矛盾升級了?！?/p>

班長問十萬有什么想法？十萬態度明朗的也讓我很慚愧。十萬說：“樹兵要考學，評優秀很重要，他作為我們班里我唯一的同年兵，我支持他鼓勵他也相信他不會讓大家失望。希望大家也多關心他盡力幫助他”。十萬在不斷地數著我的好處。在我的心里，其實我們也曾吵架過，因為年長，我也曾欺負過他。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眾叛親離”本該人人落井下石才算正常?？纱藭r十萬似乎忘記了自己所有的不足，完全不計前嫌。我不好意思正面看著他，也不敢正面看著班長和其他人。

深深埋頭的我眼睛都濕潤了。裝作盯著記錄本，一顆顆眼淚滴在心里，嘗到苦味的心酸。十萬不愧是自己的同年兵，自己的好兄弟。年齡不大的他，胸懷大過天。十萬最后對自己評價：“平時工作表現也并不是太好，而且還偷偷抽煙。希望班里的每名同志秉持公正的原則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推薦真正有實力真正有需要的同志?！?/p>

十萬字字認真自暴其短。卻句句千鈞給我無限的支持和溫暖。他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對不起所有人，把頭低埋的更深。班長還沒聽完十萬的發言就說：“行了，也別和我玩什么煽情了，你們兩個新兵的心思我都知道。十萬你平時工作那水平也確實不夠格，你也算有自知之明。但有意偏袒同年兵也十分明顯，你有這樣的團結讓我很欣慰。是個很好的兵。好兵都應該有一點爭在平時，讓在評時的覺悟。相信我，你有這樣的品質，今后一定會得到更多?！?/p>

通過選舉，班長決定上報副班和我兩個人代表全班參加評選，其它同志表示毫無意見的支持。我至今記得班長最后的那幾句話。他說：“榮譽對每一個人都很重要。但有時相對于真正需要的人，榮譽就是機會。而我們明顯沒有機會，再多的榮譽加身其實就是紙張與證書的多少薄厚數字而已，并不是那么必須要爭，一定得要。做人不能少了競爭意識，當兵不能少了扛紅旗，爭第一的激情。不論做什么謙讓和慷慨都不能不學，用不懈的堅持和汗水贏得的掌聲才是最驕傲的喝彩。這就是做人做事應有的至高境界。對我來講所謂榮譽不過就是勝利者持有的一個證明而已，只要自身素質具備了這樣的標準，沒有一紙證明又有何妨，沒有一紙證明我就用自身的素質當成最好的證明，天下沒有文憑也要創出輝煌業績的人也多了去了，我們不能把這些看的過于重要?！?/p>

班長也表達了對副班和我寄予的希望：“你們代表了我們班，你們的言行舉止都代表著我們班的最高水平。你們的榮譽將寫在我們班最光彩的篇章上。我希望我報上去的人都不是浪費名額的。都能取得作為士兵的最高榮譽而不是浪得虛名，同時也希望你們取得榮譽以后，學會珍惜榮譽，把自己的榮譽打造成自己的金字招牌，時時刻刻能代表我們班接受群眾和歷史的考驗，這樣才不辜負大家對你們的深切厚望”。副班和我都保證絕不辜負大家的信任和支持。

就在那年年底，我以較好的優勢票數。評選為年度優秀士兵。自認不值得炫耀，也不敢驕傲，但必須珍惜。當別人都在開心留照紀念的時候，我只想把這獎章偷偷藏起來不讓人知道。因為我知道沒有班長的支持，沒有班內同志的信任，沒有十萬的無私，自己將一無所有。榮譽是屬于大家的。光榮的留影里應該有每一個人的臉孔。那一張張的臉孔，那一次次的鼓勵，才是這次總結中最大的收獲。是班長帶頭主動退出，我才有機會。是班長直接肯定和參考條令，我才有了微弱優勢。是十萬的謙讓和拉票，我才有勇氣自己給自己投上一票。是班長的威信，我才脫穎而出。是班長有意培養，刻意欣賞，我最終站在領獎臺上。默默地想了太多太多。是班長不斷的批評，也在不斷的影響和教育著自己。

我和副班兩人都順利通過考評讓班長非常開心。他現在最常說的話就是：“看見沒，我們班的名額誰也拿不走，永遠不會被浪費掉，你們本來就是如此優秀！”。話語里充滿了興奮和自豪。他拉住老陳班長講，拉住老張班長講，拉住孫班長講。他講給一百個人都不會厭煩。他是我的班長，他為自己帶的兵而高興。班長不許我不開心，他說既然評選已經通過，那這個榮譽注定就屬于你的，這是實至名歸。他拿出平時根本不給別人碰摸，當時價值他半年工資——三千多元的相機組織班里人員合影留念，我和副班站在中間。儼然自己的班就是最先進的班一樣。就該如此隆重的慶祝。其實我知道班長想讓我盡早地解開心結。班長刻意證明今年的優秀士兵是我應該得到的。證明真正優秀是誰也搶不走的這個鐵道理。

當你度過低潮之后，那些獨處的時光必能照亮你接下來的路，也正是這些難熬的日子陪你成熟，所以現實并沒有那么糟糕，看似生活對你的傷感，其實都是祝愿......

再怎么傷感，也要離別??！

再怎么痛，也要割舍??！

因為我們都是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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