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柳影本來想像宣傳片一樣介紹北城，但看著垂死朋友的眼睛，她決定說些不一樣的。

“北城，真的挺好的，但也沒那么好?！彼f。

然后她講了第一次在北城坐公交車的事。

“我在北城坐的第一趟公交車是300路。那會北城地鐵還沒現在這么多，大部分人都是坐公交車出行。這趟車走三環主路，路線長又方便換車，坐車的人超級多。我當時站在公交車站，眼睜睜看著三輛車過去，就是上不去。后來第四趟車來了，人還是那么多，大家都在拼命往上擠。我心一橫，心想別人能上我也能上，一咬牙就沖上去了。結果人倒是上去了，但只有一只腳站在地上，另一只腳懸空著，周圍四五個男人貼在我身上，其中一個人的手背就抵在我胸前，我只能抬起一只手擋著。當時是夏天啊，我穿的短褲和吊帶，就這么和他們貼著；但我都顧不上尷尬，因為車里太悶了，味道又難聞，我覺得我都要暈過去了。車剛走了一站，我就又擠下車了。剛下車，我就哭了一場?！?/p>

柳影停頓了一下，看著小霞微微張開的嘴巴，問道：“你猜我為什么哭？”

小霞想了想，說：“因為車太擠太難受了？”柳影搖搖頭。

“因為被那些男人貼著擠在一起？”

柳影又搖搖頭，說道：“因為我在那趟車上只看見男人，沒看見女人。所以我想，難道北城的女人都不坐這趟車、只有我坐么？一想到這我就特別委屈，就忍不住哭了?！?/p>

說完柳影笑了起來，小霞也跟著笑了。

然后柳影又講了住地下室的事。她在北城住過兩種地下室，一種是地下一層能看見行人腳的，另一種是地下二層全天都要開燈照明的。地下一層會有人從墻壁上方的小窗口往里踢小石子；地下二層夏天特別潮濕，衣服和書包都會長霉。住地下一層時旁邊鄰居是賣羊肉串的，滿屋子都是羊膻味；住地下二層時隔壁的小情侶每夜激情澎湃，吵得人無法入睡。

“但北城的地下室總的來說還是比南方的好點?！绷罢f：“因為北城的地下室里沒有會飛的大蟑螂?！?/p>

小霞的大眼睛里充滿了驚訝，還有一絲絲的同情。她把手搭在柳影手腕上，說道：“大城市壓力好大，你這些年也不容易啊?！?/p>

柳影這么多年都沒跟別人訴過苦，沒想到今天竟然會說這么多，差點就把自己為了多賺錢到歌廳做招待、為了多賺錢開始陪酒、又因為感情被欺騙心灰意冷只想多賺錢而終于當了小姐的不堪往事全都講出來。

但她終于克制住了發泄的沖動。剛剛說的已經足夠了，再多說就是傷害了。

“北城真的很好?！绷罢f：“就是什么都要錢?！?/p>

小霞愣了一會，嘆了口氣，說：“至少我不用為錢發愁了?！?/p>

她側著身子緩緩躺下，面向柳影說：“我又開始疼了，我得睡一會了?！?/p>

然后她嘴角輕輕一撇，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繼續說道：“你能坐在這陪我一會，等我睡著再走么？我還是有點怕?！?/p>

柳影點點頭，輕輕拍著小霞，小時候她們玩過家家時就這樣互相拍著哄對方睡覺。

小霞微微一笑，眼睛慢慢合上了?！爸x謝你，小影。再見?！彼f。

之后小霞再沒說話，慢慢進入了夢鄉，偶爾輕輕的哼兩聲。柳影就坐在床邊，一直輕拍著她。

又過了一會，小霞媽媽回來了。柳影和小霞媽媽輕聲說了幾句話，又握了握小霞的手，就告辭離開了。在小霞屋里的桌子上，她偷偷留下了三千元錢。

從小霞家出來后，她漫無目的的走了一會，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外的河堤。她沿著河堤又走了一會，天上就下起雨來。

她站在河堤上，看著流淌的河水。在雨中，她知道流過臉頰的并不是眼淚。

第二天，柳影離開老家，返回了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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