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1）

斗湖機場，五十歲的李四海拖著滿滿一大包東西走出低矮的航站樓，門口穿制服的保安熟稔地跟他打了聲招呼，他草草地回了句，抬頭望天，沙洲短暫的雨季已經過去，天氣一天天清朗起來，各地的游客也開始從四面八方匯聚，新的一年，這個旅游圣地逐漸熱鬧地運轉了。

李四海一遍遍地擦著額頭上的汗，緊趕慢趕走到汽車站，通往各地的客車正在攬客，他找到自己的那輛，一腳跨進去時，一股子汽油味混合著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他感到一陣眩暈，先前的疲憊和炎熱激發嘔吐感，在胃里翻騰。

他抹了把臉，強壓下去不適，尋了個窗邊的座位。

或許是自己年紀大了，已經遭不住這些旅途的勞頓，他頗惆悵地想。

車子發動后，空調呼呼地運轉，送來冷風，他好受多了，埋頭打開大包，檢查自己的東西。

包里裝的都是一些木料，形狀各異。

這是他專門去亞庇最大的古玩市場淘回來的木雕原木。

二十年前的他頻繁地往返于亞庇和斗湖，帶回珍貴木材，花上幾個月的時間對它們精雕細琢，再將一部分成品拿去售賣。那時候他醉心于這件事，靠自己的手藝和興趣吃飯，總是讓人安心又富足。

可惜天不遂人愿，自從他斷了右手后，那個曾經聲名在外的雕刻師逐漸淡出了沙洲人的視野，亞庇到斗湖這條路線，他也再沒有踏足過。

這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去亞庇，已經物是人非，古玩市場還是原來的位置，但早就不知道擴大了多少倍，遍地的游客和滿街的嘈雜，也已經沒有一個人能認識他。

李四海放下手中的木塊，收起心里這些飄渺的喟嘆。

有很多更現實的問題等著他去解決，雨季一過，大量的游客將會接踵而來，自己的客棧還沒有完全收拾妥當，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家里的兒子告訴他后院東房的屋頂被風雨打破，雨水漏了一地，少不了重新裝修一番。

他知道自己那個敗家兒子大概率是不會管的，說實話，他能打電話通知自己，已經讓他很驚訝了。

想到這里，他頓覺時間不夠用，不由得盼著司機能再開快點。

汽車走走停停，從斗湖開向仙本那。

天擦黑的時候，他終于走進客棧門。

他的這家店，開在不錯的地段，一幢二層小樓面對著一整條繁華的商業街，小樓供短期旅客居住，樓后面是一個大院子，這里除了他自己住以外，空下來的東西兩間房長期出租，時間一個月到半年不等。院子里環境還算清幽，茂密的綠植攀附著木架搭成的走道，頂上封著玻璃，小院的房間里可以看見海岸和遠處的礁石。

雇的員工們還要幾天才回來，現在旅店里空蕩蕩的，兒子李宗遠也不見蹤影，應該是去沙灘那里鬼混去了。

李四海搖搖頭，徑直奔向東院，然而檢查了幾個房間，都完好無損，他不禁納悶，難道是宗遠給修繕好了？想想不大可能，他沒那心思。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折返到西院，穿過走廊，彎彎繞繞，最后停在盡頭處的一扇房門外。

他的客棧，通常在雨季是沒有人的，但今年例外，兩個月前住進來一個年輕人，租下西院最靠近海岸的一間房，租期半年。

很少有人會孤身一人住在后院，不過李四海很快便驚喜地發現這個年輕人有一套木雕的手藝，雖然在他看來年輕人的雕工仍嫌粗糙，但這個年紀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很難得了，他頗為欣賞。自己的右手廢了之后，他再也沒機會碰木雕了，這次專程去亞庇，就是為那個年輕人的事。

杜尚別坐在桌前切割木塊，聽到身后的動靜轉頭，李四海提著一個大包走來，把東西放在桌邊，問他：“前些天這邊刮大風，把那院屋頂破了?”

杜尚別答到：“破洞不大，我幫你給補上了，”他笑笑：“你怎么知道我給修的？”

李四海給他把木料擺到桌子上：“這里就住了你一個人，我那兒子一天到晚不著家的，從來不管這些事?！?/p>

他看著杜尚別拿起木塊一個個地放在燈下仔細端詳，這一刻與多年前的自己頗為神似，他不禁感慨：“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想了想又說：“我兒子要是能像你一樣，學個手藝，也不至于現在成天渾渾噩噩?！?/p>

“你兒子還小，他想的東西更豐富，這個年紀你要是把他拴住，怕不是會逼瘋他?！?/p>

李四海眼一瞪：“那小子成天想什么我還不知道，只知道招惹外地來的姑娘，心一點都不定?！?/p>

杜尚別沒再搭話，只低聲說了句：“你兒子要是像我這樣，那你才會天天頭疼，永不安寧?！?/p>

說這話時，意有所指。

兩個月前，杜尚別動身離開塔吉克。到馬來西亞，并不是無的放矢。

剛開始也不知道該去哪，舉目四望，沒有任何頭緒。

只是晚上開始做夢，總是夢見一個穿著白馬褂的人，背著黑色的包袱，縮在一個船艙陰暗的角落里，外面是驚濤駭浪，夢里一直在清晰地指示一串字符，就這樣反反復復地過了一晚上，早晨起來，他摸了摸擺在邊上的惡語伶人，竟然有些燙手。

他知道惡咒的夢通常具有某種指向性，只不過這種情況是他頭一回遇到，而夢里的那串字符拼出來后，是馬來西亞的一個地方，叫仙本那。異常的情況或許意味著事情的一絲轉機，雖然有些草木皆兵，不過杜尚別決定探一探，總比等死好。

他到仙本那后，首先找了個落腳點，李四海就是他在這認識的一個開旅店的華人，孤身帶著一個剛滿十九歲的兒子。這人還算實在，特別是在知道他會木雕后，李四海表現出極大的熱情，主動提出幫他淘木頭，又想請他做組雕裝飾自己的客棧。

杜尚別倒沒有拒絕，自己到這里有一段日子了，惡咒的夢一直在重復，看樣子不會有什么變化。

杜尚別想，或許是惡咒在耍人也說不定呢？它能在夢里操控人心，大概也能通過意義不明的慫恿影響人在現實中的選擇。

這幾天員工們陸續上崗，李四海的客棧運轉起來。

雖然還沒有什么游客，不過一切都得提前準備。

李四海忙到天色昏暗，總算有空坐一會，他搬了把椅子坐在二層小樓的甬道口，搖著扇子聽著收音機里的電臺節目，悠閑愜意，漸漸地就合上了眼。

半睡半醒的時候，被人搖醒，他瞇瞇眼，看清面前是個半邊頭發遮住一只眼睛的小個子男人，在他后面，還站了三個高大的人影。

“老板，現在能住店嗎？”

李四海連忙起身：“能，能，幾位怎么安排？”

“大房，至少要三個房間?！?/p>

“誒好，后院有房間，幾位跟我來登記一下?！?/p>

這幾個人，先前跟他交涉的矮個子男人叫陳世匯，后面三個人兩男一女，兩個男人一個長得五大三粗，壯得像座小山，叫迪薩；一個正常身材，叫沙瓦，兩人既不是華人也不像本地人，看面孔，或許是東南亞其他地區的。最后面那個女人倒是奇怪的很，全身穿黑色的紗衣，帶個墨鏡，年紀看起來跟李四海差不多，比其他三個人都大，陰惻惻地一言不發。問她的名字時，女人沉默了很久，久到連她身邊幾個男人都側目，看起來隨時會說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話。李四海倒是沉得住起，低著頭握著筆耐心地等。

他知道這伙人不是善茬，那三個男人眼睛里的戾氣藏都藏不住，而這個陰森的女人好像還是他們的老大。

李四海半輩子的經驗告訴他，這個時候不亂說話就是最好的選擇，他知道自己的旅館這么多年來從不缺少某些亡命徒的入住，但是還沒有哪一個人會無緣無故地為難一個普通的旅店老板。

女人終于開口：“必須要登記嗎？”

“哎對，凡入住后院的客人要登記姓名，不過您要是不放心的話，報假名也可以?！崩钏暮Ｖ苯犹裘髁寺?。

女人似乎想了一會，緩緩報上名字：“我叫陸寒梅?！?/p>

李四海也不管真假，直接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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