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由

我俯身輕輕拍了拍阿雪的脖頸，阿雪便站了起來，為我讓出一條路來，自己依舊跟在我身側。

“你是誰?！?/p>

我抬頭瞧著她，有些好奇。

這位姐姐瘦削歸瘦削，卻端地是個美人，雖面目有琢磨淺淡之意，那也大概由于她死得不安詳，然生前那凌凌英氣仍是依稀可見。須知作為魂魄，能夠保持容顏已是不易，橋上還好說，奈何橋下的往生魂魄更是五官都無，隨著忘川的洗滌和記憶的散失而逐漸模糊，除了帶著自己剝皮抽筋滌蕩成的一縷活力流向輪回井，剩下的一切最終一概丟在無處可繼的前世。

果然有資格走上奈何橋者都能不夠以普通魂魄論。

我打量著她，如她此刻打量著我。我想著這樣一個厲害又漂亮的姐姐，又該是因為什么故事淪落到如今，鬼魅一樣站在這里，舉著白骨森森的手臂，以這樣沙啞難聽的聲音問我我是誰。

但是我一時亦不曉得我該如何簡短地回答她這個其實很復雜的問題。醞釀著想了一想，我攢出一個應當較為鮮妍的笑容，帶著一副大概是天真無辜的眼神朝她神神秘秘地眨了眨眼道：

“我是這里的孟婆呀?！?/p>

她似乎愣了一愣，神色里果然露出些我熟悉的疑惑，將手臂緩緩放了下來，這個過程中無意望見了自己并不存在的雙手，眉目間忽然一動，又反射性地立刻掩抑住了神情，重新帶著疑惑抬頭看我：

“我......真的已經死了？”

雖然這個問題，這個月我已經聽了許多遍，但是無疑這才是條正軌。不過我仍然有些糾結，是該直截了當地答她“是”，還是該似是而非地含糊答案。因為根據前幾次的經驗，得到答案的人要么忽然瘋傻要么忽然癡呆，再要么忽然癲狂，無論哪一種，都并不利于我作為。

可我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姐姐大不同于前人，她沒有等到我回答，只是兀自怔愣思考了片刻就又恢復了那如常神情，一步一步走過來，依舊操著一副沙啞得有些陰沉的嗓音，平靜而自成風度地問我:

“我可以殺了你么？”

“......”

我艱難地咽下去一口險些嗆在喉嚨里的唾沫，似乎感受到了身側阿雪的冷笑之意，回過神，從那雙意外認真的眼睛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因輕輕撫了撫阿雪示意它溫柔些，也很有禮貌地回身前人以一個微笑：

“抱歉，不能?！?/p>

她長眉微蹙。

我于是善解人意地歉然一笑：“我曉得你大約并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也不是想問我后果，你是想知道自己是否做得到罷？可是抱歉，你的確沒有能力殺死我?！?/p>

她目色平淡，眉宇間也并無甚恨意敵意。

“我不輪回?！?/p>

失笑，我搖頭道：“你莫多想，我并沒有你們傳說里的孟婆湯可以給你喝，也沒有東西能夠強迫你忘記一些什么?！?/p>

她終于怔住。

這話誠然是起到了制敵之效，卻無奈并不是一記緩兵之策，這是句實話。

我接掌忘川乃是一個月前的事情，這件荒唐事的糟心原委著實說來話長。

概括而言，我認為我們家纏繞三界并無一絲血緣卻錯綜復雜盤根錯節的親戚關系應算是罪魁。

這段關系的描述大概應起于我小姑姑，這個小姑姑她乃我爹的義妹，后來我小姑姑嫁給了我娘的義弟，這直接導致了我從小就難以厘清舅舅與姑父的區別。然由于我還有一個相比之下著實更加省心而優秀的舅舅，于是今次我決定暫且稱呼作小姑父。

一個月前，年久失修的奈何橋因為忘川之上，鬼境與黃泉為劃分疆界持續了千百年的互相毆打而終于坍塌。此事原本不算麻煩，畢竟奈何不是不能修復，但麻煩就麻煩在，橋塌之時，孟婆恰在橋下熬湯。

由于此次損失較重的當是黃泉，尋此事解決之道的責任就落在了鬼境頭上。

不巧鬼境紫羅殿里的那把椅子恰是我小姑父坐的。

孟婆是天地造物，一孟婆死則一孟婆繼，可此刻孟婆正處于一種半死不活的尷尬狀態，忘川不能孕育新的孟婆，故我小姑父想出來的辦法，是要有人在孟婆醒過來前代行其職。

這其實也就是說，行孟婆之職并不一定非得是要會熬孟婆湯。

我娘因想著她十歲的時候已經從地上到天上正正經經地殺人放火了一遭，憂心我已經十二歲，長大已久卻仍然不得什么歷練，將來會長成一棵無所作為的廢柴，就一眼瞧中了這個機會，幾番暗示，讓我小姑父請她吃了頓飯，就慷慨大方地地將我賣了。

……我娘對教育之道的思索一向就是這樣的簡單粗暴，因她沒有父母，在我之前也沒有教育過子女，就覺得她是如何功成名就，我便如何就能功成名就，只要她照著這條思路操心一番，便算是她盡了為母之責，從此能一身輕松地跟我爹四處逍遙了。

我打不過，故并無抵抗之法。

那一日我回家時云霞滿天，卻并沒見桌上擺飯，往里一看，我爹正給我娘梳頭，見我進門他不懷好意地提著嘴角看了我一眼，并沒有一絲憂愁我娘的所作所為會為他帶來什么麻煩地悠然道：“關于你是否能解決好這遭任務，你娘同你姑姑打了個賭。這盤賭注玩得很大，你要上進?！?/p>

我曉得我娘必然要向著我押寶，卻很是警惕這兩個賭徒此次又是拿什么做的賭注，因斟酌著問她，她若是輸了當如何。

我娘托著腮溫柔地展出一個倩兮巧笑：

“若是輸了，從今以后你就是你姑姑的女兒了?！?/p>

......

……來之前，我爹良心未泯地喊住了我，笑微微地與我說：

“看你思考得頗為認真，爹姑且開解你幾句。

魂魄若能走上奈何，或善或惡，皆因造化過重，執念不散，孟婆湯磨滅記憶，魂魄于是忘卻執念，維系魂魄凝聚不散的力量因此消散，被強行固著在身上的前世相關，諸如相貌皮囊諸如身份經歷，也就會剝離干凈，剩下什么都沒有，單單是一股生力的最原本的靈放入忘川。但須知孟婆湯只是個化解執念的捷徑，凡事有捷徑也就必然存在常路，你與孟婆只差在一碗湯，但不管有沒有孟婆湯，只要能解魂魄執念，就算了卻?！?/p>

我就這樣帶著阿雪來到了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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