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薇

再次從空間里醒來，荊芥已經被送走了，去了那位大人說的不會拋棄，不會遺忘她的地方。大概快要結束了，我看著蹲在銀杏樹下撿葉子的茵陳，空間里沒有季節交替，所以他移過來時是銀杏落葉的季節，這棵銀杏樹以后也一直是落葉的樣子，不過還好，這棵樹的葉子永遠不會落完，如果可能的話，它會比我陪伴茵陳的時間更長。

我恢復力氣需要的時間比較長，這期間我能看見，但是動不了，也不能發出聲音。我突然有點好奇，在上次進入故事之前，暈倒的茵陳是不是能感覺到我的身體與他碰觸。如果能，他會做什么想法。腦海里又突然想起他說有喜歡的人，他大抵是討厭我的碰觸的吧。

“茵陳，”

茵陳跑過來，每次只要看到他的笑，我就覺得看到了希望。

“走吧?！?/p>

我甚至，有些期待所謂救贖了。

這次是進入故事后的第一個場景是在湖邊的一棟居民樓，我來時是黃昏，一抬頭就是紅透了天際的晚霞，太陽沒入地平線大半個，紅彤彤的。

“茵陳？”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每次不管別人是否能看見，茵陳都是在我身后的，這次確是沒看到他的蹤影，我有些心慌。

“ 茵陳，你在嗎？”天色越來越暗，我看到有一些老人出入小區，聽他們談論著說要去哪個地方下象棋，又要去哪里集合跳廣場舞，不知道過了多久，太陽已經完全看不見了，我看著居民樓里逐漸亮起來的燈，一盞一盞，突然就覺得孤獨，好像天地之大，我卻沒有任何容身之處。

茵陳最后還是沒有來，我并不知道任務目標是什么，也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樣的任務，迫不得已，就只能去了附近的旅館，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我徒步去了湖邊，不遠處橋上有燈，加上皎潔的月光，水波粼粼的，腦海里閃現出我們進入的第一個故事。那時候也是在湖邊，我們的任務是帶走一個想要跳湖自盡的女孩子，那個故事是發生在秋天，湖邊有很多樹，紛紛揚揚的樹葉落下去，女孩兒長長的頭發被風吹起來，她就那樣站在橋上，在遠處看她穿著天藍色的裙子，好像從天而降的仙子一樣， 還記得那個女孩子的名字也很好聽，好像叫枳實。

我們出現時，那個女孩子剛剛要跳下去，但是因為茵陳使用了時光凝固，那個女孩兒終究沒有成功，后來她告訴我們她出生在一個富貴家庭，父母對她言聽計從，有求必應，但是，她的父母并不同意她去學校，枳實感覺自己就像一只金絲雀一樣，雖然外觀美麗，但是被囚禁的痛苦大概只有自己才明白。

我記得我們帶她走的時候，她的父母苦苦哀求，但是枳實執意要走，最后她也確實和我們離開了，但是在消失之前，她央求茵陳，把她對于父母的所有記憶全部清除，茵陳如她所愿。后來，茵陳對我說，那位大人又給了枳實父母一個孩子，是個男孩，可以去學校，可以無憂無慮，做自己想做的事，茵陳還說，其實，她的父母記得她，只是忘記了她具體模樣，他給他們留下了一個枳實模糊的背影，和她最后說的話。

有風吹起來，我看著樹葉紛紛落下，飄落到湖里，有的飛到了湖邊的亭子里，有的落在了我身后，枳實的背影，荊芥的背影，一個個由我們帶走的女孩子，我在湖水里看到她們慢慢遠去，我記得我曾經問過枳實，這一走就不問兇吉，不問歸途？她說何必呢，問或不問，結果不都是一樣的嗎？我也曾這樣問過荊芥，她這樣說，如果真的問了歸途，我恐怕就舍不得了吧。當然，我也見過半夏，我問她，如果還有再重來一次的機會，你還會選擇幫子凌攔下那幫混混嗎？我看到她笑了，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沒有說會或者不會，她只是對我笑了，那天她穿著白色的上衣，藍色的牛仔褲，就像他和子凌的初遇，干凈又美好。

還有最后沒有和我們離開的喜歡穿紅色衣服的白薇，她殺過人，墮過胎，她怨恨過石偉，怨恨過小三的插足，那樣干凈如白蓮的女孩子，終究被世俗染了顏色，最后污濁不堪。

“你身體不好，該注意些?！蔽野l著呆，不知茵陳來了多久，他總怕我冷。

“你？”我斟酌著該怎樣開口，他去哪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有沒有受傷，我什么都想知道。

“??！抱歉，那位大人突然要見我，關于這次任務，他交代了我一些，當時你已經踏入故事，我沒辦法拉你回去，所以。。?！币痍惥o張的時候，喜歡一遍又一遍捏自己的食指。

我沒再多問，帶他回了賓館。不知任務目標，也不知他是否會來，所以我只要了一個房間，只有一張大床。

“擠一擠吧?！?/p>

茵陳比我高，午夜我被噩夢嚇醒的時候， 他整個人面對著我，下半身和我交纏在一起，他身上總是熱的，不似我，也真像個死人，身上總是涼的。

“蘇沐？怎么了？”大概我想抽出腿的動作吵醒了他，他動了動，又分別捉住了我的手腳?！斑@么涼？”

我覺得臉有些熱，看著我的茵陳突然笑了。

“茵陳?！蔽艺纳眢w都慢慢暖和起來，或者說，燥熱。

我抽出手腳，背向他，他卻慢慢靠近我，我能感覺到他抱住了我，腰上有什么東西，滾燙著。

“茵陳，你。?！?/p>

他突然翻過我的身體親吻我，我喜歡他，想要占有那樣的喜歡。但是我不知他也。。。

很累，整個人都很累，疲乏極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茵陳已經起來洗漱好，他坐在床上，暖著我的手。

“今天的任務？”

“蘇沐，昨晚，”他突然又吻我的眼睛，“我記得白薇說，晚上做的決定總是倉促，那些話，不能當真，那，現在我想告訴你，蘇沐，我喜歡你?！?/p>

我一直沒睜開眼，他知道我醒著，嘴巴有些干，喉嚨也沙啞的厲害，我睜開眼看他，“我知?！?/p>

他抱我進了浴室，溫水淋下來，四周的水汽就讓浴室玻璃朦朧起來。我們的衣服可以進空間換，但是我這副不著一縷的樣子，更何況我在人世就已成年。。。茵陳好像很喜歡我，比我對他的喜歡更甚。他幫我擦干身體，又把我放回床上，蓋好被子。他知我尷尬，索性自己回空間換了衣服，又拿來我的一套，我已經平穩下來，身體也慢慢恢復力氣。

“這次，是白薇?！蔽覀兺肆朔?，又去了湖邊。

茵陳在我身后，他是我的退路?！澳撬?，還有上一次的記憶嗎？”

“依照那位大人的說法，是沒有的?！币痍悹恐业氖?，我微微有些咳，他便一直緊張著。

我們看見了白薇，在小區門口，她在努力的生活，仍舊頹廢，仍舊怨恨，也真真實實在努力，大多數人類都是這樣生活的吧。

“蘇沐？”我猜想她應該還記得我，不記得才該覺得蹊蹺吧，可以一眼看清她的想法，可以輕松查到她所有盡力隱瞞的過往，這種人，怎樣都忘不掉的吧。

“嗯，是我們，這次，”我看著她，她仍舊喜歡穿裙子，紅色長裙，熾熱，張揚又無奈。她抬手看了眼時間，十一點五十七分，她好像著急去做什么，我示意茵陳再次把時間凍結，“想清楚了？跟我們走嗎？”

她看著靜止在半空的葉子，“想清楚讓你們三顧茅廬？”她轉頭看我，“唉，去我那吧，就算知道他們聽不見我也是。。?！?/p>

她住在頂層閣樓，臥室有足夠大的窗戶，從窗戶里看出去，天空有大朵大朵的水果云，正午的陽光打在床上，被子曬得溫熱。她坐在床邊，陽光穿透她，她確實漂亮，就那樣坐著，側臉也溫柔的讓人陷下去。

“雖然過去那樣不堪?！彼昧思埍?，倒上了酒?！拔抑?，或者現在也很缺愛，那個人對我很好，好到什么程度呢，他說會陪我走一輩子，他說，愿意娶我，他帶我見了他的父母家人，讓我有足夠的安全感，我一皺眉頭他就知道我胃疼，熱水永遠在包里，手一直被牽著，好到，我的親戚朋友都以為他真的愛我，好到，他帶我去月老廟，去夫妻樹寫上我們的名字，好到，我把自己完完全全交出去，也心甘情愿?！彼攘艘豢诰?，眼睛有些迷離?！昂髞?，他工作，我繼續上學，一次意外，我懷孕了，我有些崩潰，舍不得，又沒辦法，我養不活這個孩子，所以我去找他，電話不接，短信不回，最后是我下了決心扼殺這條小生命的，我沒有能力養他，與其剛生下來就被遺棄，不如。?！彼蘖?，眼淚滴進杯子里，“后來，我看著那個孩子從我身體里出來，還未成型的孩子。那一刻我知道我欠債了，一輩子還不了的債?！?/p>

茵陳坐在她另一側捉住她的手，她在發抖，輕微的，我幾乎沒有發現。

“他說會負責，說等我畢業就結婚，說了好多好多，我不信了，我故意帶他去見了我的異性朋友，我打算在哪里以死謝罪的，他確實生氣了，他說那個孩子還不知是誰的，他說我這樣的人，不一定和誰做過那些。。。惡心的事?！?/p>

茵陳握不住她的手，她的指甲掐進另一只胳膊。

“可是后來他又說他愿意娶我，可是他回復我的消息越來越拖延，他身邊總有形形色色的異性，女人，女孩，我知道自己守不住了，所以我對他說，如果不喜歡，可以告訴我，我會離開，他說不會，他會娶我?！?/p>

捏著酒杯的手腕開始沁血，紙杯已經變了形，我最恨這種時候自己的無能為力，作為旁觀者，也只能是旁觀者。

“后來，他果真找了別人，他說我任性，說我惡心，說我不干不凈，他說，我這種人該去死。我每每等消息等到凌晨，每每一刀一刀劃在自己身上，是疼的?！币痍惤舆^她手里的酒杯，又找來紗布繃帶，白薇躲了躲，示意不需要。

“我把刀插進他胸膛的時候，已經想好了結局，一命換一命，他的命，是還給那個孩子的，而我，也該離開，我欠那個孩子的太多了，因為我她沒了出世的機會，會是一個可愛的孩子吧?！彼肿叱鋈サ沽吮?。

“我怨恨，是因為他養著別人，又假裝什么都沒發生似的來和我親近，是因為他一次兩次騙我，是因為我死心之后又跑過來，和我說他錯了，不該背叛我，可是同時，一個兩個，他身邊的女人，從來沒斷過?！彼淮魏韧炅吮永锏木?。茵陳接過來我手里的酒杯，我們雖然在故事里，但是并不能喝酒，就像魂魄，食物和酒水我們可以碰到，但是僅限于此。

白薇的聲音小了，像是睡著后的囈語，“憑什么她們就能憑一句喜歡，憑什么他要把我的不堪展現給那些惡心的女人看，我和她們不一樣吧，但在他眼里，是一樣的吧，不過是泄欲的工具而已，不過這樣?！彼读顺度棺??！拔蚁矚g白色，干凈，單純。不喜歡。。?！痹挍]說完，她就徹底睡了過去。

我知道這些過往，再之后的事，我也都知道，之后她發瘋，跳樓，未遂又割腕，她覺得自己十惡不赦，覺得自己就該夜夜噩夢。

不該。白薇不該被這樣對待，所以那位大人抹去了她的記憶，所有不堪的記憶。但是有些東西是忘不掉的，她仍舊夜夜噩夢，夢里是她所有不堪，同學們明里暗里的說她人盡可夫，說她，惡心。

白薇喝的酒不少，之前她噩夢纏身，幻聽幻覺也時常出現，所以喝酒唯一能讓她安眠十幾分鐘的好東西，但是她的酒量并沒見多少，仍舊一杯兩杯就倒下。

我們在客廳里等她醒來，她會和我們離開的，就算不是今天，明天，后天，終歸會走的。

茵陳捏住我的手，“蘇沐，我在，我不會?！?/p>

外面的云彩變紅了，白薇還是睡著，臉頰通紅，像個孩子。

我們晚上在賓館里住下，這次是個標間，茵陳說，我還在咳，晚上怕會發燒，所以執意和我睡在一間。

我輾轉反側，白薇是這樣，半夏的離開也是，因為那個男生的不敢負責，因為他們的膽小怕事，因為一句對不起就可以逃脫。

“茵陳，”昨晚之后，我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知是在害怕什么，胸口悶疼的厲害，我蜷縮著，大口喘著氣。

“嗯？”他突然跑到我床上在背后抱住我，這樣溫暖，“蘇沐，”他有些粗的呼吸，吹在我脖頸，“我不會?！?/p>

還在疼，針扎似的，一下一下，茵陳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我依稀能感覺他的手在我小腹，他好像在吻我，我有些眩暈，大概是缺氧了。

我夢見自己變成了魚，在水里，自由自在，又被水禁錮著。我很開心，好像是很開心。

醒來的時候，如同昨天早上一樣疲累，茵陳仍舊抱著我，我的衣服被踢落在地上，他也不著一縷。有些頭痛，我看著茵陳熟睡的臉，乖巧又可愛。

今天不急著退房，白薇也沒有找我們，索性再睡一會，我這樣想著，又睡過去。我以為又會陷入夢里，從在人世做了錯事之后，幾乎每天都是被噩夢驚醒。

沒有夢，這次睡的很安穩，再次醒來的時候，茵陳已經醒了，就躺在旁邊看著我，“茵陳，我手機里有白薇的消息嗎？”

許是剛睡醒的我聲音沙啞，我感覺自己小腹又被什么東西觸碰到。我皺了皺眉，“茵陳?！?/p>

他不情愿的挪了挪身體，手機在他身后，我不得不自己貼上去，茵陳輕輕舔了下我的喉結，“茵陳，痛?！蔽彝撇婚_，就順勢低下頭在他耳邊小聲說。他還是沒有放開我，手機里沒有消息，我丟開手機，任由茵陳從喉結一路吻下去，抱著我的手滾燙，我知他在隱忍。

“茵陳。。。你”我的身體也熱起來，他親吻到的地方，他觸碰到的地方，一片灼熱。

“蘇沐，你真的，喜歡我這樣對你嗎？”可是他突然停下來。

“嗯?！蔽业哪槦岬膮柡?，大抵是紅透了的。他讓我背向他，手觸及我的小腹，呼吸從我的耳邊噴灑下來。

“我幫你，好么？”不等我的回答，他又開始親吻我的后背。我終于結束的時候，他的身體比起初更熱了。因為我的一句疼就隱忍到這種地步么？我這樣想，有些內疚。

于是我學著他的樣子，親吻他的喉結，到小腹，又舔舐他后背脊柱，大概是太過笨拙，他忍不住握住我的手教我，電話突然想起來，可是茵陳粗重的喘息，我不再管一遍遍振動著的手機，只一心在他身上。

兩個人都平靜下來時，我看了看手機，是白薇。她說最遲兩天，她有些事沒做完，我們離開她家時，留下了字條，如果想通可以聯系我們，我沒想到這樣快，和茵陳走過來這么多故事，我一直覺得在故事里呆的時間太久，那些故事太壓抑，獨獨這次，我覺得時間太快，我怕茵陳只是在這個故事里對我這樣熾熱，我怕走出這個故事，我們就只是宿主和系統的關系。

茵陳大概累極了，我看消息的幾分鐘他便睡了過去，滿頭的汗珠滑落在枕頭上，我身上也粘膩膩的，就去浴室洗了澡，又浸濕了毛巾幫他把汗擦干。我自己回不了空間，衣服又都不能再穿，無奈就只能打電話讓前臺送了干凈的浴巾，然后躺在他床上。

白薇有妹妹，小她五六歲，所謂沒做完的事，大概就是關乎她妹妹。在別人眼里骯臟的，螻蟻一樣白薇，其實溫柔又善良，只是她對自己身邊認為重要的人善良，旁人怎樣她在意，也只是作為旁觀者。

時間充裕，我和茵陳逛了逛這里，有山，有水，有青石板路的老巷子。街邊叫賣的地瓜，我很喜歡吃甜食，生活太苦，總要給自己點甜頭。

再見白薇是兩天后，她仍舊穿著連衣裙，是上次我們見到她時她穿著的那條。

“走吧?！蔽覀兗s在湖邊，天氣很好，有微微的風，并不冷，白薇畫了很精致的妝，頭發也梳的整齊，她穿了米白色的長裙，干凈又溫柔，這大概是她最初的樣子了吧。

“想好要走了？”我轉頭問她，也在問茵陳。

茵陳向前走一步牽住了我的手。

白薇隨著一片火似的紅色的楓葉落地，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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