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太陽，又游弋到了中天。月亮卻被它嚇跑了，它遠遠躲在西天，變成了一顆會發光的乒乓球。太陽雖然大了些，但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熱力，仍然像一只遙遠掛在天上的日光燈。

寒風中，我的意識漸漸模糊，便覺得身子輕飄飄的。我以為我變成了一片飛鳥的羽毛，正隨風飄遠……

我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舔我的臉，或許就是那東西把我給舔醒的。我張開雙眼，一下驚坐而起，差點嚇尿！

好大一只黑狗！

那黑狗舔了我一臉的黏涎，半邊臉火辣辣地疼！我趕緊摸自己的臉，看看是不是露了骨？

還好我的臉摸起來是完整的。我滿心暗慶自己的臉皮夠厚，沒被這無知畜牲給舔沒了。一股驚慌伴著一陣清明，我慌忙左右尋找。所臥之地鋪著一層厚厚的玉米秸，四周全是玉米地；我的摩托車正撐在泥路旁，我的晶晶卻不見了！

難以名狀的惶恐涌上心頭，我惶亂地翻找著玉米秸稈，希望找到我的易晶晶，哪怕只找出一堆白晶晶。

可是我把玉米秸稈拋撒的到處都是，卻只找出了兩只發霉的畸形玉米穗。我頹然失力坐倒在墳頭上，內心里涌出一股莫名心酸和思念。

“晶晶走了！晶晶走了！……”

我悲泣不能成聲，頭埋在雙膝間，身子一陣陣發冷。

“我想她！我想她！……”思念的苦楚如山崩海嘯催垮了我的意志，我嚎哭亂叫，心撕裂一般地痛。

我以為我能承受，可是我錯了，我不能沒有她，一秒鐘也不能沒有她！我悔恨，腸子都悔青了！我恨那顆蛋！我恨那艘飛船！

我恨！我恨我自己！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深深恨惡自己！我撕心裂肺地哭叫著我妻子的名字，她的名字就從心的裂口中源源不斷噴涌出來！

心，昏朦朦一片，就像我頭頂的天空。

這時，有一只手按上了我的肩頭，一只柔軟的手，就像滋潤人心的膏油。我轉身跪地，緊緊抱住她，頭深深埋進她的胸口。我放聲嚎哭，大聲嚎叫著：“我想她！我想她！……”

她抱住我的頭，眼淚啪嗒啪嗒滴到我的頭上。她的雙手抓疼了我的頭皮，可是她還在用力，她的聲音聽起來虛緲又溫柔：“我知道……我知道……”我枕在她的肚子上哭了好久，直到我感覺到她的屁股像她的屁股一樣軟彈。我竟產生了錯覺，以為易晶晶是易晶晶，我的手卻覺得不太像，而手又說不出哪里不像，于是那兩只手自作主張捏了捏……

她好像被我抓疼了，咬著牙苦忍著，眼淚像篩豆子一樣撲簌簌往下掉。終于她再也受不了了，有氣無力地罵我“不要臉！”她的兩只手抱得更緊了，她的十根纖細柔巧的指頭幾乎抓進我的頭皮里。

也許，又過了一萬年。當我終于清醒過來，才知道我緊緊摟抱著的是一塊墓碑，上面寫著：愛妻易晶晶之墓。我的頭抵著她的照片；我的十只指甲已經破裂，染得她背面和側面全是血。照片上的易晶晶，和我的易晶晶長得一模一樣。

但我知道，易晶晶……不是易晶晶……

天空依然黃蒙蒙的，不知道太陽躲藏在哪里。當我跨上我的摩托車，它就變成了一根晾衣桿。我在泥路上飛奔，它的螺旋槳越轉越快就飛起來了。我知道，它飛不出大氣層，只能帶我到它想要帶我去的地方。

它飛呀飛，最后落在了一片無垠的原野上；有花草樹木，原野的背后是一座現實中的城市——天陽市?？墒俏颐髅饔浀?，它是天陽縣。

我知道，那座建在緩坡上的小別墅是我們的家。我一看見我們倆的小屋，眼就流淚，心就被它揪住，再不能自拔。

每一寸空間，都有晶晶在里面。

我以為她正坐在馬桶上拉屎，于是我就悄悄靠近衛生間的門，這傻娘們只要有我在她就不鎖門。有一次我想要看她驚慌失措的樣子，突然打開衛生間的門！她下意識以為是色狼，一下就提著褲子站了起來；那天正趕上她便秘，才努力到一半就……結果一半折斷掉在了馬桶外面，一半給她兜在了……

自那一次我再不敢作弄她，并得到了應有的懲罰和沉痛的教訓。她有一個星期不準我跟她說話，不準我碰她，不準我上她的床，還必須得在臥室里睡——打地鋪。

到了第八天，一大早她赤著身子一下掀開被子，當場就發飆了，跳下床抓起我的胳膊就咬！還氣憤憤地瞪著我說：“不讓你碰你就不碰??！你怎么這么聽話！”之后就哇哇大哭。我心疼個半死，趕忙把她帶進溫柔鄉，直到有一天我兩眼烏青，頭重腳輕，腳步虛浮，可憐巴巴向她求饒才獲得她的原諒。

我要守著我們的家，我要在這里等她，就像手里握著一張腐朽的舊船票，等待那一艘永不回航的沉船……

日復一日，時光仿佛永遠停留在了昨天。因為今天，只是今天。我的等待已經變成了習慣，每天過著我們倆個人的生活，因為她無處不在。

有一天，我打開房門，門外來了一個陌生人。一個陌生女人，穿著一身很特別的太空服，就像我老婆的塑身衣，只是上面打著奇奇怪怪的補丁。她的臉長得像易晶晶，又像易晶晶。

我說，你今天怎么打扮成太空人了，想去探索宇宙??！之后我就想從她身上穿過去，我知道她喜歡我這樣。她說這樣我們倆就會融合為一。

可是這一次我竟把她撞翻在地，她就像猴子攀竿一樣攀住我的軀干，狠狠咬我，大哭大叫，不許我起來……

我以為她是從未來穿越回來的生化人，后來才知道，她昨天走，今天來；我以為已經等她一萬年，今天才知道，我只等了一個昨天。

對她，我仍然只有理性上的認知和情感上的接受，但我并不是真知道她是真實的；她強迫我帶她去溫柔鄉，卻狠很咬爛了我的肩膀。

肩膀爛了，鉆心地疼，但我不能坦然接受那疼，我沒有把握那疼是真實的，我怕那又只是我的一個痛苦的幻覺。

也許，她仍然只是我的一個幻覺。

她脫下了那一身太空衣，變回了那個我熟悉的身體。然而她剛出溫柔鄉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身太空衣用一種特制的藥水燒蝕掉。

然而，我又后悔了！我怕她萬一不是一個幻覺。我不許她把衣服燒掉，那一段冰與火的哀歌猶然回響在我的耳畔；一想到我妻子幾乎能滴出血來的臉，和她那凍僵了的兩只小腳丫子；我心如刀割。

我寧愿在等待中倍受煎熬直至死去，知道她活在宇宙的某一個星球上；也不愿心被凌遲，而知道她已經死在宇宙的某一個角落！

她活著，勝過我失去痛苦；

她死了，沒有痛苦我還剩下什么？

我寧愿痛苦地活著，只要她活著；

我寧愿悲哀地死去，只要她活著。

我揍她了！真的揍她了！我打了她一個大耳光子，把她的嘴角打出了血！比踢在她屁股上的那一腳狠上百倍！

她惡狠狠地瞪著我，咬著牙。我就害怕了，既慚愧又心疼。她光著屁股對我說：“兩條路！要么讓我燒了它！要么我就去天陽市裸奔！把自己變成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這娘們兒好狠！這臭娘們兒心忒狠！一劍扎中了我的要害！刺在了我的心口上，又豁又剜！

可是我心意已決，就忍心對她說：“我要衣服！”她二話不說把衣服丟到我臉上，摔門而去，又在門外上了鎖！

她能原諒我做對不起她的事，但她永遠都不會原諒她自己做同樣的事；她甚至不會原諒自己有這種想法，哪怕只是一個短瞬間的意念。我從她的眼里看出了決絕，我知道她干的出來：你不讓我和你一起死，那我就要你看著我生不如死，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

我撲到門口，卻拉不開房門，我又踢又砸，可是房門堅如磐石！我害怕了，跑去砸窗戶，可是窗戶這一刻也變得堅硬無比！我焦急萬分，又陷入悔恨的深淵！窗外看不到她的身影，她已經跑得遠了。

我恨這房子為什么造得如此堅固，哪怕有個老鼠洞，我也好鉆出去追她！我撲通一下跪在房門前，放聲嚎哭。我想對她說我錯了！我想對她說我后悔了！我想對她說我再也不要衣服了，我要你！我呼喚她的名字，我用我的靈魂哀喚她的名字！我大大哀嚎，如喪考妣！

門鎖突然再次響動，我撲騰一下子跳了起來，呼地一下拉開房門。

門口站著一個赤著身子的女人！我發了瘋地抱住她！驚喜到癲狂！我喜極而泣，我泣不成聲！我瘋狂喊叫著對她說：“我錯了！我后悔了！我再也不要衣服了！我要你！……”

溫柔鄉中，她在我耳邊說：“我原諒你了，這是最后一次！”

衣服燒掉了，連渣也沒剩！她再也回不去了。

除非，那個名字叫‘爸’的男人來接她。

有一個空空的蛋殼升空而去，不知去向?？粗穷w冉冉升空的蛋，我痛苦地對她說：“我恨你！”她就捧住我的臉親我，笑笑地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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