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沒來由又是一陣驚悚！我驚坐而起，才要伸手卻發現我的驚坐而起只是錯覺；我還躺在原地一動未動，再想坐起卻已不能。我感到渾身疲乏到了極點，極度渴望就此閉眼睡去；那是一種從未曾體驗過的疲乏和困倦，就好像一萬年不曾合眼休息過！我的身子沒有絲毫氣力可供使用，所有的氣力都被抽空凈盡，我的身子極度渴望得到安息，一切的一切都不能滿足我的身體對安息的渴望……晶晶也不能！

但我要我的晶晶！我拼命想要用自己頑強的意志支配這具軀體，他卻連一根指頭也不肯動！唯一還受我的意志支配的就是我的目光。我的眼球無法轉動，但我的目光的落點卻可以在有限范圍內回轉移動。

我的余光告訴我，我的晶晶就躺在我的身邊，并沒有醒來。隨即我又看到有一個黑暗的影像在她的身子另一側不停在晃動。我的腦子里又是一聲嗡鳴，我大大驚急，突然眼球就可以動了，眼皮隨即也眨了一下！這時我就感覺身子仿佛有了重量，但卻沉重無比，幾如千斤鐵軀，任我如何使力仍然不能驅動它。

我轉動唯一可以馭動的眼珠，瞬時間頭皮又是一麻！

好大一只黑狗！就連眼睛都是黑的！它正趴在我老婆的旁邊，用它那黑黑的長舌頭舔她的臉！可怕的臆景一下展現在我的腦海當中：我妻子的另半邊臉已經被那畜牲舔食殆盡，露出白森森的骨頭！無以復加的悲憤和痛苦在我的身體里炸開！我的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狂嗥！但那仍是我的錯覺！我唯一做到的只是把我的腦袋轉動了一點點。我的身體仍然拼死抗拒著我的意志的支配，但我的意志的力量正在不斷加強，已變得源源無窮！

我告訴自己：死也不要放棄！死也不要放棄！死也不要放棄！……

我的某根指頭突然勾動了一下！這該死的身體終于肯動一下它的手指頭了！我又大聲嚎叫，企圖先聲嚇狗！但我的喉嚨里只發出咕嚕咕嚕的仿佛刷牙時漱口的聲音。我半點不敢放松，必須一鼓作氣；我能想像得到，只要我一泄氣，哪怕只有一秒，甚至一個普朗克時間，我這該死的身子就贏了，就可以得享它自以為的永遠的安息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的喉嚨里再度發出野獸的嘶吼！而這一次，我一坐而起！

那黑熊一般大的黑狗被突如其來的獸吼嚇到大躥！片刻間消失無蹤！我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我的晶晶，看看她是不是還活著！看看我的晶晶，她的那半邊臉是不是還在！

她的臉還在，她的身子還是軟的，軟的就像沒有骨頭，就像她無數次在床上流進我心田里的萬丈柔情！她的身子還是溫熱的，她的心還在跳，她還活著，我的晶晶還活著！

我把她抱在懷里，緊緊地抱在懷里，久久不能自已……

摩托車就撐在不遠地方，我們倆身下鋪的是一層厚厚的玉米秸稈，先前我們就睡在上面。而玉米秸稈……是鋪在一個土包的一側。

土包的另一側……是一塊墓碑。

我的激動和熱烈情懷化做激烈的長吻。我不知道吻了她多久，直到我意識到她不太對勁？我幾乎能將她融化的熱情竟沒能把她喚醒？我呼喚她，我搖晃她也不能使她睜眼！我脆弱的意志又一次開始搖搖欲墜。我又一次被她嚇到了；又哭又叫，好像我的晶晶，失而復得，得而復失。

一陣微風吹來，墓碑旁隨風飄近一個白影。我扭頭看她，沒有恐懼，沒有心慌，也沒有感情可以流露……沒有了晶晶，我這具軀殼里還剩下什么？如果你想要，就拿去吧！

她深深地看著我，雙眼中充滿溫柔，就像照片里一樣……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對她咆哮，“除了晶晶，誰也不許用那種眼神看我——！”

她置若罔聞，依然深深地看著我，雙眼中充滿無限眷戀和不舍，好久，好久……

她的眼睛里流出兩道鮮血，對我說：“去把她叫回來吧……，別讓她一個人，等太久……”

我恍然回醒，一瞬間心中充滿無限感激，我想對她說謝謝，她卻變得恍惚；有風吹來，又吹去，就把她帶到迷霧中……

我的心突然間復雜了，變得陌生了，因為我不知道此刻它里面到底是個什么滋味。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必須回到夢中，把晶晶帶回來！

我抱起她，想要把她藏起來，藏到一個安全的地方，藏到一個黑狗找不到的地方。但我轉來轉去，除了玉米地，就只有這一個我們所躺臥的孤墳。

是她的墳，可是她的族林卻不見了。

除了她的墳，再沒有墳和墓林……

我再一次陷入艱難的抉擇，或者我根本就無法選擇。我一睡著，那黑狗就會踅回來吃了她，只給我留下一堆白晶晶?；蛘吒纱噙B我也給吃掉。

唯一還能夠的辦法，或者說不是辦法的辦法就是我假裝睡著，等那黑狗來，我就抓住機會跟它拼命！

我躺在晶晶身邊佯睡，時時刻刻催逼著自己的精神，以免我的身體趁虛而入偷偷去享受他的安息。

困倦和疲乏偷偷地，悄無聲息地在我肢體里攀爬，就像那只黑狗偷偷地來；我的眼皮開始銹蝕，身體也慢慢變得僵硬。但我從眼縫中窺見那黑狗，它是那么的小心謹慎，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么的悄無聲息。而我的意志又開始漸漸模糊。

我下意識里恨這只可怕又可憎的黑狗，在心里用最惡毒的咒詛咒罵著它的祖祖輩輩！我恨它一根筋，狗腦子里是不是灌滿了屎！為什么偏偏想吃我老婆而不是想吃我！難道狗也挑食？也會挑肥揀瘦？還是說它一眼就看出我老婆皮膚細嫩肉質鮮美，而我的肉比較柴？我用盡祖宗十八代在基因中遺傳給我的意志力和吃奶的力氣竭力與我的墮落的身體對抗著，巴不得這黑狗一下就撲上來。我的胳膊幾乎已經感覺不到我老婆胸口上的柔軟！

我害怕，想要感受，但我不敢輕舉妄動；一個細微的動作就會把這只機警的黑狗給嚇跑！它黑熊一般的體軀在我的眼縫中看來簡直就像是一座比黑夜更黑暗的小山！它虛步靠近，每一步都是那么的謹小慎微，它所有的防御精神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一切的動作都是那么的無懈可擊！

但同時，當它那又黑又長的長舌頭在我老婆臉上蜻蜓點水般舔了一下之后，它那緊繃的神經便開始有所松動；它的黑色而又深邃的黑洞一樣的雙眼提防了我最后一下，就把注意力分散到我老婆的臉上。

機不可失！我的判斷精準無比！就在它的注意力從我眼縫中轉移到我老婆臉上的時刻當中，我壓在我老婆胸口上的那只手已有所動作！

我的手在黑暗中倏然抓向它的一只狗蹄子！迅雷不及掩耳，毫無徵兆且精準無比！黑狗條件反射一般驚跳而起，但我的手就像一只鐵箍！一只捕鼠夾！或者就像一只精鋼腳鐐！黑狗奇大無比的力量把我的身子輕而易舉就帶離了地面。我順勢揮出左拳，用盡所有已蓄或預支的力量打向它已呲出滿口森白獠牙的下巴。

恐懼中生出的自信還是使我低估了黑狗的反應能力。它一扭頭就把我的左臂咬在嘴里，就像咬中主人拋擲過來的肉骨頭！黑狗獸性中所暴發出來的本能使它一經咬中目標便寧死不會松口！

但我，此時此刻，比它更像一只野獸！它的獠牙深深刺進我的皮肉，直接刺入我的臂骨。但那種痛對我來說狗屁不是！我的晶晶才是那一個讓我痛不欲生的人，失去她才是我不能承受的痛苦的本質！我把那只就要被它咬廢了的左臂傾力向后壓，同時我的右手拼盡全力向下拉直它的那只左前腿。

這樣它的喉管和頸動脈就完全暴露在我的獠牙之下！

我毫不猶豫，一口咬下！……

終于，它那如山巨軀轟然倒下?；鲆还杉冑|黑暗向后退去，慢慢隱沒彌散在黑暗的夜空之中。

冥冥中，縹緲遠處發出一聲野獸失敗的凄烈哀嚎，就有如潮黑暗退去，露出繁星滿天的夜空。

我的左臂只剩下一半參差不齊血流如注的骨頭茬子，但我好開心，從來沒有如此開心和幸福。我以右臂匍匐爬行，趴回到我妻子的胸懷。用我已經不再完整的身軀蓋住我的晶晶。

我向黑暗中的一切哀呼：

如果還有誰要吃我老婆，請先拿我的殘軀當開胃菜吧！

算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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