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明月照別離

鳳凰王朝十一年，任平生使四郡設立“圣武榜”，每三年便邀天下壯士比武斗文一次，即便坊間百姓亦可登臺一爭長短，若爭得榜上前十便可恩受皇封，赴軍中效命。

鳳凰王朝十四年，“圣武榜”第二次開榜，百里明月時至舞象之年，聞訊亦千里趕來，一桿亮銀槍將前來奪榜之人紛紛挑落馬下，高中武魁，任平生遂任命其為東山郡駐軍正六品衛千總。一時間圣眷在握，天下皆知，眾多州府千金亦爭相一睹其颯颯英姿。百里明月少年得志，自然心比天高，壯志驟起，雖登門聯姻者往來不斷，但百里明月以為庸常女子，皆不為所動。不久，百里明月不堪其擾，上表乞恩調離，遂于三月后離開軍中，遠赴陶野縣上任縣尉，方才漸漸少人打擾。然百里明月情竇已開，亦常為身側無紅顏相伴而失落不已，今日乍見畫眉，驚為天人，似一條孤舟流離多年，終見海岸，其心中雖如霧如煙，然歡悅之情澎湃而至，不禁如醉如癡，不能自己。

百里明月被流星驚醒之后，內心之中便再也無法相信眼前的這名絕色女子竟會去勾連外夷，自己在腦中為畫眉設想下種種緣由，內心之中似為畫眉極力開脫，又似為自己所愛而極力掙扎。百里明月眼見諸葛傾世看著自己滿臉鄙夷，心下雖難堪無比，羞愧無地，但又覺如能常見卿容，即便世人皆來鄙夷，又有何妨。

周若愚也不禁暗自嘆息，百里明月這等才俊，一遇美色，仍是不免失魂落魄，倒不如那孫誠武夫，將畫眉掠至千里，卻仍是未有非分之想。

詠柳輕輕扶起畫眉，吟桃則端起熱茶慢慢喂了下去。畫眉櫻唇微啟，小口輕抿，咽得急了一急，忍不住蛾眉緊蹙，咳嗽幾聲。百里明月聞聽心內猛地一揪，暗暗皺眉，心道，這丫頭也太過沒用，喂口熱茶竟也會讓她嗆住。

畫眉飲下熱茶后，絲絲暖意由胸前漸漸散了開來，精神為之一振，疼痛之處亦似消減不少，頓感饑餓。想要些飯菜過來，卻見室內之人皆眼睜睜看著自己，心下羞澀，總是張不得口來。

百里長風道：“周大人，先使三郡主兩位侍女照顧一下畫眉，稍后養足了精神再詳細詢問如何？”

周若愚點點頭，起身便走，邊走邊道：“長風大人，我們去有知那里瞧上一瞧?！?/p>

百里長風點頭跟上，岳山與諸葛傾世一言不發緊隨其后。流星見百里明月竟站著未動，扯住衣袖，拉了出去。畫眉見這名白衣男子始終望著自己，頗有曖昧之色，已是芳心暗惱，這般無禮男子究竟何人，竟輕薄如斯。

諸葛小河與李花郎兩人見眾人出門，忙上前施禮，趙南樓奔至前頭，一把推開有知房門，躬身將眾人請進。

只見一人跪在地下，似已支撐不住，將欲臥倒，有行、有知已備好筆墨紙張，卻仍是一字未寫。兩人見周若愚、百里長風一行入內，忙起身讓座，有知道：“這人裝聾作啞，有些難纏，大人看該如何處置？”

周若愚道：“流星，你想想辦法讓他開口，長風抓住他時，這人可是能說的很?！?/p>

流星眼中一亮，上前一腳踩住這人腳踝，猛一用力，只見這人“嗷”地一聲慘叫，翻身坐起，捂住腳踝拼命叫喚，喊道：“大人饒命，小人愿說?！?/p>

眾人見這人呲牙咧嘴，已是疼出淚來， 好不容易等到疼痛稍減，卻見其眉清目秀，竟似文弱書生一般，還未等發問，這人卻已是開口說了起來。

“小人名叫金有財，西川郡望夫崖人氏?！眳s聽諸葛傾世“格格”一笑，道：“你這般文縐縐模樣，竟有這般俗氣的名字，且竟是望夫崖人氏，真是大煞風景，稍后我先命人打你三十板子再說?！?/p>

金有財聞聽連連磕頭，苦著臉道：“女官饒命，如您老人家不喜歡我這名字，那今后您叫我什么，我便叫什么?！?/p>

百里長風忙對諸葛傾世搖了搖頭，諸葛傾世遂住口不言，卻似笑非笑，時不時瞟上百里明月一眼。

金有財見諸葛傾世不再說話，接著道：“小人雖名叫有財，卻著實清貧無比，讓各位大人見笑了。小人也覺這名字俗不可耐，后來小人鄉試，位列三甲，遂更名為有桐，然鄉民四鄰均無一人叫得，仍喚小人有財，他奶奶的，有財就有財吧，小人此生也就這點盼頭了?！北娙艘娝诰勯L袍，卻已漿洗地微微發白，袖口更有些許棉絮破洞而出，眾人心想，乍看這人文文弱弱，倒像是家道中落的文人書生，怎地竟能做出此等惡事？

“前幾日，小人接到大龍頭傳書，約小人今日至此地驛館買走一名女子，沒想到來時路上，突降大雪，我便想著在鴻運客棧歇息一下，等雪停了再說，沒想到在客棧竟遇到這位大人?！苯鹩胸斦f著朝百里長風一指，接著道：“這位大人與一名黑衫老者和一名夫人進了二樓房間之后，有一名丫頭卻仍在一樓等候。過了一會，我見那丫頭似是等的頗為不耐，在那兒東張西望，不知為何，小人竟鬼使神差地上前搭話，將她引到客棧外絲綢店旁，用迷餅將她迷倒，本想著這次能多賺一筆……”

金有財說著臉色更為沮喪，接著道：“沒想到剛把那丫頭迷倒，客棧二樓窗戶便突然大開，只見那夫人竟從窗內跳到地上，隨手擲出一把鐵鏈，恰好纏住小人左腿，隨后小人便被這位大人帶走?！?/p>

周若愚道：“那名丫頭如你賣于閹人所賺幾何？”

金有財道：“小人一時貪心，那名丫頭成色尚算不錯，應能賣的五十兩銀子?！?/p>

眾人一驚，流星等人不禁心想，我等月俸僅三兩紋銀，一名丫頭就能賣五十兩之多，那些閹人倒是財大氣粗的很。

周若愚亦是一驚，道：“看你不像有財之人，販賣所得都去了何處？”

金有財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聽小人細細講來，如所得五十兩銀子，其中四十兩用于從州府衙門買出一張官賣文書，以罪奴身份賣出，這樣就無人能追究小人之罪，剩余的五兩打點縣衙，四兩上交我們的大龍頭，小人僅剩一兩銀子跑腿糊口?！?/p>

周若愚心中一跳，總覺這絲絲縷縷，錯綜復雜，卻環環相扣，天衣無縫。其背后黑幕若被拉開，若再牽扯到郡王府，定將驚動天下。

周若愚道：“你將這些女子賣于閹人為妻以此謀利，可知她們所遇境況如何？”

金有財道：“小人略有所聞，但不曾親見。各位大人，小人這是首次，求各位大人明鑒?！?/p>

周若愚“騰”地站起，負手踱至窗前，長出一口氣，沉聲說道：“鳳凰十三年，四郡之地閹人之妻暴病而亡者三百二十七名。鳳凰十四年，亡者五百二十一名。鳳凰十五年，加上三百八十名自縊，投井，飲毒者共計一千兩百七十六名，而其中年齡最長不過二十五歲，最幼者僅十三歲。其間齷蹉，有辱視聽，種種惡行，令人發指。而這僅是地方官府所報之數，隱瞞未報者，又不知幾何?！?/p>

周若愚站在窗前一動未動，背后雙手卻已是雙拳緊握，顯是心中憤慨卻又無可奈何。

眾人卻聽百里長風緩緩說道：“周大人，此次事畢返回帝城，盼大人能聯名上書圣上，廢除官賣罪奴，嚴禁閹人娶妻，百里長風定跟隨大人署上姓名?！?/p>

諸葛傾世道：“周老頭，也算上我一個，即便你不上書，我亦會請求皇后娘娘進柬圣上?！?/p>

周若愚自失地一笑，道：“只要你等不怕朝中有人說我等結黨營私，我周某人又有何懼。去年我便上奏此事，卻被圣閣三位閣老給駁了回來，更有戶部、吏部，兵天部，內務府一幫子人對此事竟亦是不添好言，言吾仗公器，博私名，此事便一直耽擱至今?！?/p>

百里長風起身道：“我輩受圣上恩典，手握權柄，若我等再不親民近民，邦本穩固雖非一日而成，但朝夕之間卻可毀于一旦。此事待我返回帝城之后，亦會向圣上私下進言?！?/p>

諸葛傾世臉色一整，道：“周叔叔，這金有財巧舌如簧，終究其罪滔天，死罪難逃，稍后我先教訓他一下可好？”

周若愚竟是點了點頭，道：“留些分寸，莫讓他死掉，順便看能不能再問些事情出來?！?/p>

金有財聞聽恐懼已極，雞啄米般沖著諸葛傾世磕不止頭，口中不停求饒道：“女官大人饒小人狗命，姑奶奶，親奶奶，求您老人家饒了小人吧?！?/p>

諸葛傾世目中厲光一閃，忽又不懷好意地一笑，朝流星喝道：“死流星，把他給姑奶奶架走?！绷餍切χ锨白プ〗鹩胸斞醒潕?，沖著趕月使個眼色，一把拎起便大步出門，趕月會意，快步追了上去。

百里長風道：“周大人，三郡主年少心性，喜愛胡鬧，可莫惹出大事?！?/p>

周若愚道：“長風，放心吧，讓三郡主鬧一鬧才好?！?/p>

百里長風無言以對，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忽見吟桃立在門口，輕施一禮，道：“周大人，長風統領，畫眉姑娘已無大礙，現請您過去?！卑倮锩髟侣劼犗残斡谏?，心中大安。

百里長風，周若愚出得門來，只聽不遠處房間內那金有財一口一個“爺爺，祖宗……”求饒之聲隱隱傳來，周若愚和百里長風對視一眼，均覺對方眼中意味深長。

趙南樓仍是奔至前頭，躬身打開畫眉房間，百里明月跟隨眾人進入房中，見畫眉在床上已是坐了起來，臉色雖仍然憔悴不堪，青紫之色卻已是大減，玉面之上點點紅暈更是清晰可見，百里明月已是心下安然。

畫眉見眾人進得門來，在床上稍稍起身，低頭行禮，輕聲道：“長風統領，各位大人，奴婢畫眉有禮了，行動不便尚請恕罪?！?/p>

百里長風上前一步，說道：“畫眉姑娘，這位是刑部大司寇周若愚大人，有些問題需詢問于你，還請你據實回答?！?/p>

畫眉點點頭，道：“奴婢畫眉見過周大人，大人就請問吧，奴婢知無不言?！?/p>

趙南樓拉過兩張凳子，輕笑著請周若愚和百里長風就坐。岳山心內氣苦，連這狗奴才竟也未把我放在眼中。

周若愚道：“畫眉，關于你被掠賣一事，尚有幾個問題須查問清楚，你現在就從因何事從北荒郡到了東山郡日落嶺開始說起?！?/p>

畫眉抬手理了理長發，指甲粉潤通透，潔凈如玉，長發撩處，頸中肌膚瑩白如雪，百里明月又是一陣心神狂跳。

畫眉慢慢靠在枕上，一頭秀發又自垂了下來，眼睛漸漸望向門外，目光似已穿透漫天大雪，清澈冰冷，似有無限回憶，畫眉心想，只說這些又怎么能夠說得清楚。

百里明月心道，都說月宮仙子美貌無雙，連天河之水也曾為其停歇不前，想來也不過這般容顏。

鳳凰王朝十年，東鬼國國主飄三郎勾連南部大妖族首領黎藏刀對鳳凰王朝不宣而戰，飄三郎率大軍自日落嶺入侵，時東山郡大將軍孫殞陽聞訊撤退設伏，當地里長眼見鬼族之人排山倒海，已是魂飛魄散，拉上一匹馬便拼命逃走。只苦了眾百姓無人救護，見有人呼兒喚女，亂糟糟地向西逃竄，也便一窩蜂般跟著落荒而逃。畫眉母親亦拉起畫眉隨著人群西去。

母女二人逃至不遠，畫眉母親已是累得氣喘吁吁，寸步難行，畫眉其時才是豆蔻女童，亦是累倒在地。畫眉母親央求眾人相助，皆紛紛避而遠去，好不容易一中年壯漢答應背其西逃，卻總***地往母女兩人身上掃來掃去，母女二人大驚，大聲呵斥，那人才悻悻而去。無奈之下，畫眉母親便帶著畫眉折而向北，進入深山，專尋隱蔽山洞躲藏，母女二人也不知遇到多少豺狼，卻總能化險為夷，亦不知走了多少時日，總算跑出深山。

母女二人走出深山時已是衣衫襤褸，狀如乞丐，前行不遠，便在一片密林之中遇一獵戶人家。那獵戶一家四口，三名男子皆面色黝黑，矮矬如丁，但卻粗壯無比。那名女子皮膚白皙，高顴細目，身穿貫頭衣裙，腰圍鹿皮，長發高綰，畫眉母親細問之下，方知竟已逃至東鬼國境內，兩人皆惴惴不安，心想，兩國戰事已起，此時竟逃至敵方之地，定是有來無還。畫眉母親拉起畫眉欲原路返回，卻被那名鬼族女子喚住，交談之下，畫眉母親便已探知這鬼族之女名叫吉葉子，其父帶著兩位兄長在此狩獵為生已經許多年，并不知山外之事。那吉葉子許以助其家人狩獵，便可在此安頓。自此，畫眉母女二人便在此安住下來。

畫眉母親名叫沈白玉，其父乃蒼鷹王朝一代名醫，于蒼鷹王朝末年，以身試藥，不治身亡。但沈白玉耳濡目染之下，對些許草木花果，鹿茸虎骨等亦是頗知藥理。自沈白玉攜畫眉在此安住，吉葉子一家所獵之物多以藥材賣出，所得頗豐。

轉眼母女兩人已在吉葉子家中兩年光陰，畫眉在這兩年之內更是出落的亭亭玉立，一貌傾城。吉葉子長兄更是對畫眉一往情深，吉父亦有意撮合，沈白玉看得清楚，雖內心感激吉葉子一家，但讓女兒下嫁外夷，那是萬萬不可。此時戰事早停，知已該離去。沈白玉攜畫眉復返深山，吉葉子與長兄相送幾日，終依依而別。

母女兩人告別吉葉子后，一心想返回日落嶺舊居，認定方向便數日奔行，出山之后，卻發現竟是已至北荒郡牛頭嶺。時牛頭嶺山賊猖獗，發現沈白玉母女便緊追不舍，恰遇北荒郡江知音郡主隨駐軍副將謝莽原圍剿山賊，將兩人救下。畫眉被知音郡主收為侍女，沈白玉安心返回日落嶺。

眨眼之間又是數年光陰，畫眉久居郡王府，對母親日益牽掛，與知音郡主吐露心聲，沒想到知音郡主竟準其前去探望。

畫眉返回日落嶺舊居與沈白玉團聚，數日后畫眉去山中為母親采集藥材，在山中竟遇到吉葉子前來，兩人相見，相擁而泣。一番問詢之下，方知吉父身體一側竟已不聽使喚，且日益病重，所配藥材中仍差一味天南星草藥，而天南星只有日落嶺方能采到。而吉葉子兩位兄長已有一位葬身虎口，長兄在家照顧吉父，無法之下，吉葉子翻山越嶺來尋沈白玉，讓其幫助尋找天南星。

畫眉得知一切因由，自不免一番悲傷，畫眉再三安撫吉葉子使其安心，又知日落嶺百姓對鬼族之人皆恨之入骨，如若見到，定亂棍打死。便讓吉葉子住在山里勿再露面，等待消息。

畫眉返回家中，告知母親。沈白玉聞聽恩人求助，當即進山尋找，兩日后終于尋得，便將藥材用鐵盒盛起，讓畫眉前去交于吉葉子。

畫眉來至山中，尋到吉葉子，將鐵盒交付于她，吉葉子感激涕零，從身上掏出銀兩欲答謝畫眉，畫眉自是拒絕，并催促吉葉子趕快離開，兩人均知自此一別不知何年相見，便上前抱了抱對方，吉葉子轉身離去，而畫眉在目送吉葉子時，被孫誠上前一掌擊昏。

本書首發來自17K小說網，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