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記憶卷軸

姜云烏伸手拽住梁繞墨的領子。

她的表情看上去桀驁不遜，她的動作帶著點男孩子氣的不羈。她一身紅裙子，卻十分簡潔，四肢纖細修長，除了個子并不高挑，遠遠望去全然就像一個尋釁滋事的紈绔少年郎。

在她的對面，本該像小雞仔一樣任人宰割、瑟瑟發抖的被欺負對象，卻是一個冷冷清清、仙人般的溫柔青年。那是仙門的希望，這一輩最有天賦的弟子梁繞墨。

姜云烏質問他：“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梁繞墨不答。

姜云烏心頭火起，嘴角抿了抿，臉上的酒窩都淡了，卻按捺住自己的性子，再問了一次：“他們說——”

“說”字后面拖長了調子，帶著不情不愿和一分暗藏的不安。

姜云烏低下了聲調，再抬頭，一雙眼直凜凜瞪過來：“他們說你要拋棄我飛升了？”

梁繞墨還是沒回答，但他身周暈起了薄薄的霧氣，那是因為靈氣濃郁凝結成的。梁繞墨天賦卓絕，身上的靈氣已臻化境。他真的要飛升了。

他的身影漸漸模糊，霧氣朦朧間，他往日溫柔的眼神看起來竟然有些陌生。但只有姜云烏覺得陌生，她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問第三遍，但梁繞墨終于拂開她的手，搖了搖頭，今天第一次明顯表現出對姜云烏的拒絕。

其實在場的除了姜云烏這名大淵仙門仙二代，知名廢物女弟子，誰都能立刻回答出姜云烏一遍遍追問的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修煉無情道的仙君答應一個廢柴女弟子的示愛，還能有什么結局？

梁繞墨的沉默擊潰了姜云烏的勇氣，她想起許許多多的過往，那些她以為甜蜜的回憶。是不是也都是她一廂情愿的誤解？

她記起梁繞墨第一次送她禮物，那天下了一點小雨，他站在傘下伸手：“這是禮物?！彼f。

他的手心展開，她驚喜地看著那根圓潤的木簪子，她很甜蜜。因為她刻意在他面前提了好幾次她好喜歡親手做的禮物，他就真的為她花費數月，做了一根簪子。她不在乎簪子的價值，雖然梁繞墨在上面刻了好些法陣，這根簪子無論放到哪里，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

但現在，這是她一個人的寶物了。

可是恨他的時候，她再回想，卻會想起，那份甜蜜的禮物，是她為他遍尋險惡的密林，找來一株仙草之后，他的回禮。

他的神色帶著一點愧疚，他遞過來禮物的手上都是細碎的傷口，他一定很無奈吧，這么弱的她要是不小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受了傷，恐怕就會發燒感染，痛苦掙扎。也許這根簪子就是他抱歉的禮物，是他無法回應這樣的感情的抱歉，是他一心向道路上的舍得。

畢竟連姜云烏自己，都知道，梁繞墨是要飛升的。所以她送他的仙草，叫冷心草。

姜云烏，你知錯了嗎？

夢里的質問化作了現實。

“你知錯了嗎？”

高臺之上，修者們神情冷肅。仿佛心臟一瞬間重新有了知覺，姜云烏醒來。

她的手腳都被鐐銬扣住，珠光寶氣的鎖鏈半截扣在姜云烏白皙的手腕腳腕上，半截消失在空氣中，乍一看姜云烏身上只是多了四條漂亮得像裝飾品的鏈子，可是任誰也不會因此就誤以為這是輕飄飄的普通鏈條。

這區區四條鎖鏈，是被修界稱作斷仙籠的靈器，專門羈押重大犯人。

此時此刻，姜云烏連挪動一下都困難，她艱難地抬起頭，她記起來了，她昨天刺了飛升的梁繞墨一刀，被師門擒住了。

看向高臺上白衣翩躚的修者們。她有些疑惑，為什么一覺醒來，她就被鎖在了斷仙籠里。斷仙籠是用萬年隕鐵制成，每一截鎖鏈都重達千斤，一條單獨的斷仙鏈條，就可以扣住九個窮兇極惡的魔道兇徒。

現在四條鏈條卻都在姜云烏身上，在一個水屬性靈根，卻連一個最基礎的川流術都使不出的小姑娘身上。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有人喝問。

姜云烏摸著自己的心跳，困惑著問自己。她現在腦海里只有零星的印象，知道自己是誰，但細一想，又什么都想不清楚。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承認你的錯誤，洗清身上的罪業。這是你最后的生機?！?/p>

姜云烏反應有些遲鈍：“你壓著嗓門說話累不累，修界五年前就不流行氣泡音說話了?！?/p>

高臺上剛剛發話的長老聽了面上一僵，心里暗自尷尬，修界的時髦怎么一會兒一個樣，現在的小姑娘真是太喜新厭舊了。他咬了咬牙，堅決不承認自己剛剛壓低了聲音試圖蠱惑姜云烏。

高臺上的其他人卻以為姜云烏執迷不悟，紛紛露出了“朽木不可雕”的眼神，愛情？梁繞墨修煉的是無情道，愛上他早就該做好心理準備。

快對他們說仙人不過是受了點傷，你損失的可是愛情啊。

有一個聲音在姜云烏心底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唯恐天下不亂。

這聲音十分模糊，不像是耳朵聽見，倒像是貼著心臟響起。

似乎沒有其他人能聽見耳邊這個聲音。

高臺上另一邊，站在左首第一個的紅裙子姑娘是門中有名的漂亮女修，人漂亮，劍法也漂亮，門中弟子都愛叫她一聲“田師姐”。

田師姐平日里最看不上姜云烏這樣的廢柴，此時此刻她睜著一雙杏仁眼，惡狠狠地瞪著她：“長老何必再問，姜云烏勾結刺秦殿，意圖謀害梁仙君，確鑿無疑?！?/p>

姜云烏困難地眨了眨眼，沉重的斷仙籠，壓得她胸悶氣短，她慢慢想起自己刺了梁繞墨一刀了。那可是門中百年一遇的天賦弟子，年紀輕輕，就能飛升了的。

她想起剛剛的夢境，梁繞墨那一句“這是禮物?！闭f的時候是什么音調呢？

上揚還是下沉？或許也沒有那么無奈和愧疚吧。這四個字很正常啊。

“這是禮物?！币环莼囟Y。她送他冷心草，他回了一根護心簪。

有來有往，禮數周全，所以她是在喜悅什么？氣惱什么呢？

明明知道不可以去奢望的，為什么還要犯下這樣的錯誤……

可是隔著夢境，她半點也想不起當時的心情。

“說！為何要這么做？你們有什么陰謀？”

師姐厲聲喝問。

姜云烏沉默不語。

眼看著局面一點點陷入僵持，高臺上的仙師們臉色開始不好看了，姜云烏皺了皺眉：“我并不認識什么刺秦殿的人，也沒有陰謀?！?/p>

“呵。還敢狡辯？”姜云烏的回答讓師姐冷笑一聲。

“你手里握著的可是大名鼎鼎的刺秦匕首，上面纏繞著多少亡魂？刺秦匕首沾染的戾氣，可破一切靈光，甚至，能刺傷仙人梁繞墨！”

“是啊，但我還在這里?！苯茷跽f。

師姐沒反應過來。

姜云烏繼續說下去：“刺秦匕首可破一切靈光，包括仙靈充沛的斷仙籠?！?/p>

“如果我真的勾結了刺秦殿，我為何要在此束手就擒?！?/p>

“自然是因為你這廢柴修煉不到家，破不了斷仙籠?！?/p>

姜云烏卻還是冷靜得很：“那我又是如何破了梁繞墨的仙靈氣，差點毀了他的飛升？”

“你！”師姐被姜云烏這一問，問得怒氣沖沖，卻又反駁不來，一張俏臉憋得通紅。

“那你又為何要去刺梁繞墨呢？”高臺上無數模模糊糊的影子里，正中間那個清麗絕塵的仙師問她。

掌門有問，姜云烏原本是應當老老實實回答的。

可是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醒過來就在這，而昨天，她往梁繞墨心口刺了一刀，因為她愛他。

可是她現在對梁繞墨這三個字分明一點波瀾都沒有，連與他相關的記憶都顯得模模糊糊，她想起他，就像想起任何一個，此時此刻站在高臺上的仙師們。

她認識他們，可她忽然想不起他們來了。好像他們無足輕重，不是她的師門，她困惑地看著，他們在她眼里，像是沒有顏色的精美人像，很寫實，卻沒有一點感情色彩。

沉默的姜云烏讓仙山上的仙師們的表情也開始不自然了，他們在心底嗟嘆，似乎是氣憤，似乎是惋惜，似乎憤恨。

姜云烏張了張嘴。

姜云烏第一個反應不是害怕，而是恍惚地有些迷惑，她努力回憶，卻感覺腦海里一片空白。她抬頭，看著高臺上那些修者，也仿佛有些迷惑。因為距離遙遠，又背著光，那些臉都是模模糊糊的，姜云烏對于他們的印象也是模模糊糊的。

她認得他們，又好像從來不認得。

她好像失憶了，卻失憶得不太徹底。她認得人，記得事情，卻都模模糊糊的，回顧過往，像在看別人的人生。

“姜云烏，不要試圖狡辯，人證物證俱在?！庇钟腥藚柭暫浅?。

姜云烏再次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被設了禁言術，與此同時，一個很像她的聲音響起：“嗤。不過一個梁繞墨，想刺就刺了，要你們這么多事？”

姜云烏四處張望，眼前的高臺上人頭攢動，但連掌門都沒有發現問題。

這個高臺本是為了處置重罪犯而設，沒有點資質能力的罪犯都輪不到押在這里，所以這里總出些事故，久而久之高臺越修越高，現在這距離，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回答他們的，根本不是姜云烏。

這時候高臺上的修者們已經對眼前這個執迷不悟的重犯有些不耐煩：“勾結刺秦殿，企圖刺殺梁仙君，小情小愛竟險些耽誤了宗門大業?！?/p>

與之相對的是那個假冒她的聲音：“呵，不過是得罪不起仙人，竟然找了這么大一個借口?！?/p>

那個聲音愈發來勁，甚至開始唱起了幽怨的小曲，把一眾清心寡欲的長老們氣得面紅耳赤。這曲子咿咿呀呀，頗有點韻味，姜云烏則終于通過這頓挫的曲調，發現聲音是來自于手里的匕首。

匕首一邊說話一邊亮，一點也不在乎直愣愣盯著匕首的姜云烏本人，囂張挑釁臺上長老們，都懶得遮掩一下自己忽閃忽閃的紅光。

這匕首她記得，就是她用來刺梁繞墨的那一把，此時此刻，匕首表面十分暗淡，但看這匕首激情回應長老們問題的樣子，姜云烏覺得里面不是關了個情緒飽滿的美艷女鬼，就是哪里歷經滄桑的千年匕首成了精。

這么一想，姜云烏就覺得脊背一涼，她艱難地抬手，試圖扔掉手里的匕首。

但姜云烏松了手，匕首卻還好端端在她手里，一點沒有掉下去的意思。

姜云烏又甩了甩，匕首穩如泰山。果然是邪門東西，這匕首甚至亮了亮，似乎在嫌棄姜云烏打擾她氣長老們。眼看著長老們怒不可遏，姜云烏卻連為自己辯解一句都做不到。

無名崖上的重罪之徒，哪一個不被搜走身上的兇器？這匕首還小嘴叭叭的，一直挑釁臺上的長老？噫——定有奸人想害朕！

難道就這么坐以待斃？

姜云烏咬了咬牙，覺得自己堅決不能受這種委屈。

仙二代姜云烏，闖蕩江湖從來不靠自己。

她開始用目光梭巡高臺上的修者們，她從來不吹牛，她有一個師哥，無論什么委屈，只要告訴師哥，他就能幫她解決。

果然，一眼瞟過去，她就看到了她溫柔漂亮的師哥瞿詞。

臺上發言是有順序的，長老們發言完畢，終于輪到了優秀弟子代表瞿詞。

瞿詞的神情沉痛，瞿詞的眼神冰冷，就是這個味兒，用最狠的表情，說最護短的話，這就是瞿詞，一個有原則的男人。

他開口了。

“關于姜云烏刺殺梁仙君這件事，我很難過?！?/p>

姜云烏猛點頭，來了來了，要“但是”了。

雖然姜云烏覺得自己應該沉浸在戀人斷情絕愛飛升的悲痛中，然而實際上，現在她只想快點解綁，回洞府去喝口水。

“但是，這一次，她做得確實不對。求掌門恕罪?！闭f“但是”，撩袖子，行禮求情三件套，瞿詞一如往昔，但好像有什么不對？

……欸？

原來無情道這么邪門的嗎？作為無情道弟子的戀人，連分手氣急了搞點小情緒都不可以的嗎？

而這時候臺上的審判也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一直沉默著的掌門終于忍不住嘆息：“修道之人，心里不該只有情愛?！?。

無數個冰冷的表情，終于下定了決心，把滿身沉重的姜云烏推入身后的斷崖。

這斷崖沒有來歷，只是隕落了大淵仙門無數個罪徒的亡魂。

姜云烏背負著斷仙籠，眼前的高臺上，云蒸霞蔚，仙人梵音。身后，斷崖之下，無邊的空曠，無限的山，無源的水，一路環著她，重重地墮下去。

她手里的匕首忽然嗡動，匕首里的姜河皺了皺眉：“你都敢刺仙，他們這么對你，你怎么不反抗？”

姜云烏被迎面的罡風刮得眼睛酸疼，眼里被刺激出生理性的淚水，可她立刻眼睛一閉，那雙微微濕潤的眼睛，就平靜了下來：“因為我雖然沒有勾結刺秦殿，但卻真的刺了梁繞墨一刀?！?/p>

“哦?！苯拥偷偷貞艘宦?，似乎忽然覺得沒趣。

不過如此。

但下一刻，姜云烏身上忽然寶光爍爍，四條斷仙籠“嘩啦”一聲響，一下子被同時解開了。

“咦？”姜河驚訝地問，“你做了什么？這可是不輸刺秦匕首的斷仙籠?！?/p>

斷仙籠用萬年隕鐵制成，每一截鎖鏈都重達千斤，一條單獨的斷仙鏈條，就可以扣住九個窮兇極惡的魔道兇徒。

“我？”

姜云烏緩緩睜開眼，她的手上，螢火般的靈光結成一個微弱但是清晰的法陣。

“我只是不小心和斷仙籠結契了。我是掌門的親外孫女，我小時候掌門懶得帶我，就是用斷仙籠天天把我困在房間里?！?/p>

姜云烏的臉上露出了醒來之后第一個笑容，她笑得很特別，嘴角的弧度肆意張揚，似乎沒有一點陰霾，一眼看去，還能看見她的小虎牙。頗有幾分紈绔公子的笑法。

要契約斷仙籠可不是簡單的事，傳說斷仙籠鑄造之初，就是為了關押一個墮仙，所以制器師小心翼翼，讓每一個鎖扣都盡善盡美，沒有弱點?？墒谴蟮牢迨?，天衍四十九，斷仙籠再厲害也是仙器，以自身的鮮血慢慢浸透每一寸鎖扣，就可以削弱斷仙籠的禁制，從而和它結契。

可歷來被關押的修者，在被行刑之前，沒有那個時間，也沒有那么多血，可以去做這種殘忍無聊的事解救自己。

匕首里的姜河托著下巴，嘖嘖感慨。匕首外的姜云烏則慢吞吞地繼續說下去：“但斷仙籠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附在上面，比如你這樣的?！?/p>

說著，解開了斷仙籠的姜云烏用和自己哭腔完全不符的利索身手，迅速收好四根鎖鏈，手一用力，“咣”一刀扎進斷崖的峭壁上，利刃摩擦著堅硬的峭壁，發出讓人牙酸的刺耳聲音。

姜河忍不住說：“就算是刺秦匕首，這樣用也是會斷的?！?/p>

姜云烏的手此刻已經被迸濺的碎石傷得鮮血淋漓?！翱墒俏蚁?。不這樣的話我會死的?！?/p>

說著“我會死的”，姜云烏的動作卻利索得很。她雙手使勁，一個借力，順著峭壁把自己扔進下面一個山洞里，她的仙法不太好，掉下地的時候，發出笨重的“砰”的一聲，斷了一根肋骨。

她抹掉唇角的血，聲音里還帶著一點沙?。骸澳闶钦l？我為什么會失憶？”

說是失憶，也不準確，她還記得一些，但這些記憶零零碎碎，即使努力回想，也只能想起一些隱隱綽綽、斷斷續續的往事，像隔了層琉璃，光怪陸離，帶著失真的平靜。

她的眼前，刺秦匕首幽幽地浮在空中，匕首的末端被一只白皙的手握住，那是一個漂亮少年的手。

“果然有趣?！?/p>

匕首上紅光幽幽，少年的眼里似乎也閃過一瞬間同樣妖異的紅光。

“匕……匕首精？”姜云烏下意識想后退兩步，然后下一刻，她一把將站在山洞邊緣的少年推了下去。

山風呼呼地吹，姜云烏向下張望，那個少年落了下去，但少年懶洋洋地笑了，他一個后空翻，帶著匕首回到山洞里，腳尖點在山洞邊緣，半個身子沒骨頭地靠在墻上，纖細白皙的手伸出來，把刺秦匕首重新按在姜云烏的手里：“好狠的心，難怪連自己的情郎都能下手扎刀?！?/p>

姜云烏瞇了瞇眼：“果然是匕首精。斷仙籠傳承了千年都沒有生出器靈，這把匕首真的是妖器?！?/p>

姜河糾正她：“不是妖器，是刺秦匕首?！?/p>

然后姜云烏握住刺秦匕首，繼續往外扔。姜河手一伸，一把將匕首撈了回來：“這可是人人求而不得的刺秦匕首?！?/p>

姜云烏很老實：“我不要這種帶著器靈的法器?！?/p>

為了表示嫌棄程度，姜云烏還滿臉認真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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