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光景一轉，是一個十五月夜，薄野望坐在窗前毫無睡意，室內亦沒有任何掌起的燈，只能看見滿地的冷霜和影影綽綽。

室內太黑，我緊緊抓住云恭的手，盡量呼吸綿長，如同打太極的老者。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是位侍女。

“公子這么晚了還沒睡？第二天還要去看月圓的街會，還是早些歇下吧?！?/p>

“風嵐，你說，一個人最長可以等待多久？”他突然開口，聲音更襯得這間空曠的房靜的可怕。

我身子一顫，風嵐原來這么早就跟著她了。

“直到等待過程的痛苦，與最終得到的滿足平衡之時?！憋L嵐冷靜答道。

“是么，你是這樣認為的啊?！彼f著，“這世間……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多么微妙，父王原諒了他。即便對他行刺有所懷疑，仍舊原諒了他。上天總是把最難的問題交給我，而給不配得到的人無數生還的機會?！?/p>

“那是因為上天認為，公子能勝任?！?/p>

“是啊，因為我是安凌云啊?！彼ν驴?，“不服命運的安凌云。既然命運選擇讓我從小倌的身份顯貴起來，我便要不辜負它的這份厚禮?！?/p>

他站起身，風嵐立刻恭敬低頭。

“十五月圓了，是時候去看看親人了?！彼⑽⑻?，接著清涼如水的月光，我看清，他手上的，竟然是樂魂姐的一截紫紗。

“從今以后，要叫我安陽府的管家，薄野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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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四年前那個飄雪的冬日，薄野望獨身一人踏入安陽府邸，唇邊是一貫文雅的微笑。

兄長神色淡淡跪坐于室內，窗外一兩點白梅，鼻尖縈繞了一絲冷香。他身前擺放著一本劍譜，甚至連薄野望都不正臉看上一眼。

“我知道你是誰，你來這里有什么目的？”聽到兄長的聲音，我差點沒沖過去，幸好被云恭拉住。

“這是薄野望的記憶?！彼俅味谖?，“你要篡改了，就被發現了?！?/p>

我貪婪的望著近兩年未見的兄長，五年前的他已與現在這般毫無二致。親眼相見，擔憂愈發深重，兄長現在到底在哪里，也許我繼續觀察薄野望的行蹤，一切便會知曉。

按捺住焦躁不安的心情，我等著兄長見到那半截紫紗的反應。

沒想到，他只是淡淡瞟了一眼，面無表情。

“你不知這是誰的么？”我看薄野望傾身緊緊看著他的眼睛，“安陽大人還真是冷淡啊。如若我說，這就是你親生母親的證物呢？你親生母親還活著呢？”

“我的母親是安陽夫人，已故?！彼淅湔f著。

“那好吧，原來那個樂魂是個騙子，這種人留著當真沒用?！彼鹕?，“大人也未到凝魂劍的年齡，確實也沒什么證據。真是抱歉，冒犯了?！?/p>

樂魂姐？這和她有什么關系？我大吃一驚，卻聽云恭輕輕在我耳邊說。

“樂魂姐講的那個故事的主角，就是她自己?！?/p>

“什么？”我難以置信，“你是說，樂魂姐是……魂劍？”

仔細想想她那時講故事的神情，答案在眼前變得清晰?！拔揖谷弧敵鯖]有覺察到。她……她就是兄長的……生母！”

你們兄妹感情不錯嘛。想起她那時的調侃。

所有人都是你的父親，也可以說，你沒有父親。我想起她那時眼中的悲痛與殘忍。

你不想再聽聽安陽息他妹妹是如何描述兄長的？我想起云恭那時和她的對話，她突如其來懲罰似的分房。

原來一切皆因是，那個為情所苦，為情所恨的魂劍，就是她自己。

我看兄長聞此倏爾抬眼，目光冷厲，如劍上寒霜?！拔业膯栴}不重復二遍?！?/p>

薄野望見此竟微笑著又坐下了。

我知道薄野望剛剛的一番話什么意思，他的確把兄長最難以啟齒的秘密握在了手里。兄長雖然可以矢口否認，但再過幾年他若未凝成魂劍，則這個關于家主身世的傳言則對安陽家非常不利。

“我就說安陽大人無所不知?！彼成溆暗恼f著，“我的目的很簡單，只需大人開口一句話。貴府上下活計繁多，正好缺個人手。在下不才，但第一管家還是能夠勝任的?！?/p>

兄長微微一頓，目中閃過一絲不明的情緒，我想他一定是了然薄野望的真正目的，他是在逼迫他選擇朝廷的陣營。他作為當朝風雷軍統帥，雖不去找麻煩，但麻煩總會自己找上門來。但兄長還是沒有立刻應允，只是淡淡道。

“安陽貴族顯赫百年，家主豈為聽風是雨之輩?！?/p>

“大人果真如此沉得住氣?！北∫巴K于慢慢斂了笑，目中染了一抹寒氣，“但若說現任當家的生母樂魂，可是在三年前殺了前安陽當家夫婦，你說這個故事……九州之人聽了，會作何感想？”

兄長突然逼人的直望著他，“即便是當朝王族，亦不能血口噴人?！?/p>

“是不是如此，大人可自行查清?！北∫巴只謴土诵θ?，“其實也沒什么，我娘亦是出于風塵，也干過不少傻事。我不照樣是九州聞名的凌云公子？我更佩服大人早就得知身世，還能這般冷靜而應對自如。放心，做管家這段時日，我會提供你娘親樂魂的線索的?！?/p>

他居然說是樂魂殺死了父母！我渾身戰栗，如若如此，我該如何面對這個現實！我一直知道父母死于大病么，難道說……真就是詛咒！

“不要信了薄野望的一己之言?！痹乒С鲅园参课?，輕輕拍著我的背，“他沒有證據?！?/p>

我慢慢冷靜下來，愣愣的望著兄長。只見他微低了頭攥緊那半截紫紗，一言不發，目中卻暗涌波濤。

“冒昧問一句可否？”起身欲離開時，薄野望突然問道。

兄長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的望了他一眼。

薄野望把它視為默許。

“安陽大人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身世的？”

“樂魂所在的花樓?！彼麩o波無緒的說著，“而且不幸的是，我幼年記憶很好?！?/p>

“是嬰兒時就能記憶？”我聽薄野望挑挑眉嘀咕著，“好了，告辭。我會將貴府打理的讓你滿意的?！?/p>

看樣子，薄野望還不知道樂魂就是父親魂劍的實體化，樂魂沒有透露這些，看來只是讓他知道了兄長是別人的私生子。我暗暗想到，若兄長有魂劍的一部分血脈，說不定他的記憶里果真是凡人所不及。

“云恭？你怎么了？”我突然看到云恭有些不自然的神情，“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事——我很好?！彼裆晕Ⅶ龅?，比之前更是擁緊我，“我只是突然感到，你的兄長，突然對魂劍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恨?！?/p>

“恨？”我訝異，“他為何要恨？他的母親不就是——”

“不，你不知道的，洛依?！彼恐虚W爍的悲戚與憂愁，讓我慌亂，“其實魂劍是可以互相感應到對方的。你兄長有著魂劍的血脈，相當于半個魂劍。所以他早早就知道了樂魂的存在。他恨她拋棄了他，恨她并不真正愛他，只是將他作為復仇的工具，恨她給了他那樣……那樣羞辱的身世，就算他不在乎樂魂的風塵之身，可是他的父親……卻連是誰都不知道。也許是個乞丐，是個奸淫之人，是個放蕩之徒……他根本就不敢往下去想。他尊敬養父養母，感激他們并敬愛他們，從小就以他們為榜樣，視為親父親母。他也愛……你，洛依，也許在我之前，沒有人能比他更愛你。我不知這其中，超沒超越過兄妹的感情……”

“別說了！”我因為對他的反常非常害怕驚慌，壓根就沒仔細聽他的輕言細語，“你需要休息……你累了……是不是這個記憶讓你耗了太多靈力……”

他微微閉上眼睛，良久微笑道，“好的，我想你也餓了。我們去這附近的一個面館吧。抱歉讓你剛才那樣為我擔驚受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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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后，我能感覺出云恭的變化，他總是長時間的注視著我，在我發覺時，又很快的移開眼，露出一個安心的笑。我直覺他在為我兄長的反應而擔心。

“你是不是在擔心我的魂劍哇?！币驗樵乒榫w不穩，我們暫時離開薄野望，行走于他的記憶之中，只要不讓他看見，就不怕有被發現的危險。

此時，我們在吃來到這里的第六碗面。

他聞言微微一愣，苦笑，“洛依，那關于你的魂劍，你又是如何想的？”

“我的魂劍嘛……說實話，我壓根沒見過他什么模樣哇，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不過想我這樣的靈力，應該沒辦法像父親那樣魂劍實體化吧?！蔽疫炅镞炅锏某灾?，含糊不清道。

“那如果……我說若是如果?！彼湍菢屿o靜的望著我，突然讓我感覺有些不自然，“他實體化了，而且是個男子，其實在他實體化之前，便已對你……有了思慕之心。你會如何呢？”

我很奇怪他這個問題，“這是不可能的事，我魂劍之力現在不只是一股煙嘛，就像氣功那樣，嗖~跟這碗面冒得熱氣沒什么差別。哈哈哈?！?/p>

我兀自笑起來，卻瞥見他的神情迅速止了笑，“云恭，對不起，我有說錯過什么嘛？你為何一直悶悶不樂的？”

“洛依，其實我現在不止是悶悶不樂，我想掐死你?！彼蝗惶饋頁u了搖我的肩，繼而低下頭來，與我額頭碰著額頭低聲道，“你知不知道，你太小瞧了你的劍魂了！”

“我小瞧的可不是他！我知道他的能力很強大！”我舉手投降，“公子別激動，銀兩有的是，小二啊，再來一碗湯面！”

他哭笑不得的坐下來望著我，“我早吃飽了?！?/p>

“沒關系，你吃不下我吃！先吃吃，吃完壞事就都忘了。這是秋秋教我的?！蔽倚Σ[瞇的把碗推到他身前，“我的確不是在小瞧魂劍啊，你那么生氣干嘛。我是在說我自己，他強大，我這么個廢材，發揮不出他的真實能力呀?！?/p>

“那你也小瞧你的實力了?！彼籼裘?，“我喜歡自信的姑娘?！?/p>

這回輪到我跳起來搖他了，“我不準你和競獨淵說一樣的話！你們男人都是一個樣子的么！”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認真道，“我就是我，和他不同。承諾的話是誰都會說，但我會用行動來讓你明白?！?/p>

我愣愣望著他，良久才反應過來臉紅道，“那我可要一輩子監視著你嘍?！?/p>

他倏然拿起筷子，往我嘴里塞了幾根面條，“這話應該換我來說才對。貌似我可是剛把安凌云的王妃給搶過來?！?/p>

“喂喂喂?！睕]想到他還真在乎上了這個，“那是他自己一廂情愿的，我可沒答應?！?/p>

“其實你一直都沒有回答我之前的問題?！彼蝗淮驍辔业脑?，微微低著頭，神色不明。

我想了好久才想起他之前問我的是什么。

“你是說我的魂劍的事嗎？”我小心翼翼的望著他，生怕他再不高興，“剛才我說那是不可能的事——你怎么又皺眉頭了，你又不是我的魂劍?！?/p>

“你又如何覺得我不是你的魂劍了？”

“因為我壓根就沒去過凝劍閣??！”

他欲言又止，最終笑道，“我只是替你的魂劍說出了心聲，不行嗎？”

瞧見他似不滿的抬起頭，似是在控訴我繞彎子，我立刻接著說。

“但若是真奇跡出現了，我早早就有了魂劍?！蔽邑Ｗ曰孟肓艘幌?，皺了皺眉頭，“我是個女孩子，還真做不到父親那么絕，指定還得帶在身邊的，因為他畢竟是我的劍嘛?！?/p>

他有略微的怔忡，我在他眼前擺了擺手。

“但是啊，他注定要單相思了，因為我已經有了心上人了嘛?！?/p>

他似是回過神，“心上人？”

“你不會傻了吧？我的心上人，只有一個，這輩子也只會是一個。他就在我面前，他姓云?！蔽曳谒呅Φ?，“名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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