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的東南角樓下,有一排整齊寬大的房舍,這里駐防的是皇城的鑾儀衛。鑾儀衛的職責是負責皇上的貼身侍衛和出行的儀仗。
侍衛們都是皇上親自從掌管的上三旗中選拔的博學多才,英勇善戰的年輕精英。侍衛們是禁軍中的精髓,個個都是皇上的心腹。
這天傍晚,從鑾儀衛里走出兩位年輕的侍衛官,一個文弱儒雅,英俊的眉宇間夾雜著凝重的哀愁。另一個眉清目秀,一雙睿智的眼神,不停地關注著身邊的同伴。
文弱儒雅的這位叫納蘭性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是皇上的一等侍衛,當朝首輔大臣納蘭明珠的公子。他身邊一直關注他面目表情的這位叫曹寅,字子清,二等侍衛,江寧織造曹璽的公子。倆人還有個令人矚目的身份,康熙皇上的伴讀和協助康熙擒拿鰲拜的少年英雄。
曹寅看著納蘭性德滿臉愁容的樣子,幾次想開口說話,但話到嘴邊他又咽回去了。曹寅怕哪句話說得不得體,又勾起容若的傷感。出了神武門,轎夫們看到他們出來,就撩起了轎簾,納蘭性德向轎夫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先回府,自己和曹寅沿著景山前街向北海方向溜達。
納蘭性德一路無言,步履輕重無度,有時還踉蹌兩步,幸虧都被子清一把揪住??粗呗飞袂榛秀钡臉幼?,曹寅低聲提醒道:“容若兄,看著腳底下?!奔{蘭性德仿佛如夢初醒,看看曹寅,嘴里應酬道:“嗷,嗷”,而后又旁若無人般往前走去。曹寅見他有了回音,就試著寬慰道:“皇上今天見到你可謂是龍顏大悅呀,你沒瞧見,當值的太監幾次示意要起駕回宮,皇上都沒搭理他們?!辈芤o走幾步,幾乎是追著納蘭性德說話。
納蘭性德放慢了腳步,看看曹寅,嘴上似乎想說什么,但欲言又止。只是臉上的神情流露著他要說的言語,一種感恩和凄苦交織并糾結的神情,其中似乎還夾雜著許多無奈。
看著曹寅渴望的眼神,納蘭性德又沉吟了片刻,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感嘆道:“泠泠徹夜,誰是知音者?”曹寅聽后沮喪地用右拳擊打了一下左掌,心想:怎么還在哀愁里打轉轉?!這可如何是好?我如何向皇上交差!
納蘭性德知道曹寅的心思,但只能用嘆息作答。曹寅忍不住了,揪了一下納蘭性德的衣袖說:“容若兄,皇上的窘境你我比誰都清楚,缺幫手,缺肱骨之臣?,F在朝廷上,隆必額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幾乎成了鰲拜第二。他們嘴里皇上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可所作所為吶?明擺著是分庭抗禮?;噬掀谕阒鞒掷舨?,就是要從整頓吏治入手,擺脫權臣制約,改變目前的處境,可你怎么能當面婉拒,令皇上多難堪!
納蘭性德用惆悵的眼神看著情緒有些激動的曹寅,他知道性情溫和、沉穩的曹子清是輕易不動感情的?!白忧?,天下能讀懂我心的人可就剩你了,你讓我說什么吶?!”說吧,淌下了一行熱淚。
看到納蘭性德淌淚,曹寅心里有些惶恐。近些天,他言行特別注意,唯恐哪句話,哪種行為勾起納蘭性德的傷痛。他謹慎小心,察言觀色,可還是觸動了容若的痛心之處。
“容若,容若兄,你聽我說,我是說--” 納蘭性德的熱淚讓曹寅有點失態且語無論次??吹郊{蘭性德抑制著淚水,仰頭望著天際,曹寅狠狠心,心說:知己也好,兩小無猜也罷,都先放在一旁吧,今天先把皇上交辦的差事辦了再說。
納蘭性德以憂傷過度,身體欠佳,難當重任為由,婉拒了康熙讓他主持吏部的旨意??滴跏熘{蘭性德的脾氣秉性,規勸了兩句,再深的話就不能多說了。他不便說的,自然要請曹寅來說,他不便交底的事由曹寅去交底已經成了三人間的默契。
曹寅領了旨意,一直尋找機會跟納蘭性德密談。在鑾儀衛不能敞開聊,出了宮門總可以暢所欲言吧,可納蘭性德時而心不在焉,時而似聽非聽或似懂非懂。曹寅急也不是,惱也不是,剛要單刀直入挑明說吧,納蘭性德又淌淚了。左右為難的曹寅,遇到情理糾纏不清的場合,他辦事的干練和魄力就顯露出來了。
曹寅把情感往旁邊一“放”,拉住納蘭性德的衣袖說:“皇上與你兩小無猜,無話不說,皇上的難處你知、我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誰能為社稷扛鼎?此時此刻皇上又能指望誰,信任誰?也是你知、我知!新政推行不開,皇上的宏愿施展不開,關節點就是吏治腐??!隆必額等一幫既得利益者手握大權,這幫人對皇上陰奉陽違,口是心非,吏部成了他們賣官鬻爵的菜市,成了他們拉幫結派的茶館,成了他們結黨營私的據點!皇上想從這個關節點上動刀子,期望你像孫猴子一般,鉆進吏部掄起金棍棒把他們的茶館、據點砸他個稀巴爛!可你,容若兄,兒女情長,家國不分,你、你--”說到此,曹寅看到納蘭性德用陌生的的眼神看著自己,忙拱手說:“容若兄,言重了,得罪了,多包涵,多諒解吧!”說吧潸然淚下。
曹寅的一席話,讓容若感恩、凄苦交織的臉上又多了一層煩惱,一層由來已久的,猶如籠中之獸的煩惱。
納蘭性德天生厭煩官場仕途。他把官場里無休止的爭斗、爭寵和由此編織起的人際關系視為俗套,他天生厭煩這等俗套,更懶得鉆這等俗套。他時刻夢想著超脫,或者逃避這等俗套,可是一張無形的大網將他一網打住。這張由家族、世俗、親朋好友們做“目”,皇上和父親為“綱”的大網,時刻在“綱舉目張”讓他無處可逃!
在這張天羅地網中,只有一處是留他出入的機關要道,那就是仕途之路!納蘭性德極力掙脫,掙扎著想擺脫束縛,另辟蹊徑,走自己心目中的路。他想瀟灑自如,無拘無束的生活。他憧憬回歸自然本性,就如同天上的鳥兒,水中的鴛鴦那樣,飛翔、暢游在藍天碧水之間,或是像羚羊、麋鹿一般馳騁在白云草甸之間。為了他心目中的路,納蘭性德的腦海里有時竟閃現過魚死網破的念頭。
當然這種念頭他只是想想而已。魚死網破只是閃念,僅僅是他的一種心態,一種無可奈何又無計可施和絕望中又不想死去的糾結之物,這個“物”經常令他憂郁和沮喪。
納蘭性德是個棟梁之才,康熙早就看在眼里,康熙與容若的因緣應該說從童真時期就結緣了。倆人朝夕相伴,兩小無猜,純潔真摯的情感植根在倆人心里。
伴讀時期,康熙喜歡容若的恭謹謙讓。容若的恭謹謙讓與曹寅的恭謹謙讓字面上是一字不差,但倆人的內涵和心態卻迥然不同。比如為一種玩法,如下一盤棋,或讀一本書,遇到什么問題,三個人總要爭執一番,最終自然康熙總要占上風。此時,曹寅的謙讓是奴性十足般,無條件的乖乖臣服。而容若則是靦腆中帶有不情愿色彩的認可和屈尊。再如倆人的待人接物,不論遇到順境、逆境,倆人都能淡然處置,一笑而過。倆人都笑得自然,也都是發自內心的笑。但曹寅的笑是謙卑的,有幾分討好的色彩,甚至有時露出自責的表情,笑容的消失也有特點,就是收斂的及時。而容若的笑則是從容的,淡定的,如山泉般流淌出來。他笑容消失時,又像云彩般的一朵朵、一絲絲地散去??滴跸矚g容若的這種恭謹謙讓。
康熙更欣賞容若的寬厚仁義。容若待人處事,對得、失、進、退,從不計較。他的胸襟里沒有地方容納這些亂七八糟的‘計較’和‘算計’。曹寅有時看到納蘭性德遇到不公,就勸慰他說:“算了、算了,別計較,別往心里去?!比萑艚洺B牭媚涿?,還問:“什么事,為什么計較,計較什么?干嘛往心里去?你以為我心里有多大地方容納這等閑愁?!迸貌芤軐擂?。
納蘭性德還是個情感脆弱的人。他心地善良,心腸柔軟,在家里、家外是出了名的。在家里遇到傭人、丫鬟被責罰,他十有八九要出面求情或攔阻。在皇宮大內,侍衛、太監們遇到責罰也多向他祈求庇護。好在上至皇上,下至百官基本都要給他面子,康熙也十分欣賞他的宅心仁厚。
成年之后,康熙對容若就不只限于喜歡和欣賞了,簡直就是欽佩和羨慕了??滴醯蹥J佩容若淵博的學識,儒雅的氣派和禮賢下士的紳士風范。羨慕他下至布衣百姓,上至達官貴人對他都由衷的認同,喜歡甚至愛慕。羨慕他竟然深受明、清兩朝文人墨客,士紳儒生的尊重,信賴和擁戴??滴鯙橛羞@么個發小兒而慶幸和慰藉。
康熙親政之后,君臣二人經常懇談交心,推心置腹地謀劃國事。容若的遠見卓識竟與康熙帝的雄雌大略高度一致,不謀而合!康熙帝要天下大同,容若提出要從尊崇孔子,承繼道統入手??滴醯垡\絡鄉紳文人,安撫民心,穩固天下,容若認為可以借鑒漢朝初年與民休養生息的國策??滴醯垡獫M漢一家,容若說可以比照北魏孝文帝(拓跋氏慕容氏)的漢化模式。
納蘭性德把博大精深的漢族文化融化精煉成自身的修養、精神和文筆,此舉,更是令康熙由衷的贊嘆和感慨。容若用道統來融化各族文化的高深見解,讓康熙帝茅塞頓開,嘖嘖稱贊,扼腕稱妙。
容若是康熙帝心中的肱骨之臣,可是幾次想讓他擔當大任,容若都婉拒了。倘若換成他人哪里有商量的余地?一道圣旨,甚至一個口諭就能讓一個臣子萬死不辭。但康熙帝了解容若的脾氣秉性和情感愛憎,知道他不愿意的事強拉硬拽只能拽住他的身子,可九牛二虎之力未必能拉回他的心!所以,康熙帝只是對容若點撥一番,啟發一下而已,至于談心、規勸甚至威逼利誘的事只能由納蘭明珠或曹寅等旁人代勞了。
浩大的皇恩,兩小無猜的信任,又有文武雙全資本,容若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為什么就不愿意走榮華似錦的仕途之路吶?為什么一提到仕途、官場他就憂愁吶?皇上費解,曹寅疑惑,連他的老子首輔大臣納蘭明珠一開始都莫名其妙,其他人想知道更是枉費心機了。
納蘭性德的“心機”只有他的愛妻盧氏一清二楚,她的脾氣秉性與容若的脾氣秉性可謂是如出一轍。倆人舉案齊眉,志同道合,他們的“心機”和心思也是心心相印。
容若也只有回到盧氏身邊時才有跳出牢籠般的感覺。容若的話別人聽不懂或覺得不可思議,可是話到了盧氏的耳朵里,馬上能引起共鳴。容若的心思旁人休想悟透,可容若的一個眼神或一種表情,盧氏就能讀懂其中含義或心知肚明。夫妻倆的小天地里,經常充滿了歡聲笑語。
可是出了這個小天地,愁云一會兒就罩住了納蘭性德剛剛還燦爛無比的臉頰。上朝辦差對納蘭性德來說,簡直像遭罪一般。硬撐到辦完差后,納蘭性德回家的心情和步履就如同脫韁的馬兒,急促的馬蹄聲噠噠作響。
今天,他出宮的步履起初也像往常一樣噠噠作響,可是還沒有走出宮門,他心情忽悠一下沉重起來,進家去與誰傾訴衷腸吶?他心中不禁又泛起一陣哀愁,哀愁拖住了他的“心情”和步履。所以,曹寅剛出宮時跟他說些什么,他幾乎沒有印象,到了曹寅拉住他的衣袖,義正言辭的一席話和淌下熱淚時才使他清醒了一些,開始回味曹寅的話。
看見納蘭性德又放慢了步履,曹寅不失時機的說:“皇上雖然親政幾年了,但勢單力薄,孤掌難鳴。你沒看見,養心殿上的幾場博弈,皇上也不得不妥協忍讓,他空有宏愿韜略就是施展不開?;噬弦獫M漢一家,要與民休養生息,要尊崇儒家,要天下一統??陕”仡~他們張口一句祖宗,閉口一句先帝,兩句話就把皇上治國安邦的宏愿給咽回去了。殿上、殿下他們到處談祖宗馬背上的豐功偉績,講祖宗的規矩,這不明擺著與皇上唱對臺戲嗎?!皇上要推崇的,響應者寥寥,而隆必額他們墨守成規,循規蹈矩的奏折卻一呼百應,這成何體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也是老祖宗的規矩,他們怎么不提,怎么不講? 皇上眼下多渴望有個幫手,渴望你這樣的一大群英才來幫他!”說到這兒,曹寅又動情地淌淚了。
看到納蘭性德依然一臉茫然,曹寅有點惱了。他不在顧忌容若的神情又拉了一下納蘭性德衣袖說:“容若兄,悲悲切切何時了?家國的位置你要擺正呀!當今大清 ,三藩勢力逐漸做大,江南那邊又民心不穩,朝廷上,隆必額陽奉陰違,培植黨羽,鰲拜跋扈專橫架勢,在他身上已初見端倪。殿堂下,一群因循守舊,結黨營私之徒把持朝政??赡恪?。
納蘭性德最忌諱談是非,特別是朝廷上下的是是非非,他整天躲閃和想超脫的就是這些閑愁,他的心里沒有地方裝在這些閑愁。曹寅的絮叨令他本來哀愁的心情又增添了煩惱,他臉上的愁云似乎更濃郁,更凝重了。他幾次想打斷曹寅的話頭,表白一下自身的感受,但看到曹寅淌淚了,也只得皺著眉頭往下聽。
“你的文采縱橫朝野,深得天下文人的景仰,你待人處事寬厚仁慈也有口皆碑。你的遠見卓識又深得皇上的贊許,你和皇上又是兩小無猜,你說,皇上不期望你,還能期待誰!皇上說的多清楚:‘期望爾等拿出當年擒拿鰲拜的氣概,干一番事業,甚至點到了‘為朕分憂!’”容若聽得昏頭昏腦,兩耳嗡嗡作響。曹寅說吧,抹了兩把淚,甩開容若,氣哼哼地大步向前走去。等容若醒過悶兒來,曹寅已走出好遠了。
容若緊跑了幾步,追上曹寅,把一只柔弱無力的手搭在的他肩頭,長長地嘆了口氣,叫了聲:“子清啊,”又嘆了口氣,就又沒下文了。
過了北海,又走了會兒就到什剎海了,倆人不約而同地奔銀錠橋走去。站在橋上,倆人看著遠方的西山靜靜地回憶著往事。
銀錠橋的西北面就是首輔大臣明珠的府邸。明珠府是由數個寬敞的四合院和幾座園林連成一片的大宅院,主軸是縱深五跨院的主體院落和后花園,主院落的兩翼是幾個小四合院和幾個小花園,院落的西側是府邸的大花園,明珠府的大門正對著什剎海。
銀錠橋是容若與曹寅約會或你送我迎的地方,也是倆人閑談議事,排解愁悶和冥思遐想的場所。
冬日里,他倆在這里賞西山晴雪。夏日里,他們在這里品荷花出染污泥而不染的習性。春天里,倆人在這里沐浴楊柳的春風。秋天,二人又在這里感慨夕陽和晚霞的壯麗和艷美。
有了憂愁他倆在這里傾訴,遇到大事倆人在這里商量,就連情感上的欣喜或惆悵倆人也會在這里分享或交流。
容若與曹寅雖然脾氣秉性截然不同,但情感上卻親密無間,特別是康熙皇上親政之后,君臣之禮隔離了三人間的情感,以前能敞開心扉的話,現在也只能局限在倆人的范圍。
在這里,容若和曹寅能無所顧忌地回憶伴讀時的往事。在這里,聊起發小兒時三人的趣聞舊事,倆人可以旁若無人的暢懷大笑??傊?,在銀錠橋上,倆人有聊不盡的話題。
康熙性格獨立,雄才大略,容若寬厚仁慈,睿智多情,曹寅細膩穩健,謙卑溫順,仨人幼年可謂是性格互補,融洽和諧。天意讓他們君臣三人有過一段令人羨慕的情感交融。他們一起讀書,練武,玩耍,演繹出無數個有趣的故事。聊起這些,他們總會津津樂道,特別是少年時干的那件驚天動地的壯舉:擒拿鰲拜,更是令世人稱奇贊嘆。
鰲拜是順治、康熙兩朝炙手可熱的人物,康熙朝權傾朝野的顧命大臣。當年他凌遲蘇克薩哈和誅殺倭赫一族的專橫和殘忍,令文武百官們至今心還心有余悸。
順治帝大行時,康熙幼年,索尼、蘇克薩哈、鰲拜、隆必額等四人被欽定為顧命大臣,總理朝政。
康熙親政后,索尼病逝,蘇克薩哈覺得皇帝親政,顧命大臣已經完成了使命,就率先辭去顧命一職還政康熙。蘇克薩哈的舉動觸及了鰲拜擅權、專權的利益,他竟以“心懷奸詐,久蓄異志、欺貌幼主”等罪名要求凌遲蘇克薩哈。
康熙帝當年雖然年少,但這等大事看到分外明白,就在朝堂上當眾表態:“蘇克薩哈罪不當誅?!边@不就是口諭嗎?!可鰲拜狂妄到何種地步吶?他竟在朝堂上,御座前氣勢洶洶,暴跳如雷,以江山社稷,先帝遺訓為口實,對康熙連喊帶嚇唬。在鰲拜的威逼利誘之下,年少的康熙帝只能忍氣吞聲,咽回自己的口諭。
蘇克薩哈被鰲拜誅其一族。鰲拜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的舉動,嚇得滿朝文被后脊梁直冒冷汗。蘇克薩哈也是堂堂的顧命大臣,還是鰲拜的姻親,鰲拜要殺,皇上想阻攔的口諭竟像廢話一般!今后誰還敢在朝廷上違背鰲拜的意圖?
鰲拜殺倭赫的情景更是令人發指。倭赫是康熙的御前侍衛,當朝大臣費揚古的兒子。小伙子只因對鰲拜有個不敬的舉動,竟被鰲拜按了個“盜騎御馬”的罪名給殺了,康熙帝也是無可奈何。其父費揚古痛恨不服,鰲拜竟將費揚古及另兩個兒子找了理由一并誅殺,可見當年鰲拜的專橫和氣焰!
銀錠橋上,曹寅提了個話頭,倆人又回憶起那場殊死較量。在銀錠橋上,他們無數次追憶起擒拿鰲拜的場面,從計劃醞釀,演練擒拿到付諸實施,每個細節他倆都是津津樂道,百說不膩。當年他們也做好了被砍頭的準備,倆人曾在橋上盟誓:“舍生取義,肝腦涂地!”容若言:士為知己者死無憾!子清感慨:與帝王一起‘大行’該是何等的榮耀!死不足惜!”倆人砍頭只當風吹帽的氣概猶在耳邊。
站在橋上,倆人回憶著往事,但心思各異。曹寅想:到了銀錠橋,能勾起許多往事和情感,到那時容若兄定會觸景生情,然后再與他一起回憶當年的誓言和氣概,也許他多愁善感的情緒就此被激昂起來,皇上的囑托就算完成了。如若他還執迷不悟吶?曹寅想:那就退一步,把他早點從卿卿我我的情感中解救出來,走一步算一步吧。
容若也有許多事想跟曹寅交心,在鑾儀衛里講顯然不方便,走在路上講,又怕控制不住情感有失體統,所以路上他也不敢接曹寅的話茬或與其深談,容若也想著到銀錠橋再說。
秋天的夕陽染紅了什剎海的湖面,西山在倆人的眼里朦朧起來。晚霞映照著淼淼的湖水,映射出金紅色的光。
曹寅看看容若被湖面映紅的面頰說:“當年也是夕陽西下的時刻,湖面和你的面頰也是古銅色,我倆在這里曾設想擒拿鰲拜如若閃失怎么辦?你我的誓言和氣概容若兄可還記得?” 容若瞇著眼看著湖面,慢條斯理地說:“大概有十年了吧?怎么能不記得?驚心動魄的一夜呀?!辈芤犃伺d致勃勃地說:“當年我們為了皇上連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死不足惜的氣概你也記得?!”說完看看容若。他發現容若的眼神似乎被湖里的什么東西吸引了,曹寅順著他的眼神看過去,是一對恩愛的鴛鴦并肩劃游過來,看到這一幕,曹寅心想,完了,容若兄的那根敏感神經就要繃斷了。
果然,兩行熱淚從納蘭性德的面頰上淌了下來,他轉過頭看著曹寅悲切地問:“子清,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鴛鴦頭不白!可是,是誰棒打了鴛鴦,是誰打散了一對鴛鴦?!你說是誰?”曹寅無言以對,倚靠著欄桿唉聲嘆氣。
三個月前,納蘭性德的愛妻盧氏過世了,他的精神支柱垮塌了。
容若出生在滿族貴胄家庭,屬正黃旗的葉赫納拉氏,努爾哈赤的皇后,皇太極的皇后都出自這個黃金家族。
顯赫的家庭背景為容若鋪設里一條靚麗顯赫的仕途之路,一條他無從選擇的路,這也是葉赫納拉氏家族繼續富貴并飛黃騰達的必由之路。
可是,這條路與容若心中的路卻南轅北轍,納蘭性德寧愿做東晉的陶淵明,卻不愿做正黃旗的巴特魯,這令他的家族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家庭要走的路與他心中的路一直在心里擰巴著,爭斗著,兩者格格不入。
為了家族的榮譽和使命,他妥協了,沒有任性的去做“”隱士,找了個既閑在又超脫的差事---宮廷侍衛,伴隨在自己的幼年知己康熙皇上身邊,他擰巴的心理似乎解脫了一些。
他時而隨鑾駕外出巡幸飽覽江山景色,時而吟詩作畫,還經常與皇上吟詩唱和,倒也蠻有滋味。他想,這樣也好,家庭的路與自己的路都可兼顧,擰巴的心理也舒展了。
近兩年,皇上過分的倚重和額外的獎賞讓容若心中有點不踏實。他主持匯編了《通志堂經解》皇上獎賞他;和了幾首龍顏大悅的詞皇上褒獎他;他進士及第時,皇上更是顯得格外的興奮,雖然只是一甲第七名,前邊還有狀元、榜眼、探花前三名,可皇上的高興勁兒,比他得了狀元都興奮。
容若起先認為,作為皇上幼年的伴讀,御前的一等侍衛他為皇上爭光添彩,皇上才如此興奮高興,或是為他的正黃旗和葉赫納拉氏家族高興,但后來他知道,這些成分都有,但最重要的是皇上在為他的仕途之路鋪路搭橋吶,為他即將成為朝廷的棟梁和自己的股肱之臣而高興和興奮吶。
皇上的心思,朝廷上下,葉赫納拉氏家族看得一清二楚,家庭的路開始強勁地矯正著納蘭性德心里的路,他剛感覺舒展的心情又開始擰巴了,而且擰巴得更緊了。
從皇上到家庭,再到知己曹寅,人們或恩威并重,或直言不諱,或旁敲側擊,大家形成的合力就是要把容若往那條靚麗顯赫的仕途之路上驅趕,納蘭性德痛苦極了。
納蘭性德對仕途官爵,金錢地位,榮譽名聲都看得很淡,這些東西在他的心理上、視覺上的感覺都是麻木的。
換句話說,世上幾乎一切能勾起人們欲望的東西,包括精神的、物質的,容若都享有,都不缺,而且都是最好的。
充足的物質基礎,厚重的家庭背景,讓納蘭性德幾乎沒有任何欲望,沒有欲望的人太純粹了。所以,純粹的容若對一切物欲或俗念都是淡然的、麻木的。
納蘭性德本性宅心仁厚,心境透明,心田里幾乎沒有虛榮和嫉妒這兩個‘瞋人’,容若的心很干凈,干凈的如一塊純凈高貴的水晶石。
容若的心性、心境、心思幾乎沒人能讀懂,常人也無法理解。睿智的人們可能從他的淡定和親善的眼神里或仗義坦誠的言行中窺見一斑。
容若純凈高貴的心境,讓他看不透、讀不懂世俗間為什么有這么多丑陋、罪惡和爾虞我詐。他想不明白:他們在爭什么,搶什么,比什么吶?人為什么要爭強好勝吶?類似的問題經常把曹寅問得干瞪眼,啞口無言。
容若干凈的心境在世俗觀念里簡直可以稱為一種病態。他的心境里容不得一絲灰塵、雜質,看到、聽到這些“灰塵雜質”,他就過敏,鬧心,甚至惡心。
最要命的是他經常用自身的人性和心境去衡量和觀察世間的人性和心態,所以,他不理解甚至反感,厭惡那些俗套。他想逃避,想遁藏,想鉆進書堆里不出來,想找個桃花源處住進去??傊?,你讓他為官從政,簡直就是在他的純凈的心境里潑灰揚沙,就是涂抹,撕絞他潔白純凈的心靈,你想他該是何等的感受?
正在容若萬般無奈之際,在他心里擰巴,擰巴的有些承受不住之時,他與盧氏的愛情為他的心靈開啟了一扇門,一扇能舒展他擰巴心靈,通往桃花源的理想之門,門里鳥語花香,情真意切,“采菊東籬下”的氛圍讓他笑逐顏開。19歲的盧氏一進明珠府第,容若的郁郁寡歡,煩悶的心情一下變得燦爛起來。
盧氏是當朝兩廣總督盧世祖的千金,她端莊秀麗,知書達理,單純善良的性格與容若潔白純凈的心境正好比翼成雙。
盧氏進門后,倆人情投意合,舉案齊眉,相親相愛,難舍難分。盧氏不僅讀懂了容若的心靈,摸準了他的脈搏,而且還像崇拜日月般的仰慕他。容若的容貌,辭賦,愛好、抱負在盧氏的心目中都是無比光輝燦爛的寶物,且不容他人質疑。
容若對生活的憧憬,令盧氏心曠神怡,綻放的笑容如同盛開的桃花燦爛誘人,而容若的辭賦又常常使她滿眼噙淚,喃喃感慨。
容若擅長辭賦,盧氏喜愛書畫,倆人吟詩作畫,相得益彰,其樂融融。他們交心于藍天,纏綿于月夜,情意綿綿,如膠似漆。
去年的八月十五,兩人在“淥水亭”賞月,多情善感的盧氏吟誦“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后唏噓不止,容若被情所撩,揮筆寫下了《天仙子》:
“好在軟綃紅淚積,漏痕斜罥菱絲碧。古釵封寄玉關秋,天咫尺,人南北,不信鴛鴦頭不白?!笨戳巳萑暨@首小令,盧氏依偎在容若的懷里,久久不愿起來。
鑾儀衛的執勤或隨鑾駕巡幸,常令這對恩愛夫妻天各一方,猶如牛郎織女。容若這邊就用“詞”寄情,鴻雁傳情。盧氏那邊則倚窗思念,對燭嘆息,隔空祈禱。
在鑾儀衛執勤,容若寫《調笑令》:
明月,明月。曾照個人離別。玉壺紅淚相依,還似當年夜來。夜來,夜來,肯把清輝重借。
隨鑾駕巡幸外地,他寫《少年游》: 算來好景只如斯。惟許有情知。尋常風月,等閑談笑,稱意即相宜。十年青鳥音塵斷,往事不勝思。一鉤殘照,半簾飛絮,總是煩人時。
志趣相投,情感交融,舉案齊眉、心心相映的這對夫妻,就像一對形影不離鴛鴦。
皇上,家族,甚至知己對容若的期望絲毫沒有因為盧氏的進門而減弱和休止,甚至變得亟不可待。但有了盧氏的信任和理解,容若像有了定海神針,再遇到責難,壓力納蘭性德的心情依然擰巴,可回到家后與盧氏一談一聊,心情馬上舒展了。
容若的心‘舒展了’胸中的‘愁云散了’,他走自己路的信念更堅定了,可葉赫納拉氏家族尷尬了,難堪了。
葉赫納拉氏的基因是強大的,他們的睿智告送他們:搞定容若,讓其就范要先搞定盧氏,先撤掉容若的精神支柱。于是,叔伯嬸娘,親王貝勒,貴妃福晉分別過來跟盧氏拉家常,敘舊情,增感情,然后,就直言讓盧氏想方設法把夫君拉到明媚的仕途之路上。
盧氏不是能說會道的人,別說一幫人,就是一對一的對壘她都不是別人的對手。她思維也簡單,一是一,二是二,話稍微繞點彎兒她就聽不太明白,什么旁敲側擊呀,避實就虛呀簡直就是枉費心機,可她心里有譜,容若的一切都是對的,對此她信念堅定,胸有成竹。
大家看到盧氏裝作聽不懂或者真的聽不懂,個個急的抓耳撓腮,眾人圍住盧氏嘰嘰喳喳,連說帶哄,熱烈的氣氛和密集的言辭說得盧氏滿臉通紅,面帶羞澀,汗如雨下??吹奖R氏的窘態,大家個個心里得意,猜想這回你聽懂了吧?不裝傻了嗎?你再聽不懂,再不回答話,說得過去嗎?可盧氏簡短又堅決的答復卻大大出乎人們的預料:“好好,我說、我說?!北娙笋R上靜了下來,用得意的心情洗耳恭聽?!叭龔乃牡?,夫唱婦和,我聽容若的?!北R氏言語簡明,態度堅決,大家那叫一個掃興!都說這孩子跟容若一樣“不明事理兒”。
最后還是明珠大人親自出場了,容若自然要洗耳恭聽訓誡。明珠把容若叫到書房,見面就問他:“家,國,兩字怎么寫?”容若自然明了父親的意思,無言以對,父子倆僵持在那里。此時,盧氏以問安的名義進了書房,給公公請過安后,跪地請求公公責罰,弄得納蘭明珠莫名其妙,忙附身問道:“何故罰你?”盧氏說:“‘相夫教子’本是媳婦的份內之事,容若不好,惹您老生氣,有多一半責任應該由媳婦承擔,所以請罰?!泵髦槁犃?,無奈地揮揮手讓倆人去了。是兒媳的賢惠讓明珠沒話可說?還是顧忌患難之交盧興祖之間的情義?都不是,確切地說,明珠是找個斜坡就坡下驢了。
皇上恩寵倚重容若,不光葉赫納拉氏家族心知肚明,朝廷上下也傳得沸沸揚揚?;噬线@邊皇恩浩蕩,容若那邊一味婉拒,躲閃,明擺著,皇上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不說皇上的臉面,就連明珠見皇上的臉面都尷尬起來。
知兒莫過父,明珠當然了解兒子心中的“路”和他心中的結。開始他是圍堵兒子走仕途之路的主角,但看著兒子日漸衰弱的身體,他的初衷就開始轉彎了。特別是殿試前的那段時間,容若幾乎是躺在床上,捧著藥罐子度過的,他發現,只要有點勞累,容若總要臥床一段時間,他的身體顯然不適合操心受累。
官場上是個熬費心神的地方,這一點他明珠比誰都清楚。兒子的身體顯然不適合讓人心力交瘁的官場。再則,容若單純的程度有時簡直等于幼稚,又多愁善感,他的脾氣秉性也不適合與老謀深算的同僚們周旋共事的情商。再說,伴君如伴虎,今天皇上倚重、恩寵,明天吶?但這些不能當眾講,更不能在皇上面前為容若開脫,講清,否則,他就要承擔‘子不教父之過’的罪責了。
明珠也想私下給同僚們吹吹風,說兒子弱不禁風,唯恐辜負了皇上的重托?博得大家情感上的同情和諒解?但他沒敢,他怕群臣們會眾口一詞地指責他:萬死不辭對誰說的?僅僅是說說而已嘛?一點小病,無病**,把國家和皇上的事情拒之門外?
這就是官場,講不得情感的!所以,明珠家里、家外都會義正言辭地教導容若進門盡孝,出門盡忠。表面上也會與圍追堵截的人們齊聲吶喊:容若要走仕途!但是到了關鍵的時刻,明珠知道怎樣化解大家的焦點。每次聽到容若的舉止言行又冒犯了朝廷或家族的利益時,明珠自然要表示一番忠義態度,比如,這次明珠一進府邸大門就不斷吆喝,把容若叫到書房,高聲揚言:我要訓誡他!訓誡的結果就是剛才那樣“找個臺階,就借坡下驢”了。
總之,有了盧氏的支持,有父親的默契,容若安安穩穩在鑾儀衛里當侍衛?;噬弦餐肆艘徊?,他了解容若的脾氣秉性,覺得只要在身邊,隨時能夠咨詢點事也未嘗不可,雙方都“能忍自安”了。
鰲拜被剪除后,他的殘余黨羽又投靠到隆必額的麾下,隆必額又成了權傾朝野的人物。
隆必額專權并不像鰲拜專權那樣鋒芒畢露蠻橫跋扈。鰲拜專橫跋扈有他的資本,赫赫武功不說,單是冒著滅九族的風險,挫敗多爾袞的篡位圖謀,把順治皇上扶上帝位這一條功勛,就能降服群臣。隆必額自然不敢效仿鰲拜為人處世,所以,隆必額不但不專橫跋扈,而且對人對事還和顏悅色,處理朝政也講左右逢源,可隆必額的手段和目的卻與鰲拜如出一轍:陽奉陰違,結黨營私,擅權專權。
隆必額厲害之處是唯一健在的顧命大臣和手中的“票擬”權?!捌睌M”權,說白了就是幫助皇上草擬圣旨的權利?!捌睌M”權在一般臣子手里,至多能偏離或影響皇上的決策,可是要是落到擅權的太師或大太監手里,那可能就是皇權旁落!“票擬”權和顧命的身份令隆必額的權勢炙手可熱!
這天早朝,皇上擬定了四個巡撫的人選,隆必額聽吧,口口聲聲遵旨、遵旨,可背地里卻指使吏部尚書找理由廢掉了兩個。一個理由是“資歷不夠”,一個理由是“考核欠佳”,補上的兩個自然是資歷和考核都合格的人選,當然也是隆必額中意的人選。
康熙帝看了奏折心想:朕與他是2:2,皇上的旨意竟然被打5折,退回去讓隆必額們再議!吏部就從廢掉的兩個中又替補回一個“考核欠佳”的?;实叟c隆必額才弄成三比一,差點就平局。
康熙心中不免搓火,心想:天下是朕的還是你隆必額和吏部的?但吏部考核與隆必額的票擬聯在一起,康熙能說什么吶?這類對局,康熙皇上已經習以為常??傔@樣下去肯定不行!康熙皇上當然著急。
隆必額動不得,吏部尚書還動不得嗎?皇上再次想起了容若,想讓容若替換吏部尚書,恰在此時,盧氏病故了。
夜幕降臨,銀錠橋上的倆人不覺有點涼意,情感發泄后的容忍顯得筋疲力盡,他久久凝視著黑漆漆的湖面,又長長地嘆了口,才拖著沉重的步履向明珠府走去。
曹寅把容若送到明珠府后就想告辭,轉身之際,聽到容若低聲說:“子清,今晚就在這兒陪我吧?!辈芤鷽]猶豫,隨著容若進了明珠府。
府里的管家見到公子回來了,一聲招呼,成群結隊的丫鬟,傭人拿衣、端水,遞手巾把,一行人殷勤地伺候著容若洗漱更衣,容若站在那里木頭人般的令人擺布。
洗漱更衣后,容若精神了一些。他們進了飯廳,酒已溫熱飯菜已擺好,倆人分賓主落座。曹寅看看酒水說:“容若兄,酒就撤掉吧?!比萑羝婀值乜纯床芤f:“怎么能沒有酒吶?”曹寅只好客隨主便,倆人悶頭喝酒,低頭吃菜,彼此無話。兩旁的傭人也是低聲細氣加倍的小心。這頓飯曹寅吃得很累,酒喝得不多,可有點暈乎,起身離席時,就跟容若道了個乏先回客房睡了。
曹寅一覺醒來,有點口渴,起身喝水時,看看容若的房間依然秉燭燈明。他披上衣服推門進去,看到條案、地下都是紙張、墨跡,容若手握著一首小令正在失神呆想。曹寅拿過來看看是首《好事近-簾外五更風》:“消受曉寒時節。剛剩衾衣一半,擁透簾殘月。爭叫清淚不成冰?好處便輕別。擬把傷離情緒,待曉寒重說?!辈芤窗?,鼻子一酸,但馬上克制住情緒。他為容若披了件厚實的衣服,扶他到屋外換心情,出了西跨院,進了西花園,曹寅看到“淥水亭”,忙拉著容若溜達過去。
“淥水亭”是容若與文人墨客們吟詩唱和談天說地場所。亭下方的“南樓”是個典雅的二層樓閣,是納蘭性德接待達官貴人和窮酸落魄文人的地方,這里經常也是高朋滿座。納蘭性德好交朋友,更樂于接濟朋友。他待人真摯,眼里沒有貧富貴賤之別,對人一概謙卑禮貌、真誠相待,遇有朋友有求,他從不吝嗇錢財?!皽O水亭”和“南樓”既是文人墨客們吟詩作賦舞文弄墨的茶座,也是容若接濟落魄文人的飯堂。
清滅明后,許多文人才子自視為明朝遺民,不參加大清的科考,不去清廷為官,自然沒有生活著落,大多數窮困潦倒。但他們都信賴容若,愿意跟容若吟詩唱和,切磋結交。容若又特別禮遇這些朋友,所以,落魄的朋友們有了困難,都會想到明珠府的“淥水亭”和“南樓”。
容若平時經常緊鎖眉頭,郁郁寡歡,可一進“淥水亭”和“南樓”,一見朋友們,他頓時如同換了容顏,精神振奮,眉飛色舞,笑聲朗朗。
曹寅把容若拉進亭子,倆人在石桌前對坐,容若仍無話。曹寅也不知說點什么寬慰他,只能靜靜地陪他坐著。曹寅心想:這里總比悶在屋里好,讓冷風吹吹,也許能讓他清醒一點或想點別的。
秋高氣爽的五更天,風略帶寒意。皎潔的月光鋪撒在花園里,讓寧靜的院落潛伏在朦朧之中。
曹寅望著頭上的滿月發呆,突然他想到過幾天就是八月十五了,馬上又擔憂起容若的情感。他偷看了一眼容若的表情,發現他的目光正凝視著“淥水亭”前池塘中的皓月。曹寅心想:糟了,容若兄要借景生情,他此時心中的景象肯定是:“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p>
曹寅想到這兒,不自覺的站起身來,想勸容若進“南樓”。不想容若做了個手勢,讓曹寅坐下。曹寅滿臉狐疑地看看容若,又坐了下來。容若緊了緊胸前的披風帶子,問:“皇上說的‘勞勞亭’聚會與顧赤方先生有何瓜葛?顧先生的幾句詞,皇上為什么如此在意?”曹寅心里一動,心想:原來容若兄留我,是為了赤方先生的案子呀,想到這兒,曹寅心里一陣感激。
今天早朝時,廷議江南巡撫衙門呈奏的《江南名仕顧景星圖謀不軌奏請斬立決》的奏折。
奏折例舉了顧景星的四大罪狀:一、以明朝遺民自居,屢招不仕,圖謀不軌。二、做弘光朝考授推官期間,鞍前馬后,不辭辛苦為弘光朝廷奔走效勞。三、“哭廟案”漏網之主謀。四、聚集文人墨客在是非之地“勞勞亭”吟詩作賦肆意滋事,含沙射影,圖謀顛覆本朝。
四條罪責每條都涉及謀逆大罪,都是殺無赦的罪名。
皇上久聞顧赤方的大名,自然想恩威并舉,借機脅迫他為大清效力,心里當然想要從輕發落??陕”仡~等抓住四點罪狀,加上劉顯貴的私情,堅決要把顧景星置之死地,他們也想借機打擊一下江寧曹家。隆必額為劉軍門撐腰出氣還在其次,他也想效仿鰲拜殺一儆百的手段,懲辦個皇上身邊的人給朝野上下看看。
金鑾殿上,皇上與首輔大臣明珠為一方,力保顧景星。隆必額等搖晃著奏折上顧景星的四條罪狀,力主殺無赦。
顧景星的前三條罪狀被明珠以:屢招不士與圖摸不軌不成因果,罪責不成立;弘光臣子力護舊主情有可原不為罪責;“哭廟案”中顧景星人未在吳縣,與該案主謀并無瓜葛,當年案底清楚,據理駁回。遏必隆等聽了不依不饒,但又理屈詞窮。
第四條罪狀最要命,“勞勞亭聚眾滋事”,顧景星也難脫干系。一是“勞勞亭”是個“是非之地 ”二是“勞勞亭”聚會的辭賦里確實有大清朝忌諱,甚至記恨的詞句。
隆必額等人死死咬住這條不放。他們把老祖宗和先帝爺都抬出來了,絕不讓步。隆必額知道,守住了這一條,顧景星就沒了腦袋,守不住這一條他們就前功盡棄了!
最后他們把“勞勞亭”案與“哭廟案”相提并論,并把兩個案子牢牢地捆綁在一起,想從輕發落顧景星,看來沒什么指望了。
“勞勞亭”是江寧南邊一個地處長江邊的普通涼亭,建于三國東吳年間,是古人們送別之所,因李白的:“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而著稱于世。顧景星辭賦中的“永嘉恨”即指西晉的“永嘉南渡”;“靖康恥”即指“靖康之難”?!皠趧谕ぁ庇质菤v朝歷代文人墨客們思念故土,思念故國的敏感場所,地點加辭賦顧景星的言行昭然若揭。
明朝傾覆后,明朝的遺老遺少們經常在這里感慨懷舊。顧景星的“永嘉恨,難磨滅;天寶事,何人說?”和“問嫦娥,何事長不圓?山河缺!”等名句都是在這里有感而發的,當年與他在此吟唱感懷的還有李香君等著名的反清名仕。
聽到容若提到“勞勞亭”,曹寅一陣感激后,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想:“勞勞亭”不僅地點敏感,人物和詞句更敏感,皇上再愛才再惜才,可也容不得想顛覆大清江山的人吶!
想到這兒,曹寅一臉無奈地看著容若說:“看來赤方先生兇多吉少?!比萑艨粗靥吝叺脑律f:“皇上的心思我明白。大清疆域遼闊,百廢待興,國家需要賢良才俊?;噬弦笾翁煜?,渴望天公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心情也天地可鑒!可是不少棟梁英才借‘道不同而不與為謀’的倫理,歸隱民間藏匿山林不肯為朝廷效力,朝廷上,隆必額又擅權跋扈,因循守舊,閉塞言路,做臣子的看了誰不心急如焚?”
曹寅聽到此處情不自禁的叫道:“容若兄,皇上聽了一定欣慰,一定高興的,你說得好哇!”
容若看看曹寅燦爛的笑臉,不動聲色地繼續說:“皇上舉薦我去吏部,并非上策,況且也解不了近渴。吏部舉薦人才,就沒人從中作梗嗎?退一步講,舉薦任用了,目前的吏治環境他們到任后能施展的開嗎?今天推薦一兩個(人),明天舉薦三四個(人),什么時候能成氣候?況且,大量的前人朝才,怎么讓他們出來為大清效力,這是皇上最在意的事情,不但要用這些人,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些人來贏得更廣泛的人心,這才是皇上的宏愿呀?!?/p>
曹寅聽到“并非上策”時,多少有點掃興,可再往后聽,覺得容若說的確實高深、在理。
這時丫鬟端來了熱茶和點心,并給兩人帶來了厚披風。倆人套上披風,喝了兩酌熱茶吃了幾塊點心后,對視了一下。曹寅說:“要不咱們進屋說?!比萑粲肿隽藗€手勢讓曹寅坐下,說:“我考慮好了,請皇上開恩科,而且要為 ‘博學鴻儒’們開恩科。天下能達到‘博學鴻儒’這四個字的人都是人才中的極品,棟梁之才?;噬嫌H自圈定人選,進京趕考,考中了直接賜他進士出身,這批人自然就是天子門生?!辈芤f:“好!妙!擺脫了科舉年限,繞開了到處拜碼頭認門生的裙帶,天子親自取仕,賜了出身就可任用,遍天下都是天子的門生,辦起差來腰桿子硬氣!把那些首鼠兩端,陽奉陰違,貪贓枉法,結黨營私的家伙們全都替換掉,讓大清朝的吏治脫胎換骨,煥然一新。好!”說完曹寅興奮地看著容若。
容若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達到‘博學鴻儒’四個字的都是天下名仕,是誰大家心中都有數,可是這里面多數是前朝的儒學名仕,萬一他們不愿意出來應試吶?”
曹寅說:“讓各省的巡撫負責,把皇上點名的本省‘博學鴻儒’親自遞解進京參考?!比萑袈牶笮α?,這是近些天,曹寅看到容若的第一個燦爛的笑容。笑容讓容若氣血上揚,粉潤的容顏嬌艷英俊。容若說:“也是個辦法,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況且‘道不同不與相謀’不出來干怎么知道‘道不同’?不過,我還是動員朋友們多寫幾封信,向‘博學鴻儒’們闡明皇上治國安邦的方略,還有--”容若頓了一下,看著曹寅強調說:“要不惜代價把顧赤方先生給請出來,那樣江南的士紳們就要震動了,就能影響半壁江山的‘博學鴻儒’,這樣顧赤方先生就有救了?!辈芤牭竭@兒才聽出容若的良苦用心。哀愁之中,他能分出心來想出如此縝密周詳的謀略,這是個深思熟慮的計劃,一舉數得的妙招,絕不是一朝一夕能想周全的。在極度的悲哀中,他依然想著皇上,想著知己的親人,曹寅的心里很內疚,很感動也很感慨,他鼻子一酸淚水淌了下來。
容若喚人送來筆墨紙硯,一個多時辰就寫好了給皇上的條陳,并附上了他早就擬寫好的“博學鴻儒”的舉薦名單。他舉薦的第一人就是顧景星,顧赤方。容若在曹寅眼中漸漸地又清晰起來,他擦了擦淚水說:“我明天一早就呈給皇上?!比萑粽f:“條陳里我都說清楚了,但有一點我沒提,就是江南巡撫衙門的折子上不倫不類地說了一句:‘顧赤方有捐獻《黃公說字》’的意愿。這可是一部浩瀚的奇書,雖然還沒有完成,但是已經聲名遐邇了。聽說已經撰寫了近百萬字,這部書可是赤方先生畢生的心血呀,它也是皇上夢寐以求的,你知道嗎?皇上的宏愿要編輯一部大辭書,有了《黃公說字》就事半功倍了!你遞條陳時一定想辦法把這件事點給皇上?!辈芤鷵v蒜般的點著頭,連連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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