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流水知音，人生痛快當浮白

　　暗燭漸耒，光線逐漸淡下，紙窗倒映人影，那人挑燭，燭火隨即亮起。慕北陵垂首躬身，合手緊抱，靜待回應。

　　片刻時，聽屋內人道：“天色已晚，馬廄陋室，慕統領身嬌人貴，不該來此，請走吧?！?/p>

　　慕北陵拜道：“北陵出生卑賤，天作被地坐席，經不得身嬌人貴一說，今日關中大捷，卻是慘勝，北陵才疏學淺，特來請現身指點一二?！?/p>

　　聲音傳開，屋內久無回應，過了好久，方聽屋內傳言：“我已睡下了，軍中之事，屬下一馬夫而已，不敢妄言?！毙粗灰娢輧扔蜔粞谙?，無聲再傳。

　　房前馬廄內有良馬數十匹，待燭火滅掉時，馬兒悉數席地而臥，馬頭伏地，竟是很快睡去，令人嘖嘖稱奇。

　　林鉤惱其傲嬌，忍不住咕嚕道：“什么玩意，老大親自來請還這么不給面子?！?/p>

　　慕北陵側頭瞪去，斥道：“不得無禮?！绷帚^所縮頭，慕北陵繼而再道：“給我弄點茅草來，我今晚就睡這了?！?/p>

　　林鉤異道：“這怎么行。不如明日一早再來吧?！?/p>

　　慕北陵搖頭，道：“先生即可安于陋屋數載，我又何嘗不行?！彼於叽俚溃骸皬U話少說，快點?！?/p>

　　林鉤“哦”一聲，極不情愿搬來一摞茅草，慕北陵將草鋪平在地，安身躺下。武蠻朝林鉤笑了笑，獨自走到馬棚邊，靠在栓馬柱上閉目養神。林鉤無法，只得鉆進一摞茅草中勉強取暖，其余人等也各自找地方就地休息。

　　入春夜，微寒涼，三兩和衣而臥，白日征戰勞累，不一會便有鼾聲響起。慕北陵鼻息平和，多日勞頓不免已經令他精神幾近崩潰，此刻剛躺下不久，也沉沉睡去。

　　至深夜，窗戶“吱呀”輕啟，月光投射，有人站在窗內向外觀望，武蠻機警，人影閃動時就已醒來，時下見那馬夫靜立窗邊，視線聚于門下慕北陵身上，嘴角微挑，重新閉眼，繼續養神。

　　旭日初升，馬兒率先醒來，幾個響鼻驚醒眾人，慕北陵緩緩睜眼，晨光頗為刺目，他抬手遮額，頂著惺忪睡眼用力撐了個懶腰，大呼睡的好舒服。

　　屋門微啟，那人走出，依如昨日模樣，灰袍襤褸，蓬松垂發遮住半邊臉，出來時朝慕北陵躬身拜下，口道：“屬下皇甫方士，見過慕統領?！?/p>

　　慕北陵趕忙齊頭拜下，道：“先生大禮，北陵豈敢受?！闭僬f，卻見皇甫方士側身離開，走去草垛，拿鉤耙勾出跺上干草，放入馬槽。馬兒歡欣，“唏律律”打著響鼻?；矢Ψ绞可焓謸崦获R臉，那畜生沒有絲毫受驚之樣，湊過臉來倒是享受之極。

　　慕北陵暗自稱奇，心想：“紅鬃馬雖未戰馬，但天性狂野，除了主人外難有外人接近，這皇甫方士也不知用了什么辦法，竟能把他們訓得如此乖巧?！?/p>

　　皇甫方士一批一批喂馬，慕北陵在旁靜待，直到最后一批馬兒享用完畢，皇甫方士放下手中活計時，他才湊上前，躬身拜道：“皇甫先生?！?/p>

　　皇甫方士還以禮節，道：“統領大義，甘受夜寒草扎之苦，屬下佩服，不過請贖屬下愚鈍，幫不得統領，還望統領見諒?！闭f著步至屋前，蹲身坐在臺階上。

　　慕北陵跟去，就在他對面盤腿坐下，苦道：“北陵深知先生大才，時下戰事緊急，風門廷大軍扎于關外，虎視眈眈，關中僅剩三千將士勉強能戰，朝中翻覆，等不得援兵來救，想必先生也知，一旦關破，扶蘇，尚城，壁赤三城頃刻間便會落入漠北之手，此西夜國土十去其三，漠北野心，猶若虎狼，三座城池定滿足不了他們胃口，關門打開，一馬平川，只會令西夜百姓生靈涂炭啊?！?/p>

　　又道：“北陵官微言輕，區區將職不要也罷，只可惜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前日扶蘇征兵，百姓尚還安于平和，倘若漠北大軍至，其情慘烈，北陵多不敢想?！?/p>

　　再道：“還望先生看在百姓面上，看在家國天下之大義，助北陵一臂之力?！?/p>

　　皇甫方士低頭擺弄草緒，當聽到“百姓”二字時，手上動作稍有停頓，沉默良久，忽長嘆道：“慕統領這又是何苦？我觀慕統領不像西夜之人吧?！?/p>

　　慕北陵點點頭，都：“北陵出生落雪，山中匹夫而已?！?/p>

　　皇甫方士道：“既如此，統領何不卸甲歸山，或者以統領能力，放眼東州列國，皆由用武之地，何以非助這殘鄙陋垣之朝?！彼f此話時，適逢孫玉英過來，孫玉英面色登時沉水，道：“皇甫先生何出此言，我知父親求賢若渴時曾對先生照料有加，若家父聽先生這話，莫不是會寒心？”

　　皇甫方士臉色平靜，起身拜道：“屬下見過將軍?！睂O玉英還禮，惱羞依然。

　　皇甫方士道：“云浪將軍天縱之才，屬下有幸被將軍賞識，乃屬下之福，然西夜朝主幼臣強，欲強逆覆國之象，屬下自問無此能力。故此不敢入仕。還望將軍海涵?！?/p>

　　孫玉英別過頭，小聲說道：“歪理?！?/p>

　　慕北陵朝孫玉英使個眼色，道：“先生話既如此，北陵時下只求先生一計解扶蘇之危，至于朝中亂事，自有云浪大將軍做主，我等人輕，不及焦慮?！?/p>

　　皇甫方士沉吟片刻，道：“天下熙熙攘攘，皆利來利往，雀占鳩巢之事數不勝數，我倒是想勸統領一句，列國紛爭，百年難平，真想建功立業，西夜此是非之地，不如放棄的好?！?/p>

　　孫玉英聞言大怒，斥道：“皇甫方士，就憑你剛才所言，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血濺五步?！?/p>

　　皇甫方士仰頭笑道：“人生三十載，苦了三十載，我這一生，倒也沒多大意思，不如干脆如將軍所愿，送我個極樂?！?/p>

　　孫玉英火氣登頂，并指指來，氣的渾身輕顫，連道幾個“你”字，“凔啷”抽刀橫頸，力道微啟，皇甫方士脖子上頓時有血冒出，卻分毫微動。

　　慕北陵大驚，閃身上前以指捏刀刃，勸道：“將軍息怒，萬萬不可啊?！?/p>

　　孫玉英怒眼閃爍，僵持些許，甩刀入地，刀尖“?！钡牟迦氲偷叵聨壮?。轉身離去，留下一言：“慕北陵，你若叛走，我不攔你，但走之前千萬別讓老娘知道?！鞭D出馬廄，消失而去。

　　慕北陵苦笑，親手替皇甫方士拭去頸上鮮血，搖頭道：“先生又何必如此激怒她?！?/p>

　　皇甫方士卻道：“次女性烈，慕統領將來可有得苦受咯?！?/p>

　　慕北陵一怔，不知其話中何意，沉心下來后，說道：“先生，北陵一生多攢，初來西夜時，有沈香姑娘舍身護我，后入軍中，孫將軍對我有知遇之恩，北陵雖不是什么大智之人，卻也懂的知恩圖報，不敢說與西夜朝同生共死，但只要西夜尚存，北陵便愿效犬馬之勞?！?/p>

　　言罷輕嘆道：“先生既然不愿淌這趟渾水，北陵也強求不得，廄中有良馬十匹，先生可任挑一匹離去，此地艱險，莫要害了先生?！庇值溃骸按P破之日，若有幸活命，北陵自會遁逃，將來再見先生已不知何時……”話止于此，喉嚨哽咽。吩咐林鉤道：“去拿些酒來?！绷帚^跑去，不一會提來一壇酒。

　　慕北陵接過酒壇，仰頭灌下一口，拭去嘴角酒液，將酒壇遞于皇甫方士，道：“此生恐難再見，先生若看得起在下，便共飲此壇如何？”

　　皇甫方士眼眉微挑，眼珠黑白異色閃電浮現，遂而隱去。提壇猛飲幾口，哈哈大笑，道：“想不到我皇甫方士落魄一生，今日竟會在此糟粕之地與統領同壇共飲，人生快事，當浮一大白?！?/p>

　　仰頭再灌，又道：“統領之胸襟，我等不能比，這口酒，我敬你?！边f去酒壇。

　　慕北陵豪爽喝下，大笑道：“爽，老子這輩子還沒如此暢快過。先生也喝?！?/p>

　　二人一來二去，酒壇逐漸見底，喝止痛快時，慕北陵忽然揚天嘯道：“天地萬物芻狗，我自踏雪尋來，沙場天威即日，與君共浮大白。哈哈……”

　　皇甫方士拍手叫好，贊道：“好一個沙場天威即日，與君共浮大白。統領豪邁，皇甫佩服之至?！?/p>

　　慕北陵笑罷舉壇砸地，酒壇“哐啷”粉碎，陶屑四濺，他高聲道：“林鉤，牽馬來，送先生?！绷帚^依言，從馬廄中牽出匹馬。

　　慕北陵接過韁繩，交到皇甫方士手中，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背，道：“若有來年，北陵還愿與先生同飲?！蹦抗庵币?，眼中空靈無雜。

　　皇甫方士手握韁繩，忽的一笑，問道：“統領只想來年？不想現在？”

　　慕北陵猛愣。

　　皇甫方士再道：“此酒甚好，殊不知我之酒蟲已被勾起，統領可莫要小氣，屬下聊想一醉方休可好？”

　　慕北陵大喜，忙道：“先生愿意助我？”

　　皇甫方士笑道：“伯牙流水覓知音，我今與爾同同飲，待坐等高臺，區區三萬來犯之敵，拒之于外又如何？”

　　慕北陵放聲大笑，笑聲傳蕩三十里。

　　

　　

本書首發來自17K小說網，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