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雄踞至尊之為，近三十年。他何曾想過自己晚年，會被囚禁秦國。此刻的楚王，早已經沒有一國之君的威嚴，不過是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的一位老人罷了。

忽然，章臺殿門被人推開，楚王誤以為是秦人又來說服他割讓黔中郡、巫兩郡。

楚王背對著來者，冷聲道：“你們不必多費口舌，寡人是不會割讓楚國一寸山河，給你們無恥的秦人?！?/p>

良久過后，來者也沒有說話。楚王聽見背后傳來，啜泣之音，頓時感覺有點不對勁。楚王慢慢地轉過身，看著來者。

由于陽光太過強烈，他看不清來者的面容，但從來者的衣裝服飾可以推斷出，他一定是楚人。

屈原見楚王蒼老了許多，啜泣道：“臣無能，讓王上受辱了?！?/p>

楚王聽見熟悉的聲音，怔怔地看著來者，問道：“來者，可是屈原?！?/p>

屈原上前道：“屈原，參見王上?！?/p>

楚王聽見熟悉的聲音，看清屈原本人后，情緒頗為激動。他被秦國囚禁至今，這是第一次看見楚臣。

楚王老淚縱橫地問道：“我被困秦國，為何楚國不派人迎接我歸國?！?/p>

屈原答道：“王上被困秦國，楚國群龍無首，朝政混亂，無人主持楚國朝政?！?/p>

“寡人不在，還有太子？”楚王腦海似乎想起了什么，愧色道：“寡人忘了，橫兒被我送去齊國。寡人悔不聽，你們忠義之言，才落得這般處境。這段時日，你們辛苦了?！?/p>

屈原見楚王早已經雄風不在，一陣唏噓不已。

楚王被秦人囚禁于此，不見天日。楚王幾乎已經認定，他這一生，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楚國。今，屈原來到此地，又讓他看到了歸國的希望。但他的希望很快就被屈原的話給擊碎。

楚王問道：“屈原來此，是為了迎寡人歸國?！?/p>

屈原道：“王上不割黔中、巫二郡給秦國。秦王是不會送王上歸國?！?/p>

“秦人用卑鄙的手段，囚禁寡人，還想要楚國的疆土，簡直是做夢?！背跖溃骸肮讶藢幙伤涝谇貒?，也不愿割疆土以茍活，辱沒先祖的英明?！?/p>

“王上不懼秦人淫威，亦不顧個人安危，不愿割楚國半寸山河。王上沒有辱沒先祖的英明，沒有辱沒自己的名節，也沒讓楚國蒙羞?！鼻硇卸Y，鄭重道：“王上之舉，定會千古留名?！?/p>

“山河是先祖用血淚打下來的。寡人豈能為了活命，葬送先祖基業?！背跻姳Ｗ∮⒚?，又能歸國，眸色流露出希望，大笑道：“寡人總算可以歸國了?！?/p>

屈原不忍目睹楚王那雙熾烈地眼神，沉默不語。

楚王問道：“寡人，何時歸國?！?/p>

屈原請罪道：“王上，臣無能?！?/p>

這幾個字傳入楚王耳里，猶如晴天霹靂，瞬間跌進谷底，“秦王沒有答應送我歸國。你來秦國也不是為了迎接寡人?！?/p>

“臣，此番來秦，的確不是為了迎接王上歸國。秦王也沒有打算送王上歸國。臣無能，讓王上受辱了?！?/p>

“寡人自作自受，豈能怪你?！背豕首鬏p松地問道：“楚國現在如何?！?/p>

“臣去齊國迎回太子，另立新王?！?/p>

“屈原，你說什么。楚國另立新王?！边@個消息給楚王狠命一擊，喝問道：“你們為何要背棄寡人?！?/p>

“王上被困于秦，太子質于齊。楚國無主，難以凝聚民心。諸侯聯盟攻伐楚國，楚將亡矣。為了楚國山河，為了宗廟社稷，只能如此?！?/p>

“縱然如此，寡人尚在，豈能另立新王?！背蹴{盡裂，喝問道：“寡人無罪，你們豈可棄我?！?/p>

屈原早已經料到楚王得知這個消息，必會大怒。但，為了宗廟社稷和楚國山河，寧可負了楚王。屈原見王上怒意正盛，也不接話。楚王的怒怨，他一人去承受。

楚王，豈能不明白。諸臣為何會背棄他，楚國百姓為何要拋棄他。只是，突然聽到楚國另立新王，楚王感覺被人拋棄，心里不是滋味。

楚王怒罵之后，平復心境，看著一直沉默不語的屈原，“屈原，寡人不怪你。寡人落得這般田地，怨不得他人?！?/p>

屈原沒想到楚王如此深明大義，愧疚道：“臣，擅自擁立太子為王，實乃大罪?！?/p>

“你們也是為了延續楚國宗廟社稷，保住楚國萬里山河?！背跻魂嚢l泄之后，整個人心情舒暢了不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寡人失信諸侯，又置楚國于險地。寡人不配為楚國的王?！?/p>

“臣無能，才讓王上被困他國受辱?！?/p>

“屈原，你們做得很好?！背蹴械暮抟?，早已淡去，“寡人被困于秦，太子被質于齊。楚國內、外交困，尚無大亂，皆是你們之功。你們為寡人保住了宗廟社稷，保住了萬里山河。你們雖有負于寡人，卻不負楚國。屈原，寡人不恨你?！?/p>

“楚國另立新王，王上對秦國已無用處。秦王挾制王上，也不能要挾楚國?！鼻值溃骸俺?，本想以一己之力，通過外交途徑，迎王上歸國。秦王覬覦楚國疆土，勢在必得。秦王態度強硬，臣無能為力?！?/p>

“楚國已有新王，寡人回不回去，也無所謂?！背跻娗裆苫?，續道：“秦國用不正當的手段，囚禁寡人。寡人要秦國惡名，臭名昭著。寡人要秦國背信棄義，傳遍諸侯。寡人要等到諸侯伐秦，親手毀了秦國?！?/p>

“王上用自己的性命做賭注，就是為了讓諸侯伐秦、亡秦?！?/p>

“不錯。寡人正有此意。諸侯未伐秦、亡秦。寡人縱使能歸，亦不能歸?！背蹴珗远?，語調清晰，“楚國有新王，還有你們這些忠肝義膽的臣子，寡人放心了?！?/p>

“王上之計，豈非太冒險了?！?/p>

“十幾年前，楚國兵峰至藍田。寡人悔恨，沒能與秦國一戰定乾坤。秦武王不死，諸侯便會伐秦、亡秦?！背淹醵笸蟮溃骸扒厝舨煌?，寡人豈能咽下這口惡氣?！?/p>

“王上為何斷定，諸侯會聯合起來，伐秦，亡秦?！?/p>

“寡人被囚禁于秦，楚、楚交惡。秦國臭名昭著，傳遍諸侯。秦國之舉，必不被諸侯所容?！背趵浜咭宦?，又道：“齊人靖郭君入秦為相，在秦國受盡百般屈辱。靖郭君歸國，不攻秦雪恥，豈為大丈夫?！?/p>

屈原見王上被困秦國，卻能看清局勢的發展。原來，楚王的那顆心，并未衰減，也未老去。

“王上有沒想過?！鼻D了頓，又道：“諸侯若不伐秦、亡秦，又會如何?！?/p>

楚王神色悲憫道：“天不助我，助秦??！”

屈原聞言，噓噓不已，亡秦雪恥不僅是楚王的使命，也是每個有志楚國男兒的使命。亡秦，才能洗刷秦人對楚人的恥辱。

今，秦、楚交惡。齊國號召韓、魏諸侯伐秦，趙國態度不明，但也沒說不加入合縱。

齊、楚、韓、魏、趙合縱伐秦，再次兵臨函谷。秦國不亡，也會國力大損。秦國疆土也會被中原諸侯瓜分殆盡。齊、楚攻秦，秦已然不是對手。再加上三晉，若不能亡秦，只能說天不助楚，助秦??！

屈原不忍楚王傷懷，忙道：“王上所言不錯，靖郭君歸國，號召諸侯攻秦。臣迎接太子歸國，齊國也邀請楚國加入?！?/p>

“太好了?！背醮笙驳溃骸拔覈尤胫T侯合縱攻秦，秦必亡矣。若能亡秦，可雪恥??！”

“臣回國，必會加入諸侯，討伐秦國。馬踏咸陽之時，便是迎接王上歸國之日?！蓖銮匮u，這四個字多么振奮人心。屈原聞言，血脈噴張，神情激蕩，“請王上暫且在秦，多受點委屈。臣定當踏破咸陽，亡秦雪恥?！?/p>

“只要能亡秦，寡人受多大的委屈都是值得的?！背鯂谕械溃骸肮讶嗽谙剃柕戎筌姷牡絹??！?/p>

屈原鄭重地朝著楚王行了一禮，帶上楚王亡秦雪恥的希望，以及振興楚國山河的夙愿，離開章臺，踏上歸國路途。屈原相信不久便會舉兵攻秦，馬踏咸陽。亡秦之日，就是雪恥之時。

……

楚國另立新王，楚王對秦國來說，已經是無用之人。秦王本以為此次和楚國交鋒，輸得一敗涂地。然，壽燭、呂禮等秦臣以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勸說秦王。

這八個字又讓秦王重新看到了希望。秦王年少氣盛，自然不甘心失敗。于是，召集大臣商議，伐楚之事。

秦王心里早有盤算，秦不攻楚，楚必攻秦。楚國雖立新王，但朝局不穩。他要趁著楚國新王尚未立威之時，先發制人。唯有再次擊敗楚國，才能提高秦國的地位。

當然呢？楚王譏諷他，不能用武力奪取楚國疆土。今日，他就用武力，擊敗楚人。以此告訴楚人，秦國何懼。

楚王不愿意割裂疆土，他就用武力取之。

秦國三敗楚國，士氣大振。秦國君臣早已摩拳擦掌，想要再次教訓楚國。楚國欺壓秦國日久，曾壓迫秦國喘不過氣。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秦國有能力欺壓楚國，豈能就此收手。

秦國廷臣一片附和，主張攻楚。諸臣皆道：“楚人不知天高地厚，我們就給他們一個教訓?！?/p>

秦王見諸臣都主張伐楚，信心倍增，以羋戎為將，提兵十萬攻楚。此次伐楚，不僅是奪得楚國的疆土。同時，也是為了告訴楚人，屬于楚人的時代，一去不復返。

秦國出兵的消息，很快傳到了郢都。

楚王熊橫剛繼位，秦國就出兵。這對新楚王來說，也是一道嚴峻的考驗。勝了，他的地位，牢不可破。敗了，引發的后果，將會難以想象。

新楚王在大殿召集群臣商議，問道：“秦國出兵攻我，為之奈何?！?/p>

昭雎厲聲道：“戰?！?/p>

子蘭問道：“楚國元氣大傷，何以戰?！?/p>

屈原厲聲道：“亡秦雪恥，為國而戰?！?/p>

上官大夫問道：“楚國國力大損，國庫消耗甚大，何以戰?！?/p>

上柱國熊彪也道：“王上被困秦國，乃奇恥大辱。為國雪恥，是我大楚男兒的血色。不戰，豈不是令天下人譏笑。秦人欺我太甚，豈能不戰?！?/p>

靳尚冷言冷語道：“楚國經不起大戰，還是主和?！?/p>

屈原怒喝道：“泱泱大楚，豈能不顧國恥。何人敢言求和者，豈配為楚國男兒?！?/p>

新楚王是昭雎和屈原擁立。自然會有很多人不服。此次，秦人攻楚，在昭雎、熊彪、屈原等主戰派支持下，成一片壓倒優勢。新楚王見狀，問道：“以何人為將，迎戰秦人?！?/p>

楚國大殿高勛武將皆是，你看我，我看你，各懷鬼胎。

這些人想的是什么，昭雎豈能不知。楚國不是不能戰，而是這些人不愿為楚國而戰。

這些人為已計較，不為國出力。朝中這些高勛武將，不愿出戰，就是為了保存實力。甚至，有的人期待著楚國戰敗。如此，他們就可以利用這場戰敗，大做文章，驅逐屈原和昭雎。

屈原、熊彪等人雖然主戰。但，丹陽一役，屈氏男兒，慘遭滅頂之災，一蹶不振。垂沙之役，唐昧戰死，申息之師盡喪。重丘數戰，景翠戰敗，景缺戰死，景氏男兒所幸無幾。眾武將為了保存實力，又忌憚秦人。

能戰，且有號召力之人，又不懼秦人。非令尹昭雎麾下的昭氏男兒。然，昭氏男兒是穩定朝局最關鍵的一支軍隊。楚王被囚，太子質于齊，楚國未亂，就是因為這支軍隊力挽狂瀾。

昭雎也知，這支軍隊離開郢都，前去迎戰秦人。勝了，別有用心之人，自然不敢犯上作亂；敗了，引發的后果，不敢想象。昭雎和屈原，再也沒有能力制衡，郢都多重復雜的勢力。然，國難當前，容不得他們考慮太多。

昭雎權衡利弊，出列道：“臣，愿往?！?/p>

屈原聞言，忙道：“令尹?！?/p>

昭雎知道他要表達的話，截斷道：“左司徒不用擔心。我曾攻韓、魏，亡越、平叛，戰績赫赫，才能位居令尹。秦人來攻，身為大楚男兒，豈能不征戰疆場，以報家國?！?/p>

屈原也明白，眼下只有令尹是最合適、最可靠的人選，行禮道：“一切拜托令尹了?！?/p>

昭雎振臂高呼道：“亡秦雪恥，以衛家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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